感斯人言,长忆先生-写人组我恩3000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那是一年盛夏,那是一个雨季,在那个时候,海棠枯了,先生亦去了。

我对先生的了解不多,只知他少时在部队里当过兵,后进入工厂做了工人,再后来当了老师,我便遇见了他。他是我的化学老师,虽说如此,他教给我的,远不止化学知识。他博古通今,身上有种神圣而不可轻易靠近的气质,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于我而言,先生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人生导师,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家人”。

先生十分注重体态与礼仪,有时候严谨到让人“梦回前朝”,像极了古时候的老夫子。夏日,他来上课时总是一丝不苟地打着领结领带,步履轻快而有条不紊,步调的严密很难让人看出他的高龄。冬日,他会身着中山装,有时还会身着长袍——许是特意定制的。粉笔在他的手中起落,仿佛写尽千年来的成王败寇,爱恨情仇,世间的一切奥秘,自然的生命机理,起起落落间,娓娓道来。他下笔遒劲飘逸,却似浑然天成,并非杂乱无章。他虽上了年纪,却始终挺拔着身躯,犹如一位斗士,时刻充满着力量。我常坐姿不端,不是佝偻着腰背就是伏案写字,他也就不厌其烦地纠正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我要端正姿态。他让我所端正的,可不只是坐姿。

临近中考的那段时日,不仅要紧张备考,还要通过平时的考试以确定未来的选学科目——也许太早了些,可在当时人们都认为是必要的。一开始我满心的热忱,凭着一腔的热血,非得选化学不可。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失利,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现实,同时,身边的老师,同学,家长也都在劝我放弃我并不擅长的理科。我不知道我的“一意孤行”是否会有结果,我不敢去承担这份后果,,也不愿去冒这个风险。于是,我决定放弃选择化学,尽管我之前确实很努力的坚持过。我不敢同先生说起,怕他问起原因,怕他因此失望。

是了,即使我不说,他也还是会知道。他将我叫去办公室,问起了我最怕、最不愿回答的问题:

“你一直都很喜欢化学,也很努力在学习,成绩也都还过得去,为什么要放弃化学?”

我支吾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先生可能是不知道我最近的化学成绩有多糟糕吧,可是他不是我的化学老师吗?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成绩?我总不能直接和他说,您是不是忘记了,我这几次的化学成绩并不理想。这未免也太唐突了,且这也是我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当时突然灵光一闪,便学着鲁迅当年在仙台的口吻:“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是有用的。”在这方面,我同当时的鲁迅一样,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只是编个安慰他的谎话。他老人家必然是看过《藤野先生》的,也明白我的话。他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对我一笑,并嘱咐我一定要朝着自己所选择的方向努力,不要留什么遗憾才好。

我对我的学业并未有什么遗憾,虽一路跌跌撞撞,却还是“误打误撞”的成功了。可是我对先生,却有着无法弥补的遗憾。

有一天先生突然请假了,学校就给我们换了新的化学老师。我当时很纳闷:临近中考,怎么还换老师?后来班主任告诉我们,先生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

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患这种病。

去年“五一”假期的时候,我们一家特意自驾去先生的福建老家探望他。一进屋子,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发霉的潮湿的味道,直冲心肺。身边的人却不断告诉我,乡下就是这种味道,没什么好在意的。我觉得不是。

先生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当时一跨进门,他就瞪着他浑浊的眼睛,“斥问”我是哪家的姑娘,为什么进他的屋子。登时我整个人愣住,答不上来,只觉得心中郁结。他家夫人在一旁提醒道:“这是你班上的那个小姑娘呀,你很喜欢她来着,还经常邀请她来咱家做客呢。”先生不语,只是继续拿他那浑浊的眼球瞧着我,这个人如缩水般地嵌在椅子上。

那明明应该是最炯炯有神的眼睛、最有威严的、最慈爱的眼睛;那明明应该是最伟岸挺拔、时刻充满力量的身躯;那明明是最结实、最有力的手臂!

