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池中的居士_2000字
江南多芳泽,荷风送清香。
我终于看到了你,你端坐在荷花中。你就如那荷卷舒开合任天然,有着豪气与洒脱,你的女儿身,你的纯美的文字是配得上这花中的亭亭君子的。大自然钟爱着你的率性天真,“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在人面荷花相映红的清池中,桨声溪流,跃动的银白大翅闪出,串入碧霄,扇出了诗情与纯真,盛满了少女无邪与美丽。那该是怎样一个大家闺秀呢?踩着绣鞋,着一身儿罗裙,佩着梅的香囊,头绾着凤叉玉环的鬟。那一双秀美清真的眸子,更有着诗书澄透的春心。
“小荷才露”,你的酒情诗能并不逊于哪个男儿,你的“学诗漫有惊人句”的志向,敢与男性统治的文化诗坛挑战,虽是裙衩之辈,你壮情豪迈,逸性遄飞,在苍苍宇宙中希冀着“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生,蓬舟吹取三山去”。你不也被沈曾中赞为“神俊”?你拥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一样的向上而高扬。
这个漫漫的男权的历史中,你如一朵耀目的莲啊,绽放在阳光下,用自己的圣洁与温情,让女性们终于能够通过你传达她们的凄苦与欢乐。而不是谪居于男人们亵玩狎妓的词句中,女性“回眸一笑百媚生”带着过多的辛酸与不平;更不是只残存在男子们表达对仕途的期盼,“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在他们的笔下,甚至不惜以新媳自喻,将女性纯情而美好的爱情玷污在功利的泥水中。清照,你用笔记录了千年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精神世界。展开水墨的娟秀隽逸的文字长幅,那泪啊,那笑啊,那哭啊,那盼啊,多少个女人的人生不是这般度过的吗?
你是幸福的,出生在诗书礼仪之家,多才多艺,父亲视你为掌上明珠。你更幸福于注定的一份姻缘——
这是早春,柳眼梅腮,新衣初试,绿蚁新尝,你矜持地盼来了你生命中的男子,他一身儿书卷气,斯文而俊气,还带着一个传说:
明诚昼寝,梦诵一书,醒来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其父说“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
“红莲开并蒂”,前世的缘今世来续,从此,你便有了一生的主题。生活中的欢语,诗词中的泪水,从此起程,萦系了你的一生。有许多的文人曾经把爱情表达得刻骨铭心,但只有你用了一生的心去写那缱绻一生的恋情与亲情,用一生的爱去写生命中的那一个男人。
沉香玉炉,雕屏宝奁,你成为了一位少妇。烹茗角胜,饮酒赋诗,校勘书史,展玩碑文,传写珍本秘籍,鉴赏书画鼎铭,情投意合,夫唱妇和,情深意笃。曾共同走过小径,看鸳鸯戏水。曾携手临池,听微风双飞的燕的呢喁。院中的腊梅,开遍南枝,那一份儿的红映得傲气清雅……明诚就是你的整个世界。在充满了辛酸的封建多妻制的社会中你是幸运的,你徜徉在爱中,那份儿幸运不也是你的诗情词意所赢取的吗?一个女人的才智与对爱的一往深情。
然而,造化从来都用曲笔来增加世间对人情的感悟。
明诚新婚不久就负笈远行,仕途奔忙。“人道山长山又断”,“别”总成为夫妻生活的主旋律。“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你的孤寂映在冷窗棂上;“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你的无奈浴在流动的液体里,愈酿愈浓,和了泪,湿了罗衣,洗了粉面;“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你的柔情与愁绪寄在忧伤的传说里,从此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了;“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你的驻立翘首的人影儿塑在黄昏的浑圆的落日中了;“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你的相思藏在秋的菊里,这份儿相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轻减腰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外风景雨来佳”,你的清凄无语只能打发到书诗中了,雨色迷濛,谁能懂你的心事。你绝望了吗,你无助地宽慰自己“东莱不似蓬莱远”。文字虽是心的灵物,但它是不忠诚的,它是叛徒,它将你的满怀的苦闷与郁愁呈在世俗的人前了,你的心袒露无遗。
“映日荷花”,却无碧荷的呵护,你的盛装空有一番明艳,你不满了,生了许多的幽怨。你剥去了雕饰的文字,“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被冷香消新梦觉”,你道出常经离居的凄苦;“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你倾诉着不能与丈夫同床共枕的长夜的难挨。在那样一个礼法森严的社会,你是一位大胆的妇人,不是你的张狂,而是你的直露与坦城,那一份儿依恋,一份儿执着,一份儿忠贞,尽心力地从心底里呼出来,顾不及忌讳世情的炎凉与冷嘲。你甚至要“纵浮槎来,浮槎去”,寻千里以外的明诚,你的不羁绊的爱呀炙热如火。
然后,金兵入侵,虽思项羽,但你终悲愤地过了江东。他乡流亡,明诚病逝。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一霎间老去了的又何止这些绿荷红菡萏。你凄怆的悲情终于蕴藉在了寒冬的梅里。想当年,即使在困窘之境时,与明诚“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而今再也不会有了,听一曲《梅花落》,“惊破梅心”,忆起“多少游春意”。旧时风物旧时诗,“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只是“赢得满衣清泪”。文字也变得苍老了。在这乱世之中,你似浮萍,想将长长的根抓牢丈夫,可是丈夫走了,想将长长的根植于故土,故土也远了,“如今憔悴,风鬟雾鬓”。
荷叶老去,莲子难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身在何处?你感慨于“春似人将老”,没有了往日的欢悦,那“帘儿底下”传来的终是他人的笑语。“吹箫人去玉楼空”,你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归于记忆,流入明诚的墓穴了。多么清苦的心境,听雨的寂冷的丝弦,你含着泪望着远方——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谁说这只是你独具特色的叠音,那平平仄仄,声声韵韵,都是你老态后寂寞的絮絮叨叨,字字都沁着心泪,那是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最痛彻情怀的思念,能不“别成一家”。
你走了,静静而寂苦。但是在文学的莲池中,千百年后的你还如盛年的娇荷,端庄而秀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