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的石头_4350字
他就是在这座山旁发现西西弗的。
这座山高耸入云,坡度也相当大。他刚刚在山脚绕了几步,就已经是气喘吁吁。他仰起头,看到不停的有人热情高涨地沿着山向上狂奔,同时另一侧也不断有颓靡的队伍散乱地走下来——这不足为奇,他也没有马上加入那些同样刚刚到达这里,极度兴奋的年轻人中。而吸引他的是始终在山的一角缓缓挪动的那一小群人。那人群时而稀薄时而紧密,不断有人咂着舌,露出不可思议的面孔走出来,也有人晃着好奇的目光使出浑身解数挤进去,而唯一衡定不变的就是人群的中心——那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按同样的节奏艰难前移的背影——他在向上爬。他细细看了看,兴奋之余,又生出些疑惑:那人咬牙瞪目,全身紧绷,竭力推起一块巨石,令其沿陡坡向上滚动,身子也趁此向前挪了三步,可石头滚上去后只停稳了几秒,随即又向后滑退两步,那人丝毫没有气馁,只是狠狠吸口气,又是猛力一推……
就这样,推三步,退两步,循环反复,毫无停歇的意思。他感到十足的惊疑,他听到周围有人大喊:“看哪,那是西西弗!”那个发出声音的家伙朝那人奔过去,又大喊:“喂,你是西西弗吗?”
“不,不是——”
那人低着头,发出沉闷的声音,异常平静,自然,甚至不耐烦。
“那你为什么如此卖力地推这块巨石?”此时他也来到那人面前,站稳后又补充了一句“周而复始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仍旧在推着石头,说话的语气硬生生的:“自我有意识起,就在不停地推它,目的就是把它推到山顶。”
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人古怪而诡异,而后向四周望望,到处都是悬崖绝壁,突兀的顽石,峭愣愣地扎在地上,耸立着,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争相伸向天空,似乎要去抓那轮太阳。他抹了一下汗淋淋的额头,不知所措。
“这座山只有一条捷径。”
他听到西西弗说——大家都叫那人西西弗——尽管那人不承认,他还看到西西弗的手垂下来,指了指脚下:这条小路的宽度刚好容下巨石,而且已被它磨得光秃秃的,他依稀可看到刚才巨石滚过的地方有烂掉的草叶,地上的汁水还没干。“石头前面的路,应该还是荒地吧,杂草丛生?”他问。
“不知道,我从没去过石头前面的地方,不过可以想象得到——你看这座山,除了乱石就是杂草!”西西弗说着又往前进了一步。
“看来,我只能跟着你走了。”
“不是跟我,是跟着石头。”
“我帮你推怎么样?这样它也许不会往下滚了,我们能尽快到达山顶!”他以为西西弗得到一个帮手会很高兴,但出乎意料的是,西西弗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那搭在巨石上的手。
“走开!”西西弗面无表情,只吐出两个字,强而有力。
他一怔,而后瞪着西西弗的脊背,气哼哼地一跺脚,像个耍赖的孩子。但还是决定跟在西西弗的后面走。而且他发现每次有人提到他起初的问题,西西弗都是这样回答,即使不是这样的话,末了西西弗也会突兀地跟一句:“这座山只有一条捷径。”但没有人相信他,人们对西西弗的感觉除了怪异就是荒诞,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有追随西西弗的兴致。而山的四面不断涌下垂头丧气的失败者,通过他们的抱怨可知,扑灭他们热火般兴致的凶手就是荒石杂生的山坡——他们无路可走。
西西弗的脚步艰难而缓慢,他无可奈何,只得顺从。顺从于西西弗的那种执着——甚至执拗的意念。但他始终无法忍受西西弗沉默的癖性。他试着温习记忆中,或者说神话中的西西弗。他首先想到的是加缪。加缪信荷马,于是荷马的西西弗成了一个最聪明和最谨慎的凡人,对于推石头,西西弗是老手。西西弗已从中体会到快乐,而他还沉浸在登山的痛苦中。毕竟西西弗已经推了千年的时候,他才刚刚开始脚下这段路程。他想,他要是有西西弗积累千年的臂力和老茧,再大的石头也能从他的手中像气球一样蹦起。石头蹦起来时产生的闲暇,他还能游刃有余的打量周边山坡上那些如同拉屎一样苦憋的推石头抑或爬山的新人。
