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山有色”是谁所作?题画诗?禅理诗?两句?四句?八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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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编小学语文一年级上册识字⑥《画》
这首题名为《画》的诗,多次编入小学语文课本,目前编入部编版小学语文一年级上册识字⑥,仍然题名为《画》。关于作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一直署名王维,现在去掉了作者。课本的这一变化,显示了人们对于这首诗版权的认识过程,截至目前,不署名作者,大概算是恢复了这首诗的本来面目。
《画》诗意图
这首诗之所以多次被选入小学语文教材,是因为它音韵和谐,朗朗上口,有谜语一般的诗意,非常符合小学生的心理特点和认知规律。画中的“山、水、花、鸟”与大自然的“山、水、花、鸟”的不同特征,很容易激起小学生探索认知的兴趣,初步引起他们区分大自然与人类所创造的艺术之间的不同,带给他们陌生而又熟悉的阅读审美体验,从而培养小学生追求科学、欣赏艺术的兴趣和能力。
但是,作为成年人,我们回过头来再次认真阅读欣赏这首诗时,就会发现这首诗作为题画诗的矛盾之处。既然是画,前两句的“远看”和“近听”就没有什么必要。无论远看近看,山都有色,绘画嘛,怎能没有颜色?无论远听近听,水都没有声音,绘画嘛,自然是无声的。这也不像王维作诗的风格呀!
有此一问,不得不使我们审慎地考证一番。这首诗的作者究竟是谁?它的流传过程又是怎样的?这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所幸者,早有学者对这首诗做了详尽的考证。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杨琳所撰《“远看山有色”是谁写的》一文中提到,关于这首诗作者,有人认为是唐代王维写的,有人认为是宋代道川禅师解释经文时写的,有人认为是清代高鼎写的,还有人认为作者不明。
杨教授在文中否定了这首诗的作者是王维,一则王维的诗文汇编于《王右丞集》(又叫《王摩诘文集》),该集是王维去世后由他弟弟王缙等人搜罗编辑的,其中没有这首诗;二则古代文献中也没有人把此诗归之王维,所以王维说查无实据。杨教授认为大概此诗风格很像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所以人们就想当然地认为出自王维之手。
《鸟鸣涧》诗意图
其实大诗人王维诗中的禅意佛趣,大都是在整首诗所有意象和谐统一中营造出来的一种意境。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花落、夜静、月出、鸟鸣和谐统一,共同营造出一种宁静安谧的佛趣与禅意。不用多举例,对比一下《画》,我们就会看出《画》并不像王维的诗那样注重意境营造,而重在说理,重在发现矛盾:远远地看,山仿佛有一些颜色;而走近了去听,水却没有声音。从这种对比中,我们也可以看得出来,这首诗绝不是王维写的,它到更像是在探讨佛理禅趣。杨教授从诗文集的编纂来考察,提出了论据,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由此可见,无论是从王维作诗的特点来看,还是从王维诗文集的编纂来考证,这首诗都不是王维写的。
据杨教授查阅,南宋道川禅师在《金刚经注》卷中《离相寂灭分第十四》有首“偈(
jì)颂”(解释经文的短文,唐宋时学习绝句和律诗来写,其体制大多与绝句和律诗相像,被称为“偈颂诗”或“禅理诗”):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华犹在,人来鸟不惊。
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
如何言不会,祗为太分明。
杨教授认为这是《画》诗作者为道川说的依据,他考证说,明代洪莲编著的《金刚经注解》卷三中,就已指出道川禅师的这首偈颂的前四句是“古人画屏诗”,比道川更早的一些禅师在他们的谈话中也引用过这首诗。宋人正觉拈古、元人行秀评唱的《请益录》卷上《第四十五则白水沙水》中提到:
佛鉴拈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此一联语是题山水画图,佛鉴拈来出一只眼。远山有色,时人知有。近水无声,令人疑着。”
这段话是大意是:佛鉴引用了两句话说:“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一副联语是用来题山水画图的,佛鉴只是拿来当作一只眼(一只耳)用。说远看山有颜色,当时人知道是这么回事。说近听水却没有声音,这让人生疑。元人行秀在此也指出“此一联语是题山水画图”,佛鉴只是拿来一用而已。
