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国同志的左翼运动观察记录

  原编者按

  一位远在英国伦敦留学的同志,近来一年参与了一些当地的左翼运动,观察到了许多有参考价值的内容,将其亲身经历的两个当地的左翼学生组织的社团活动记录了下来,便有了此文。在此感谢这位匿名同志的投稿,使得我们能了解到现在国外的左翼青年,都在以何种视角探讨何种问题,以何种方式组织并且展开社会行动。

  活动观察记录(1):

  笔者将所经历的两个当地的左翼学生组织的社团活动记录下来。只是因为时间跨度原因,一些细节记忆已经遗失,我尽量复原,仅供参考。

  今年年初时,我在海报栏上看见了一张黑底白字的画报,用英文写着“与罢工工人共进退” 、“工人学生团结一致” 、“社(会主义)学(生)工(人)盟”,中间印着三只紧握的拳头。

  这张海报与国内民国影视剧中的宣传海报格外相似。后来,我看到地铁站口沿路的大树上贴着更多白底红字的海报,同样是来自“社工学盟”,一颗大大的红星下面写着“21世纪,革命是否依旧可行?”的标题,并附上了时间与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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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SWP)

  这是一份公开会谈的宣传邀请。我登上了他们的官网,做得还算正式,原来“社工学盟”是一个隶属于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的青年团体,该政党目前约有千余名党员。

  海报上留的地址是旁的一所大学,根据指引发现活动是在一间大教室内举行。进门处的桌子上分别叠落着宣传手册和传单,正前方白板上贴着一排海报,大意为“反对贵族公学教育” 、“疫情环境推动医疗公有制”、“支持黑人运动”、“性别平权运动”以及会议标题“21世纪,革命是否依旧可行?”。

  其他参与者陆续到场,竟有小四十余人,是超出我意料的。这四十余人都是学生模样,各族裔都有,约有小一半的参会者是亚裔面孔,在后续讨论中得知大部分为中国留学生,其中有一名hk学生在闲聊中表示自己没有明确的政治信仰,但是对海报主题感兴趣,想了解一下左翼思想。

  活动流程是主讲人先进行发言,随后允许大家进行提问和讨论,组织者也量力答疑。主讲人是一名英国白人女生,应该也是学生,语速颇快,对我的听力并不算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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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能源账单将保持高位到明年(含估计值)

  她痛斥了能源私有制,英国在过去一年有超过20多家能源供应商破产,监管机构将花费纳税人18亿英镑用于救助破产公司,而英国家庭不得不每年多支出800英镑购买家用能源。她强调这种榨取工薪阶级储蓄的方式比增税更为放肆。她认为整个行业都应在民主控制下,重新国有化,因为普通人不应该为公司利润、高管薪酬和股东红利、竞争性广告以及市场的所有其他成本买单。

  同时主讲人直指鲍里斯,对他的防疫政策非常失望,抨击他深陷腐败,又用“对女王陛下的爱”和“亲商法治”来包装模糊阶级的光辉以掩饰他的偏执,并不断在移民问题向右靠拢。

  她对工党也非常不满,认为工党作为反对党不仅没有揭露阶级利益,反倒不断妥协,只是提出了英国爱国主义和无视阶级的团结,主讲人用“民族主义的泡沫”来形容工党的提案。她表示工党作为左翼不再对社会顶层的腐败和傲慢感到愤怒,反而是对社会底层的人民感到恐惧和怀疑。她感叹,一个独立自主的强大英国的虚假形象已经消失,而为了弥补精英计划的现实,民族主义被大力煽动起来。她呼吁相较于“阳光明媚的英国高地”这类的宣传,一个更透明的国家机器会更吸引人民。

  接着她谈到了国际政治,包括“资”大于“人”导致了全球变暖;“美帝国”和“俄帝国”的地缘冲突造成了乌克兰的苦难。虽然主持人肯定了十月革命,并强调了工人阶级斗争和革命的必要性,但是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我认为主持人对类似“阿拉伯之春”一类的不可持续的“颜色革命”表现出了一种暧昧的情感。

  尽管她不断强调其中的运动为人民受压迫而自发,但是我认为,工农阶级在这些运动中往往处于政治不自觉的状态,最终却被扭曲成某种老格调的民粹运动,统治阶级往往是内部分裂,掌权者仍为资产阶级或军方,徒增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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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黄马甲运动

  她的结论是21世纪仍然存在着革命的客观沃土,一个一个的“爆点”(例如法国黄马甲运动中的油价上升)则是突发机遇,需要结合并践行十月革命的精神。主持人对这类“爆点”的迷信不免有些托派倾向。

  进入讨论答疑环节,前文提到的hk同学提问革命成功之后的政治架构是什么样子,是“医生和老师做领导人吗?”,我已经记不清主讲人的回答是什么,只是坐在身后一名女生吐槽到,“真是安那其色彩厚重的自治”,想必是比较理想化的无政府主义架构。

  一名白人女生质疑,暴力是不是革命的一部分?不依靠暴力是否可以革命成功?

