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_2100字

夜，无风。

夜中，有人。

有脚印，一步一个。

是的，一步一个。他是个跛子。他的足迹只有一排脚印，另一边是条直线。因为这只脚从不离地。是不能。

但，他是“快走”，有名的“快走”，杀人命的“快走”。

没人见过他杀人，却知道在身边的那个人是“快走”杀的。因为杀人的人走得太快了。所以，大家都叫他——快走。而事实是杀人的人就是他身边的那个跛子少年。

但，走在快走身边的人都会跟他说：“你——能不能走快点！”

少年“快走”从不为自己的腿而羞耻，因为这条腿是六岁那年他师父给他的。只因师父的话：“杀手杀人不需要招式，只要快；而逃，只要慢，慢得让人鄙夷，所以……”

所以他这辈子都逃不快了。

今年他十六。师父，死了六年，也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原因还是师父的话：“当你能杀我的时候，你就不用再顾忌哪些人能杀，哪能些人杀不了了。”

而“快走”立志当一名杀手是他两岁那年。原因是他爹的一句话：“这世道太乱，皇帝也活不到老的那天。所以……”

所以“快走”成了杀人的人。

所以，他爹成了他师父。

“快走”把他十岁至今的时间都用在了路上——一个被杀者到另一个被杀者的路上。因为他走得实在太慢了，只能这么一直走。

所以各处的人们总会看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跛子从日升的城这边走到日落的城那边。而他从日升到日落似乎也仅能从城的边边走到那边。然后消失在第二天。或许几个月后这里还会出现这个跛子，又或在这个城从此绝迹。

而给予这座城唯一留下的就是人们在茶余饭后关于“快走”的谈论以及城墙上的无名搜捕令，对象只是人们口中的“快走”。这个世上没有人认识“快走”，但大多数却见过他。也没有人会把，也不想用身边的这个跛子的头去换搜捕令上的万两黄金，当然是各个郡的赏金之和。

我想任何一个太守都愿意花千金去换这个人头在城墙上走上几天。因为“快走”来的那天带走的人命中大多数是与他有关亲密关系的或就是他的前任。

我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人认识“快走”，因为唯一认识他的人早在六年前死了。所幸，指使他杀人的只能是他自己。而指使他杀这些人的原因与他的下一个目标息息相关——大秦皇帝。

“快走”对杀大秦皇帝的没有准备的。

师父曾经告诉他当他杀遍了每个郡的太守就可能杀死大秦的皇帝，而大秦的皇帝该杀。

所以大秦的官也该杀。

所以他在杀太守时也会顺便多杀几个人。

但他师父在四十岁那年才杀遍了大秦的太守。四十一岁从皇宫逃出来，奇迹般逃了出来，而大秦皇帝仍在皇宫里面。

而“快走”只用了六年，这不是任何一个跛子能做到的，便他做到了。

因为他除了是个跛子，还是“快走”。

他现在就想去杀大秦皇帝，可没有任何准备，像以往任何一次。

但今天要杀的是大秦皇帝。从宫门到见到大秦皇帝也要从日升走到日落。而之前会有多少人来填充这段路的空白，“快走”也毫无准备的。便从日升走到日落是他杀人的习惯，所以他唯一的准备便是此，而且他豪不怀疑他能否从日升一直走到日落。

尽管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否是个好习惯。

因为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日升，无风。

一个跛子，挡住了升日，直逼宫门。

一张直白的脸。没人能从这张脸上看出关于这个跛子的一丝一毫，哪怕是他现在的心情。

五官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再精致的五官也无法为这张脸增添一张色彩。

守门的人甚至怀疑见到的这日边来的是否是一个人和他的脸。

在他们将他联想成鬼神之前，“快走”就送他们去见了真的鬼神。

“快走”的出手快，快得比这鬼神的速度还快。

所以他至今还活着。

所以他现在走进了宫门。

宫内和先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宁静。

“快走”不会让他杀的人发出声音的，除非被杀。

而唯一不同、致命的不同是不断的有人被这个奇怪的跛子搞得莫名其妙；不断的有人上来盘问他的身份；不断的有人在说出口前被这个跛子封了喉。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跛子的身份。

“快走”成功了。他完成了第一天的日升日落，从宫门一直走到了大殿。但是他想错了，从日升走到日落他始终未见到大秦皇帝。

在今天，“快走”又完成了他的第一个夜战。可即将来的又是一个日升日落。

在第三个日落，他的五官居然恢复了一项他六岁前拥有的能力——表情。

他疲惫，双眉开始靠拢。

他高兴，双唇开始分开。

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儿时的一段时光。他会因为练功而劳累，会因为师父的夸奖而喜悦，会因为小狗的死而难过。

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只会杀人和走的人呢？

“快走”觉得自己快死了。

师父说过：“一个杀手学会回忆的是时候，就是失去杀手资格的时候。”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杀手资格。而眼前的这许多人也已不是他所能杀死的。因为他们也看到了他凡人的表情。

难道一群拿着长矛的人会怕一个拿着封喉剑的普通跛子吗？

“快走”在生死线上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后悔了。

后悔他没听师父的话先准备一年。后悔没留下自己的孩子，使家族葬在了自己手里。

所以他没延续他父亲的神奇从皇宫出来。因为他后悔了，而他父亲没有。因为他父亲准备了一年，在四十岁和四十一岁间让他母亲有了他。

“快走”知道，他的家族不能断，因为他是荆轲的后人，他们的生就是为了秦的灭，而一切现在都将断送在他的手里。

在“快走”生的最后，他的脸上出现了恐惧，是他家族从不具备的恐惧，后悔的恐惧。

“快走”死了，带着恐惧倒在血泊中。

那年，他十六岁。

在他死前也没有见到大秦皇帝。

而大秦的皇帝却见到了他——他的头。

大秦的人们也如愿在城头见到了传说中的“快走”。竟发现跟身边见到的某个奇怪的跛子相像。只是那个跛子奇怪得根本没有脸。而城头上的却一脸恐惧。这一细节让他们很失望，就像他们后来发现陈胜只不过是一个劳工头，刘邦甚至只是以前身边的一个无赖。

可人们记住了陈胜，记住了刘邦，却没有记住“快走”，可能因为他只是个失败者，从未胜利过，也可能是人们始终无法将他与身边的某个人联系起来，他对他们只是个陌生人。

尽管如此，大秦还是被击垮了。

如果活着，那年“快走”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