杨教授进一步考证,他列举了北宋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八《舒州浮山太平洪琏禅师》,引用其中一段话:
师云:"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敢问诸人,作么生说个见性底道理?"良久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洪琏禅师说:“咱们佛教之外有不一样的传文,这传文直接指向人心,让人见性成佛。我想问问大家,你们谁能说出一两句反映见性成佛道理的话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洪琏禅师又说:“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是北宋时期的记载,也反映的是引用,说明了“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两句诗流传的广泛性。杨教授还在文中提到宋代瓷器上雕刻有这首诗,可见这首诗在宋代就已经很流行了。
杨教授在文中提到,明朱有燉《东书堂集古法帖》收录宋太宗赵匡义一墨迹,上书“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后有北宋王举正之跋:“太宗皇帝统临天下,元曰端拱,先臣直西省,尝恩赐御草书金龙纨扇,谨追琢琬琰,刊摹丕范。翰林侍读学士臣王举正记。”这是完整记录四句《画》诗的最早文献。
又引用宋赵与泌、黄岩孙《宝祐仙溪志》卷三的一段话:
“南林庵主了明,姓陈,生而有异光,出家为僧,至京师相国寺,与异僧怀素遇,亲承演说法要,大悟。辞归,隐于金刚山三十余年,戒行完净。……山居四十七年,如律结夏(界),至末年独否。从者问其故,师曰:"余行不久矣。"一日登座,吿其徒曰:"若论此事,无形无相,无今无古,天上天下,谁人觉悟?若问踪由,雪峰不打南泉鼓,会么?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端坐示寂。”
《仙游县志》关于了明禅师的记载
这里所载的南林,就是现在的福建省仙游县大济镇北山村的南林寺。南林寺的庵主了明与著名的书法家、异僧怀素相遇,怀素为其演说佛法大要,了明大彻大悟,隐居于金刚山。在山中居住生活了四十七年,独来独往,从不感到孤独,老年时也不惧怕死亡,跟从他的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他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不惧怕死亡,是因为世间万物本就无形无相,无今无古,天上天下都一样,芸芸众生谁能觉悟到这一层呢,就像这巨大的雪峰与南泉,雪峰不会把南泉当作鼓去打,不信你看“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说完了就端端地坐着圆寂了。
引文之后,杨教授认为,南林庵主了明与书法家怀素同时,他所引用的这两句诗就是我们追踪到的《画》诗的最早出处了,可惜只有前两句,后两句是不是也出自了明禅师之口,就不得而知了。
归纳起来看,关于《画》诗的作者和其流传,主要有五种情况(大体按照时代先后顺序排列):
1、宋赵与泌、黄岩孙《宝祐仙溪志》卷三有如下记载:“南林庵主了明,姓陈,生而有异光,出家为僧,至京师相国寺,与异僧怀素遇,亲承演说法要,大悟。辞归,隐于金刚山三十余年,戒行完净。……山居四十七年,如律结夏(界),至末年独否。从者问其故,师曰:‘余行不久矣。’一日登座,吿其徒曰:‘若论此事,无形无相,无今无古,天上天下,谁人觉悟?若问踪由,雪峰不打南泉鼓,会么?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端坐示寂。”
2、北宋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八《舒州浮山太平洪琏禅师》云:“师云:‘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敢问诸人,作么生说个见性底道理?’良久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3、南宋《请益录》卷上《第四十五则白水沙水》云:“佛鉴拈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此一联语是题山水画图,佛鉴拈来出一只眼。远山有色,时人知有。近水无声,令人疑着。”
4、南宋僧道川禅师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颂》(《川老金刚经注》),注释《金刚经》所作偈颂诗。原诗无题,后被多种《金刚经》批注本所转录:“世尊,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虽行清净行,若见垢净二相,当情并是垢也,即非清净心也,但心有所得,即非实相也。世尊(至)实相,山河大地甚处得来?颂曰: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祗为太分明。”
