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麦浪:读私塾的那些日子
读私塾的那些日子文/麦浪我国的私塾历史悠久。旧时代,私塾遍布城乡各地,几乎是家喻户晓,成为社会公认的识字习文、读经学礼的崇高学堂。我的童年,也是在私塾这块园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幼稚的目光看到身边的一切,有时懵懂,有时天真,在变幻的环境中读孔孟,长见识。时光流逝,往事如烟,唯有先生(对私塾老师的通称)的个人风度和学堂的奇特景象记忆犹新,思之仍感慨不已。一当我睁眼看世界,对事物稍有认知和记忆的年龄时,已随祖母生活在祖籍的家族老宅院里。某日,两位堂叔受托,带着我到附近的小屋基私塾上学了。屋前有棵高大的黄葛树,一只大黄狗狂吠着,叔叔一前一后护卫着我走进院门。房屋全木结构,错落有致。有天井和花地,正面厅室是学堂。我是年龄最小的学童,踏上一个小木凳才看到桌面,叔叔陪站在两侧引导示意。我喊了一声“韩先生”,先生满脸笑容点了点头,同叔叔交谈了几句话后,就给我取定了学名。这就是我的启蒙先生。先生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然后用手往上指,问:“你头顶上是啥呀?”我抬头仰望,立即回答:“瓦。”“瓦上面呢?在云上面,很高。”“天。”先生面带微笑,说:“对啦。”他指着纸片上的字,说:“这个字就读天。”接着就带我复读了几遍。我没有课本,先生每天教认一个字,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单字,人、手、足、山、水、田……笔画少,好写好记。这种教法有趣,我很轻松高兴。学生都守规矩,门外就是院坝、花地,先生不在学堂,也没人敢出去玩耍。有一天下午,先生没有到堂,一些男学生不安分了,用墨笔互相在脸上涂画胡须、鬼眉、猫眼。有一个学生还洋洋得意,摇头扭腰,逗人发笑。突然,“先生来了!”像一声炸雷,学堂里安静了。先生坐上讲席,面带怒容,大声地说:“要翻天啦!脸上有墨的都站过来。”先生毫不留情,挨个在他们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三竹板子。两位叔叔一直坐在我的身边,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先是觉得好笑——那些同学玩得像一群活蹦乱跳的猴儿,一会儿就成了温顺沉默的小羊。然后又感到惊奇,没有想到慈祥和蔼的先生,还会有这么威猛无情的打罚。二我很习惯乡村生活。老宅周围环绕着大片茂密的树林,我常跟着叔叔们玩耍,在林间摘竹荪、捡野菌,去小溪网鱼虾,抓螃蟹。不知什么原因,祖母带我回到县城家里。似乎早已安排,没几天,母亲就送我到堡子城私塾。学堂是一正两厢的普通农舍,近邻有一个墓地,除此就是满坡的庄稼地。这么一片平常的地方,为何有如此大气的地名——堡子城?私塾先生姓夏,身高体匀,性格开朗。他留的分头,脸色红润,常穿米黄色中山服,一副公事人的模样。学生自选书本,不论古诗文、白话文,他都同等对待,认真讲解。他教课很有耐心,管理也很用心。炎夏季节,每天中午放学前,全体男学生都要号押,就是先生用毛笔在我们的手背上写一个字,字迹抹掉了,就用竹板条惩戒。学生们的活动受到限制,一些调皮好动的同学更是心里不悦,面对先生的威严和家长的赞同,只能乖乖地服从。这一招还真灵,方法简单,效果实在,防止了学生下河戏水发生溺亡的惨祸。家长们十分高兴。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县城遭受了敌机的轰炸。有一次放学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空袭警报响了,我赶到街口时,警察挥手阻拦:“不准进城了,快走!”我返回,钻进一片包谷地,孤身潜行,四周寂静,心里惶恐不安。路过一个窝棚时,守护包谷的老爷爷向我招手,小声的呼喊:“不要乱走,快点,这边来躲。”我像失群的小鸡找到了母鸡,高兴的快步走去。他又轻声地说:“不要说话。”我俩一老一小就静静的坐着,直到解除警报的钟声响起。三抗日战争胜利后,我转到城区西门关帝庙私塾。关帝庙很小,只供奉关公和部将关平、周仓的神像。没有住庙和尚,烧香求福的人也很稀少。学堂设在厢房,面积比正殿还大。第一天上学就遇到了麻烦。彭先生上午忙碌着教授学生,下午就抽空制作烟卷儿,同时口含长长的烟杆,断断续续地叭吸,吐出一团一团的烟雾。我的座位离先生最近,浓烈的叶子烟味把我呛得咳嗽不止。