前些年我去他家时,他总会很热情地招待我。夏天时,总是在冰箱中放满水蜜桃,等我玩尽兴了就有的吃;冬天时,尤其是过年那会儿,他总是会炸白带鱼,香香脆脆的,我便经常与弟弟去他家“蹭吃蹭喝”。这些画面犹如放电影似的在我脑中闪过,画面中的老人与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完全无法联系起来!画面中的老人眼底尽是慈爱,而眼前的这位老人,只剩陌生,那神态仿佛在好奇我们这些“陌生人”为什么要“闯入”他家。

我多么希望他记得我,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记起。

在此地的第二天的中午,父亲正教我一道数学题,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性急的父亲马上就对我破口大骂起来。这几天我本就心中酸涩,加之父亲的辱骂,心中更加憋屈,眼见着我就将要哭出来了,先生见此,忙撑着他那根比他的手臂还粗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还边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哭,他的脸上还带有“惊恐”的表情。我不知道“惊恐”这个词是否能准确形容他当时的表情。

我本不想哭的,父亲要骂就随意吧,我要是数学思维好一些,也不至于放弃化学,但是那次我哭的很长很久,仿佛是知道了不久后的将来——我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我抓着机会使劲哭,希望让别人认为我是被父亲所骂哭的,而不是因为看见先生这最后的光景。

在福建待了三四天,我们也就准备返程了。走之前特意去了村口,买了先生最喜欢的包子,希望他多吃一点,希望他养好精神,希望我在中考后仍有机会见到他。他坐在厨房前面的一张方桌旁边,手中拿着我们买的包子,我以为他要吃,便动手帮他解开袋子上的结,重新将包子推回他的面前。但他却用他那双枯槁的手,迟缓的、细致的重新将那个结系好,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嘱咐我们一定要将包子带在路上吃。

我和弟弟在一旁见此景,心中都有难以言喻的悲哀,我们只是垂头默默地站着,见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系着那个结。

先生也许还是记得我的吧,可能至少潜意识里是有的吧,我认为,我希望。

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先生在他的家人的搀扶下,将我们“送”到门口,临别时,妈妈说:

“最后去抱抱老先生吧。”

弟弟二话没说,转身上去拥抱了他,先生只是木讷地望着我们,疑惑地看着,看着这群人,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为何离去,为何拥抱。

我没用上去拥抱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不去拥抱他。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就应该上去抱抱他,好好看看他。可惜凡事没有“早知道”。

我透过窗子看见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拄着那根拐杖,佝偻着身子,一直目送着我家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我看不到他了,他看不到我了。

书本上说:“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进一杯酒,这是在和平时一样的一个中午,有的人留在了昨天。”

6月29日,我的中考结束了,开始放暑假。

7月2日,噩耗传来,先生去了。

7月15日,我被市重点高中录取了。

“更与何人说。”

进入高中的我,没有选择化学。我曾经,在最无能为力的科目上遇见了最不想辜负的老师。

先生一生都很敬爱党,一生都鉴定地认为是党成就了他。他去世的前一天,刚刚拿到“七一”勋章。

他等来了他的党,他也就放心了。

只是我功成名就时,他却看不到了。

“春天到了,百花竞放,校园里的海棠花又盛开了。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将近一年矣。离开了我们,他不再回来了。”

“你不是喜爱海棠花吗?那天你偶然看到这海棠花盛开的角落,就决定将办公室的位置换在这旁边。”

“你不在了,可是每到海棠花开放的时候,常常有爱花的人来看花。在花下树前,大家一边赏花,一边缅怀你,想念你,仿佛你仍在我们中间。”

“你离开了这片乐园,离开了它们,离开了我们,你不会再来。你到哪里去了啊?我认为你一定随着春天的温暖的风,又踏着严寒冬天的雪,你经过春风的吹送和踏雪的足迹,已经深入到祖国的高山、平原。”

先生看花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

先生很像周总理,很像藤野先生。

先生总是关照、爱护我们这些晚辈。

先生很善良,他总收养路边的流浪猫,给他们一个避风港。

先生一身正气,总是以身作则教导我们,告诉我们是非对错,道德伦理。

我生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淡忘了对先生的记忆,总想着应该写点东西留着,也曾想过为先生著书立传,可惜才疏学浅,了解甚少,只得作罢。现在只是偶尔记得起一些零零散散的回忆碎片也就零零散散地写着,在时间的洪流中对抗着大雨的冲刷。留得残荷,我却不敢听雨声。

读者呵,您瞧我通篇以“先生”二字称呼这位老师,并非我文绉绉的搞什么文艺,实是因为“老师”一词无法准确涵盖这位老师的身份以及我对他的敬意,唯有“先生”一词可略表我意。

昔人乘鹤去,此地空余念。白云千载长,不见当年人。

谨以此文,长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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