其实他也是喜好沉默的人,但现在是两个沉默的人在一起,气氛凝成了硬梆梆的石头,人也不再感觉自己是人。这样的处境让他的内心异常逆反,经常处于极度躁动中。自打他出生起,就是一个沉默的小孩。开口很晚,于是他从喉舌中省下的能量都汇集到了脑部,那原来一贯高于头顶的沉默力量,只能带给他和大多数人相同的记忆——那是大多数爱沉默的人唯一相同的记忆——他们必须劳而无功,徒劳的往返于沉重的躯壳中。他们最多能从沉默的拔掉挡道自行车的气门芯子中体验到一种快乐的徒劳。但更多是一种不快乐的苦熬,他也有理由认为没有更可怕的处罚能超过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事物中。
他认为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西弗——面前这个缓慢而艰难的背影,这个荒谬的家伙,被某些同样荒谬的人认为是荒谬的英雄——难道是因为西西弗的激情和所经受的磨难?西西弗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会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西西弗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神话中的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要检验他妻子对他的爱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体扔在广场中央。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径十分愤慨。他获得普洛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但这些与他所了解的西西弗不同。加缪让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那么他现在跟随的西西弗是愚钝的,他的石头并不是神话中那样停止不前,他也并不是永远停留在山脚下,他始终在向前,向前,只是前方到底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也许这个西西弗就是前方的探路者,但他为何要顽守巨石?他没有犯下罪行,没有诸神强迫他。
他再一次问到西西弗:“你这样做倒底为了什么?你所坚持的是为了什么?”他张大了嘴,愣愣地指着巨石,他已准备好接受西西弗以沉默作答的方式,然而西西弗第一次显出疲惫的神色,他的目光极力向上挑,却越不过巨石,他的手扶着巨石,第一次停下来说:
“我想用手推动,并扶稳这石头,却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看不见的风却能为所欲为地折磨它,抽打它。我们也被不可视的手折磨和抽打得惨不忍睹。”
他惊愕不已——他不明白西西弗在说什么——他为此惊愕,他想那毕竟是神话人物,这太奇妙了,而他自己,此刻也已坠入神话之中。
那这个推石头的家伙到底是谁呢?除了西西弗,谁还有耐力去反复推动巨石呢?如果他不是西西弗,那自己所处的神话境地又如何解释?他迷惑不解,他想真正愚钝的也许是自己。
“年轻人,你为什么要爬这座山呢?”西西弗的突然发问使他措手不及,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却因漫长的时间消耗磨损了他的初衷。他慌慌地答道:“因为我想去山的那边。”
“你知道这座山后面是什么么?”
“……绿色的原野,碧海蓝天。”
“呵呵呵……”,西西弗像是在笑,但他从侧面瞧过去,那脸上竟没有丝毫表情,然后再也不说话。
他继续跟着走了几天,西西弗又一次在他毫无准备之下放出“呵呵”的嗓音。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寻着自由。你的找寻使你如梦游者似的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处去,你的灵魂渴求着自由。但是你的恶劣的本能也热望着自由。”
西西弗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惊愕,惶恐,这是西西弗在他跟随的日子里第二次
转头: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这种囚犯的灵魂,变成机智的,同时也变成狡狯的恶劣的。”
他不懂得西西弗所说的话,始终不懂。他对这些看似教诲的话不以为然,他时刻想的都是关于西西弗的疑问——正如西西弗为“教诲”他而努力,却从不思考自身意义一样。他在想如果西西弗突然反思他所做过的一切,发现自己是为了某个目标奋斗了很久而仍没达到的人,发现原来生活很难尽如人意时,他是否会痛苦?是否怀疑一切所做是否有意义?