先生招呼几个学生敞开门窗后自言自语:“年纪大了,要吸烟喝茶,才提得起精神。成了习惯,改不了呐。”先生斯文少语,很难听到他的这种内心絮语。学堂是清廉寡欲之地,居然发生了意外事件。我走进学堂,自备的桌椅没有了。先生无奈地告诉我:“昨夜你的书桌被盗了。”立刻给我安排了临时座位。我呆呆地坐在同学的桌旁,心情没法平静下来。奇怪,为啥只偷我的书桌?在困惑中,只找到唯一的原因。我家开的家具店,用的书桌漆面光亮,样式美观,比其他的同学的自备桌漂亮,必然是小偷下手的目标。回家以后父亲知道了这事,他安抚说:“好好读书,明天再搬一张旧点的桌子去,先生教书也苦,不会要他赔的。”这事儿无声无息地了结后,盗窃事件的后患没有平息。家长们还有担忧,一些学生陆续退学了。我们留下的七八个学生,就转移到先生家里继续上学。彭先生的住宅,在一个宁静院子的厢房。学堂干净明亮,桌凳完备,布置疏密有序。新学堂规模小而精,我感受到更清爽更暖心。先生心平气顺,照常全天坐堂。导读时,声音圆润、平缓有韵。讲解时语言简练、通俗易懂。先生的言谈举止,似乎对我们这些跟随他的学生多了一份厚爱。我在先生门下开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就大受启迪,激发了对古典文学的兴趣,终身受益。好景不长,不幸,先生突患疾病去世,同学们都很震惊和伤感。他的亲戚朋友迅速筹办,设灵堂、办宴席,丧事安排有头有绪。出殡那天,鞭炮震响、哀乐奏鸣,抬祭幛、举挽联,悼念送葬的人群汇成长列,我和同学们也沉痛的送了先生最后一程。一个清贫的私塾先生,丧事办得这么风光,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可见他多么受人尊敬。四家里立即给我选的一个学堂,是东岳庙私塾。地址是在庙殿围墙外的一块空地上,搭建的一间竹墙草房。虽然外观土气,但屋内宽敞,光线透明,通风流畅。王先生头发花白,留蓄长须,衣着简朴,神态刚毅。外表像乡间辛苦劳作的精干农夫,谈吐又似饱读诗书的文雅秀才。先生治学严格,一丝不苟,说话直爽,处事果断。学生们都十分敬畏,处处小心,怕犯堂规。每天书写大小楷体字作业各一篇,雷打不动,必须按时完成,违规者就竹板条伺候。每天抽查学生背书,除小龄学生外,都要做好准备,背通了才能回家。屋外设有男女混用厕所,每次只能入厕一人。限制办法有趣,必须到先生的桌上取黑色木条板——签板,放在自己桌面的书本上,入厕后交回先生处。这就防止了学生在外贪玩和男女同时如厕的尴尬。记得有趣的一幕,先生吃饭了,啃着猪蹄,几个学生捧着重叠的书本去背诵。一个同学正背诵中,先生突然用竹筷头敲打他的头部,斥责道:“我听着的咧,你想混跳过去,骗不了我。下去!背熟了再来。”后面排队的学生心虚了,立即退回座位。虽然先生要求过高,但这是他的责任。这个情景,给了我另一个深刻印象。先生惊人的记忆力,真令人佩服。先生对各册书文了如指掌,证明他有真才实学。孔夫子诞辰日,王先生主持祭拜仪式。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祭孔活动,别有一种新奇感。先生带领全体学生在至圣先师的牌位前,点烛敬香,三叩行礼后,简要的赞颂了孔圣人的伟大功绩。然后,给每个学生分发了祭品类的杂糖块。仪式简单,气氛庄重,表达了先生对孔圣人的崇敬和传授儒学的诚挚。随着时代的变化,我感觉先生的治学方法有明显改良,由强力灌输到自由引导,慢慢减轻了学生的心理负担。有例为证:我选读《幼学琼林》《论语》《诗经》这些经典的文本,先生只是讲解内容,不再要求背诵课文。学生有了自主的动力,实则读文释义两者都没偏废。一个中学女生转来学堂,只选读《尺牍大全》之类的新知识丛书,专注学习书法,每天不停地写大字练小楷,先生也尽心审阅指导,没有丝毫的责难。放暑假了,先生读高中的儿子来学堂代父执教。他在保持原有的教课模式外,加了一些新科目。挂上小黑板,教小学入门算术+-ⅹ÷。每人自备算盘,教珠算,背“九九表”。教体操,在室外平坝,每天上下午各做一次课间操。他的新门路,如一股清淳的春风,催动传统的学风面貌焕然一新。不仅学生欢迎,家长也十分满意。私塾渊远流长,是我国民间教育的滋润沃土。经历风风雨雨,培育了难以计数的学子,从蒙昧走向成熟,走向社会。至于私塾的历史功过,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任人评说了。作者简介:麦浪,本名项棣明,国企退休人员。长期从事新闻宣传、文秘、人事工作。曾在《重庆日报》发表多篇文章。图片来源:视觉中国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