  我身后一名男生(我不记得他的容貌,只是不是亚裔)抢答道,“资本主义发展到最后成为帝国主义,其本质就是暴力,革命者使用暴力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左前方一个男生小声用中文低声附和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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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抗灭绝(Extinction Rebellion)环保运动

  但该女生仍持不同意见,她举例英国的“反抗灭绝”环保运动,认为使用暴力破坏法律,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甚至死亡,无益于运动本身和团结更多人。右侧一名亚裔男生反问,“如果杀死一个人,救下一百个人,那也…”,尚未问完,女生答道,”那也不可以,我不认为生命可以这么对比。”

  在后来的交流中得知这位亚裔男生是历史专业,他建议以史为鉴,看到欧洲共产党放弃武装,遭到屠杀的凄惨下场。他的这番说辞相当动容,赢得了前排一位黑人同学的掌声。随后一位长发白人男生谈到,“不要忘记相比于炸火车,让火车准时到站更为重要,也更为困难。暴力不应该是追求的政治目标。”主讲人接过话题,认同“暴力不是政治目标”,并强调“必须要分清主动的暴力行为和自我防卫手段,自我防卫手段则是非常重要的”。

  接下来有同学提问关于社会运动和革命的区别,有哪些活动可以算作革命色彩?此处的讨论我记忆并不深刻,只记得最后主讲人向我们告知他们正在准备在本月的罢工周策划并加入到支持大学教职工权益的运动中去,并在六月份加入少数性取向平权运动的队伍。

  活动至此,已经接近尾声,主讲人预告了下期活动为“苏丹军变”或“酷儿马克思主义”。会后,黑人同学过来和历史系的同学握手,寒暄中,得知对方也是华裔,我表达了对主讲人对颜色革命暧昧态度的担忧,并提到了国内的劳工运动的近况和未来革命形式的想象。他表示自己曾在美国进行田野调查,认为美国弱势群体少数族裔则生活在痛苦中,如果有可能,应该关注并争取对美国输出革命。这样的观点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但是我也没有在美国做过田野调查,所以不好评价。

  活动观察记录(2):

  笔者将所经历的两个当地的左翼学生组织的社团活动记录下来。只是因为时间跨度原因,一些细节记忆已经遗失,我尽量复原,仅供参考。

  第二场活动的邀请海报,首上三行红字写着“世纪疫情” 、“资本主义衰落” 、“列宁行动主义”,下面用黑字介绍了当月的三期活动,“二战以来的世界危机” 、“我们无法同舟共济” 以及“工运和共产主义觉醒”。组织者叫“国际工人会”,自称是一支来自意大利的左翼列宁共产主义分支,当然这是后话。

  活动地址位于城北老城区。一处较破旧的小门上面写着“国际工人会”和“粮食银行(一种非营利性互助机构)”。摁响门铃,不一会儿迎出来一名男生领我进去。室内是一处类似“上海弄堂”的地方,两旁摆着不少居民杂物,灯光泛黄,墙皮外翻,还有工人在搬动家具。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有点意外,我心里犯着嘀咕,顺着斜坡走了半层,又过了一扇铁门,才抵达一处房间。相较于“弄堂”,房间内则明亮得多,约莫坐着七人,台前一人正在演讲,我急忙找到一把椅子坐下。环视一周,这个房间不大,至多能容纳20人,演讲人身后红底白字的墙面写着“国际工人会”,一旁挂着列宁的画像。左边墙面挂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画像,右边的墙面贴着一张做满各种记号的城区地图,与影视剧中的“地下党的秘密基地”颇有几分相似。

  演讲人戴着口罩,打着红色领带,操着一口熟练的意大利腔调的英语,手势丰富,颇具渲染力。

  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建成过共产主义,苏联与美国争霸之所以失败则是因为苏联是国家资本主义。“在列宁死后,苏联成为了一个官僚贵族社会,后期更是成为了“社会帝国主义国家”。尽管通过动员经济可以快速打破垄断进行工业化,但是一旦突破边际反而导致自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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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乌战争

