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散文2000字

数日霡霂,天地间一片迷茫,连思维都是湿润润的。我撑伞路经前街,旧日的巷弄古朴如黑白默片中的背景。我不禁一阵恍惚:那儿一片长满杂草、铺满碎石的空地呢?这巷怎么这么窄?这儿怎么这么小?这就是我度过从出生到小学二年级大部分时光的地方吗?

记忆开了闸,奔腾的水势难以抑制。一幅幅剪影中,有宠我的堂哥,总爱逗我的爷爷,晚上接我回家的爸妈,但更多的,是一个耐心、勤劳、坚毅的身影——我的奶奶。

在我模糊的幼年记忆中,很多时候我都和奶奶一起在厨房度过。所谓的厨房,不过是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简陋、狭小的房间,到今天若还存在,想必会被毫不留情地写上了一个鲜红的“拆”字,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倒确乎有许多乐趣。因为担心我乱跑,而且哥哥要去幼儿园,爷爷要上班,无人照看我,奶奶便一手抱我一手炒菜,油气与白烟升腾,肉香共水汽氤氲。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奶奶是如何在抱着我的同时炒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记忆都以俯视视角储存,昏暗的房间,微弱的灯光是不变的背景,娴熟利落的动作,额角沁出的汗水占据了大部分的内存。厨房里偶尔会窜出一只老鼠,灰不溜秋的,跑得极快,但许多时候会被奶奶眼疾手快地用笤帚拍晕甚至拍死。

不过对于奶奶来说,那时最大的挑战不是做饭,而是喂饭。我很挑食,总不肯好好吃饭,奶奶便用小勺子舀了米饭,放上蔬菜或肉,送到我嘴里。有时我会发脾气,半天不张口,奶奶就说:“最后一口,最后一口。”再趁我不注意塞好几口进来。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滑板车,常常饭吃一半就溜出去玩,奶奶只好端着一碗饭跟着我到处跑,等我速度慢一点就喂一口。就这样,她把我从低于平均身高喂到高于平均身高。

雨丝蹑足至伞下,五月末的云倾倒存在了亿年的水,薄薄的小舟承载积年的乱麻。回忆一丝丝一缕缕地自笔尖延展,绕满手掌、眉尖、心上。路经前街,直行过几个路口,左转,便到了爷爷奶奶现在住的小区,这儿有着我小学二年级至毕业的许多记忆,初中到现在我还会每周去看爷爷奶奶。

原本的老房子离小学很近,奶奶尚且每日接送,更不用说搬到新家后了。我多次向奶奶提议让我自己走,她说不放心,总不同意。我让了步,但要求起码让我自己背书包,奶奶仍摇头,很坚决地拿走书包自己背上,到校门口才还给我。我走几步,回头,奶奶就站在那里,我们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隔空交会,她笑着冲我挥了挥手,一切的浮躁、迷茫、担忧便寂灭了。我继续往里走,知道奶奶会一直看着我的背影,直至被建筑物遮挡。如果得知当天有考试,奶奶总会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紧张,记住,胆大心细!”直到现在,每遇到重要的考试,我还会打电话给奶奶,听她说那几个听过无数遍的字,这比任何孔庙或国子监的护身符更让我心安。

小学时,奶奶对我的要求很严格,有时考差了(其实仍在前列,只不过不是顶尖),奶奶不会骂我,只会板着脸让我反思自己的不足。一旦我考了好成绩,奶奶就会笑得眯起了眼:“我一直都知道你可以的。”不过到了现在,她反而并不如此,常告诉我尽力就好,不必有压力。

小学放学的路上,奶奶会给我早就备好的零食——切块的水果、小蛋糕、自家晒的小鱼干……奶奶手艺很好,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许多传统美食:清明时节的青团、端午的粽子、夏天的青草糊……奶奶酿的酒很甜,比那些昂贵的干红好喝多了;她晒的小鱼干、菜干、番薯丝也比市面上卖的好得多。奶奶做事很麻利,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听说奶奶年轻时在弹簧厂做工时就是动作最快的那个。

奶奶给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在精神层面。

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做事总是尽心竭力,从不肯马虎。我小学时给她看了一句话:“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就去***。”奶奶笑了很久,继而认真想想:“前提是要把自己的事做好。”然后继续笑。不管是腌一坛咸菜,还是做一桌菜,她都力求完美。我常觉得我愧对奶奶的教诲,因为我做事远没有她认真。

我最敬佩奶奶的一点,是她从不碎嘴。在我身边的所有人中,唯有奶奶真正做到知人不评人。小学放学时,校门口总聚集着一群中老年妇女,从谁家的孩子在学校表现如何到某某的二舅惹了什么事、谁谁的女儿还没找到对象,无所不谈。她们对八卦的热爱,就像苍蝇见到脓血,恨不得眼神一扫就把别人的七大姑八大姨身上有几颗痣都了解清楚。但奶奶从不参与,在别人问起我的成绩时也只会淡淡地说:“一般,还行。”她告诉我:“该做的事太多了,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去讨论别人或夸耀自己?”

奶奶经常给我讲很朴素的道理。她只读过小学,但从她漫长的人生中提炼出了许多珍贵的财宝。当爸妈给我讲道理时,我总会顶嘴。可面对奶奶,我从不反驳。奶奶虽是老一辈人,但并不迂腐,也从未重男轻女。我和哥哥的压岁钱是一样的,奶奶有时还背着哥哥给我塞钱,说是给我的“奖学金”。前不久谈到恋爱,我爸妈一致认为大学毕业了再说。奶奶把眼一瞪:“要是遇到对的人,何必要等到大学毕业?”然后转向我,“要是遇到看对眼的,就跟我说,我去考察一番。要是对方真不错,奶奶就支持你!”

有一次参加完我一位太奶奶的葬礼,奶奶说:“要是我没了,不要搞什么洋鼓洋号的,多没意思。直接烧了,反正不过一把灰。”接着又提到某某的骨灰撒在海里,某某实行树葬。我惊讶于奶奶思想的先进,又默默地祈祷奶奶的身体健康。我希望奶奶能看着我考上好大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过顺遂的日子。

未来我会走向天南地北,但奶奶所在的地方,是我的出发地,是我不断向前延伸的生命坐标轴线上,那一处不变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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