5、明朱有燉《东书堂集古法帖》收录宋太宗赵匡义一墨迹,上书“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后有北宋王举正之跋:“太宗皇帝统临天下,元曰端拱,先臣直西省,尝恩赐御草书金龙纨扇,谨追琢琬琰,刊摹丕范。翰林侍读学士臣王举正记。”
从归纳的情况来看,《画》诗的创作、流传确实与画有关,但它的部分内容或全部,大都用来解释、宣扬和感悟佛教经义,实际上已经逐渐成为一首探讨佛理禅趣的诗。
上面提到的《请益录》,是一部“文字禅”(偈颂)著述,成书于南宋绍定三年(1230年)。“文字禅”就是用诗文阐发禅理。中国古代的禅师往往不喜欢把话说得太直白,认为那样有损于禅理的准确传达,也不利于学习者的心灵感悟。
禅诗(偈颂,佛经律论的疏通或解释)从魏晋起就流行,隋唐是其兴盛期,宋代是其高峰,是“文字禅”时代。语录、灯录的编纂,颂古、拈古的制作,诗词文赋的吟诵,一时空前繁荣。玄言妙语,绮文丽句都成了禅的体现,中国禅宗史上出现了独特的富有诗意的宗教文化景观,也培育了众多佛文兼修的诗僧,而文人墨客更是主动向禅诗靠拢,成为创作禅诗的高手。比如王维就很长于禅诗,这或许就是《画》诗被张冠李戴的缘故吧。
诗僧志南诗意图
古代的禅师们在交流中互相借鉴,不断创新。禅诗常用的词句,譬喻和用典渐渐趋于制度化,以至于在某些程度上出现了同质化。仔细分析上述宋代涉及《画》诗句的案例,从“了明告徒”“洪琏师云”“佛鉴拈云”到“道川经注”和“太宗赐草”,体现的是传承有序的“借鉴”和“创新”。禅诗(偈颂)从两句到四句,再到八句,呈现出了一条很明显的发展脉络,诗句中个别字词的更换体现了语言表达的发展趋势,从“看”和“还”的口语特征,到“观”和“犹”的书面语特征的变化,也可以看出来这一点。按照这个逻辑,唐代了明禅师运用“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两句可能是得益于前人的启发,当然也可能就是他本人灵机一动的创作。
六祖慧能
我们再来看看六祖惠能的偈颂诗《菩提偈》四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菩提”诗梵文的音译,意译为“觉”或“智”,旧译也作“道”,是指对佛经教义的理解,或是通向佛教的理想道路。这四首偈颂诗都在强调内心的修行,都在解释“见性成佛”的禅理,是对另一首传播更广的偈颂诗的否定。可惜的是,很多人(包括一些修佛练禅者在内),都没有很好地理解六组惠能这四首偈颂诗的要义,反而都在传诵五祖弘忍选择继承人时,弟子神秀所作的另一首偈颂诗: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这一首偈颂诗强调的是渐次修行,坚持不辍,终能到达觉悟的境界。虽然六组惠能获得了五祖衣钵的继承权,成为禅宗的正宗,但神秀因此也开创了北宗一派,对佛教禅宗的贡献也很大。
不管佛教,还是禅宗,他们在宣扬、传授和感悟佛教经义的做法上异曲同工,都采用了当时所流行诗歌体裁,特别是绝句、律诗,以此作为媒介,扩大佛教禅宗在俗世的影响。这些偈颂诗(禅诗)的创作,都有互相借鉴、互相学习的倾向,有些词句差别不大,只是在经义的理解上有所差别,有的偈颂诗显得哲理深奥,耐人寻味,并且广为流传,就像这几首《菩提偈》流传广泛,几近经义。
阅读了解了这几首禅诗,我们就会彻底明白,《画》诗其实不是普通的唐诗,也不是一般的所谓题画诗,它是一首禅诗。就这首禅诗而言,不管是两句,四句还是八句,最关键的还是头两句,其余句子可以看做是头两句的演化和丰富。如上所述,《画》诗是用来注释《金刚经》的,而《金刚经》最精华部分是《心经》,虽然简短,其义理却颇为深奥,是整个佛法的根本。而《心经》的核心哲学思想是“色”与“空”二字。《画》诗和它要注释的《心经》中说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实际上是“一意双表”,与其说是注释者的理解和演绎,不如说是注释者在语言表达方式上的再创造。从这个意义来看,阐释佛经教义的众多词句接近的禅诗,实在是一种群体式的创作和再创造。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局部)【归结】一首小小的《画》诗,从无到有,从两句到四句,再到八句,表面上看是诗歌语言的变化和丰富,实际上是人们学习、感悟、宣扬佛教经义的深化和再深化。言不及义,在这里表现得非常突出,所以才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样的玄言妙语。《画》诗成为今天小学语文课本的样子,那是为儿童所设置的,是为培养和开发儿童探索认识世界的能力所选定的文本。至于《画》诗的创作、演变、丰富,这是作为有了一定阅历的成年人应该认真咂摸、品味、体察的文化盛宴。#金刚经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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