  到了21世纪,面对俄乌之间这场帝国主义战争,主讲人不认为市民们举着乌克兰国旗支持北约是可持续的;同时,马克思主义者或国际主义者也不应该举蓝黄旗,因为乌克兰统治阶级今天反抗帝国主义入侵,他们的国家机器明天就支持法西斯民团压迫无产者,应该摆脱任何民族主义关于主权和领土权的概念而举起赤旗。

  “难道要寄托于北约?寄托于美帝国提供先进的武器?寄托于联合国的调停?”主讲人认为无产者绝不应该把反战的幻想寄托于自己的统治阶级,妄想让一个既得利益的资本主义体系国家去碰撞另一个既得利益的资本主义体系国家。“当资本主义成为一群国家的主导制度时,无产阶级实际上成为了国际阶级,它的斗争战略也只能是国际的。”

  “我们已经看到在伊拉克、叙利亚、阿富汗、也门这些地方,美帝国统治阶级冠以民主之名的战争,毫无进步性,也无法带来解放,带来的只有苦难。鲍里斯呢?他声称敞开大门欢迎乌克兰难民可实际上却是那样混乱和繁琐。再看看他的乌干达移民法案是怎么对待其他难民的?这是政治作秀。”

  “‘不要战争,要革命。想要阻止战争,列宁已经给出了道路...各国无产者应该推翻自己的统治阶级,通过组织大罢工,瘫痪战争机器。”

  在提问环节,我向主讲人描述了当下劳工的处境,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导致的白领的“996”,到工人的“007”,再到“你不爱干有的是人干”,并请教在相对缺乏合法维权的途径下,是否只能依靠所谓“躺平”老龄化和少子化不断减少的生育劳动人口来提高议价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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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9年 意大利“热秋”大罢工

  主讲人不置可否,并讲了一个意大利的案例来回答,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工业化发展使得意大利南部的劳动力大量进入北部谋生,跨国公司和劳工之间的矛盾增加,但是很显然,意大利的工人并没有把希望寄托于人口减少,而是自发地组织了斗争和总罢工,这为工人阶级赢得了很大的改善,包括放慢工作节奏,改善工作环境等等。主讲人最后补充,当然各国的情况不一样,这需要左翼群体发挥自己的智慧了。

  出乎意料的是,主讲人说他曾因为工作原因去过上海和北京,那是他第一次了解到996的概念。晚上灯火通明的写字楼下,他看到一辆一辆的出租车正排队等待刚下班的白领,在询问身边的中国同事后,他才知道中国很多白领“没有”八小时工作制。在谈到上海,主讲人用了两个短句,“美丽的城市”和“拥有劳工运动的传统”。

  另一位参会亚裔提问到(后根据其提问内容猜测是华人),在全球民族主义增长的背景下,美国工人拥有“大别墅”和“牛排”,又怎么会愿意去和发展中国家的工人相联合呢?

  主讲人表示这样的情况仅存在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照常运转,资本积累照常进行的情况之下。但他们批判资本主义实际上无法维持世界秩序,资本主义生产制会周期性地将世界社会陷入混乱,例如一场重新定义市场的世界大战,而资本主义的普遍危机又能够为共产主义者提供革命和无产阶级联合的机遇。

  谈到革命,主讲人考虑到意大利左翼运动的历史,他谨慎地认为必须要把民粹暴动和革命区分来开,在资本政治积累期间,他们认为如果意识形态在在各个层面都不够完善,革命就不会发生,否则革命就会沦落为斯大林主义的国家资本主义。因此,他们目前主要致力于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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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洛茨基(斯大林的反对者)

  最后考虑到主讲人对斯大林的批判,我请问了主讲人对托洛茨基的看法。主讲人首先强调托洛茨基本人是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也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政治家,但他们绝不敢苟同托派的政见。他们认为考虑到历史局限性,托洛茨基的思想是存在错误的,(这里笔者记得不太清楚了)其一是主讲人不认为无产阶级专政必然导致独裁。其次是主讲人认为托洛茨基对资本主义会发展至法西斯主义的看法是错误的。

  活动结束后,一位意大利学生走来与我攀谈。我表示我自然不是为了获得“夸赞”而来,也不否定关于“帝国主义”的批判,认为这是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