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母亲今年八十有二了,随着年岁的渐渐增长,她的耳朵越来越背,视力越来越差,行动也愈发迟缓了。
自从前几年父亲去世后,老母亲的身子也一年年地弱起来,住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像是真的应验那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去年,母亲在人民医院前后进出了八次,硬生生成了那里的熟客。如此之高的住院率,让我暗暗难过着,尽管心里明白,有些东西必然到来,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最怕就是在上班之时,正忙碌着,又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融儿,我又出不了气了,心里堵得慌……”然后自己不管不顾地抛下手中的一切,打个的士飞奔回家。
今天开春,母亲又一次因为慢阻肺导致呼吸窘迫,再一次住进了医院,十多天治疗下来,效果甚微,主治医生表示处方都换遍了,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眼看着母亲日渐心衰,兄妹们商量决定把她送到省城长沙湘雅医学院做进一步诊治。
临去长沙前的头一夜,母亲踱步到父亲的遗照前面,上上下下仔细瞅了个遍,然后对老父亲喃喃道:“你个死老头子,你拍拍屁股自己先跑了,一身轻松,留下我一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咋就这么狠心呢……”我躲在另一间房里偷偷听着,眼窝里的泪水哗哗直流。
近些年来,渐也发觉自己最为享受的时刻,就是得空了去陪着老母亲各种闲聊,经常是娘俩坐在黄昏里,窗台投射来几线植物的碧绿,茶几上沏的一壶茅岩莓茶,冒着阵阵清香,在若有若无的氤氲中,倾听老母亲娓娓细道她所经历的前尘往事。我凝视着她慢慢走回记忆深处的那张变得活色生香的脸庞,诚觉这一刻就是人间莫大的欢喜与幸福。
我之前的诸多小文,多半就是出自与母亲的闲聊,在闲聊中突然间就有了触动,就有了记录下来的欲望。这样有意无意的闲聊,一是行孝陪伴,二是搜罗了素材,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事。
我的母亲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曾是大庸仓溪富甲一方的卓永丰商号的长孙女,传说中的掌上明珠,她打小就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幼时家里即延请了私塾先生上课,那些经史典籍中的《三字经》《女儿经》《千字文》等等已深深嵌入了脑海,至今会不自觉地从她的谈吐中蹦跶出来,常常惊艳了四座。
前些天,有社区工作人员深入到居民家中,调查有关扫黑除恶方面的满意度情况,那两位年轻人宣传完了系列政策后,依照程序要母亲签名,以证明他们工作落实到位,他们见母亲年事这么高,便以为她不识字,好意说只要给按一下手印也行的,哪料母亲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他们手中的笔,签下了自己的大名。两位小年轻望着那几个工整漂亮的楷体字,讶异得两眼放光,赶紧一连声说:“奶奶,对不起,原来您是高人,难怪气质这么优雅……”
哈哈,此乃后话,当时我不在场,也是听了旁人说的。当然,我的老母亲不只硬笔极好,她的软笔也是杠杠的,谁让她是练过童子功、货真价实的周先生呢!
母亲是农历八月十四的生日,恰好她十岁时,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有私塾功底的她,直接跳级到二年级接受新式教育。初中毕业后,又学了近四年的中医。她二十岁时,被安排在家乡教书,她的课很受学生们欢迎,教案也写得极棒,因此成为学区的典范,经常有其他学校的老师前来观摩她授课。
在我家的相册里,有一张极为珍贵的照片,是当年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结婚照上的题词仍清晰可见,写着:为了共产主义永远在一起!而在那个年代,甩着两条油黑长辫子的母亲,与同为教书先生的父亲通过媒妁之言组建了小家庭,先后养育了我们四兄妹。常言道,娃多母苦,那一路经历的艰辛可想而知。
母亲是一位爱读书、爱哼歌、爱讲很多好听故事的美丽妇人,也正是她,引导了我对书本最初的好奇与渴望。她时常给我们兄妹讲述书中的人物以及一些精彩的情节,比如绘声绘色地讲述玛雅人创造的神奇玛雅文明,激发了儿时的我对中美洲那块古老又充满智慧的土地的无限遐想,对那个崇拜太阳神、充满了太多未解之谜的种族部落有无尽的好奇。
母亲甚至还会给我们讲属于那个年代的禁书——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说苏冠兰、丁洁琼和叶玉菡三人之间半辈子的爱恨纠缠,在无形中激发了我对人间美好爱情模式的想象。
那时候,乡村的夜静谧又枯燥,就在那盏玻璃罩的煤油灯下,母亲边纳着鞋底边哼唱着《珊瑚颂》《洪湖水浪打浪》……困了的我们,就在这样的催眠曲声中沉沉睡去。
我们就在母亲的熏陶中一天天长大,日子显得短暂又倏忽,单调又清贫,但她全力呵护着我们四兄妹,直至我们各自能展开双翼,飞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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