神会认为这是西西弗自己赢得的不可言喻的处罚。处罚让他永远活在干燥的石头之下与坡地之上,永远远离美女和滋润丰富的生活,永远体验单调、乏味、疲劳和沉重。神以为他不快乐。因此一个叫做福克纳的神说:西西弗斯、黑人、本德仑一家等人都在做些什么呢?“他们在苦熬”!神的这句话准确、深刻地表达出了作为人的悲凉境遇。推石是西西弗被众神规定的宿命,就像斜坡是他的命运。人不能改造斜坡时,而只能选择竭力推石头。西西弗不正是没有命运选择权的沉默的大多数么?
虽然加缪相信,西西弗所有沉默的欢乐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一个人永远会一再发现他的重负。而西西弗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虽然加缪因此相信因为实际行动而否定神祇的西西弗的快乐,从而否定了福克纳的苦熬定义。但是其实他们说了都不算。因为他们并不是西西弗本人。而当本人在回顾他一生中那种种的微妙瞬间时,究竟是想起了诸多无数的苦熬,还是想起一瞬间的快乐呢?
他想,这种意识的觉醒会给西西弗带来不尽的痛苦,但也有另外一种情况:当西西弗的意识感受到生活原来如此荒谬后,他感受到了无穷的痛苦,可是他却接受了生活的荒谬,并从中得到了他的幸福——西西弗式的幸福——这种思考方式也会使每个因希望破灭而深陷痛苦或盲目逃避现实的人重新鼓起勇气,继续自己的生活,获得幸福。
但是西西弗式的幸福的生活态度不是完美的,单靠它也不能给人们带来完全的无痛苦。当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时,自己不能选择,目标不再那么重要,痛苦的味道也不再浓重,只能循着路不停走下去,正如他刚刚接触这座山时,他迫使自己放弃随波逐流,选择跟随西西弗,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幸福。当他尚未意识到希望存在的时候,西西弗叫醒了他:
“你看——”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调,他支起眼睛,顺着西西弗直挺的臂膀方向望去——那一刻的激动、欣喜——我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望读者见谅——因为在他那双浑浊蒙眬的视线里,出现了斑点一样,若隐若现的山顶。
那一刻的激动、欣喜,如此强烈地扼住他的喉咙,使他忘记呼吸。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的视野前方只有西西弗和那块巨石,他早已忘记了构筑世界的其它事物,他早已不知道为何要爬山、这样继续往上走有什么意义——就如同西西弗不知道为何去推石头一样。而现在,他的希望终于被唤醒——唤醒他的是西西弗——他这样认为,因为如果不是那指引他的臂膀,他不会再拾起将目光越过巨石向前望的信心。
虽然从意识到山顶的存在,到真正抵达山顶,这一路程还是长得不可预料,但比起先前已走过的路,仍是太渺小,太渺小了。虽然希望刺激他浑身热血沸腾,渴望箭步如飞,但西西弗的脚步并未改变节奏,他只好时而往下跑,然后再跟上来,以此消耗体内过剩的力量。他的最后一次向下跑实在是太远了,当他跟上来时,他看到了西西弗的正面——一路上西西弗大都是低着头,他举目所及的只有那遒劲的脊梁,偶尔的几句对话,西西弗也只是侧过身来,他无法、也从未瞧见西西弗的脸。
此时的西西弗神色苍白,呆滞。他上前推了推他,不动。他绕过西西弗往上望去——是白云,他已经站在了最高处,他已经到达了山顶!他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却没有注意身旁的巨石——它已经蠢蠢欲动——当他回过头来,想叫醒西西弗时,那块巨石已压过西西弗的身体向山下滚去(没有西西弗的反抗,它滚得是那么畅快!)他看到喜欢沉默,并且已经永远沉默的西西弗,翘起嘴角笑了笑,说:“你倒底不是西西弗。”然后,他跳了跳,仿佛抖落了肩上积累许久的尘埃,兴奋地望了望山的另一边,向着阳光深处的黎明大踏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