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好的教育最不应该出现的问题
原标题：周国平：好的教育最不应该出现的问题
十月十七日 小慈问安
“无论如何，教育让一个聪明孩子如此痛苦，一定是出了问题。”
——小慈
作者 | 周国平
朗读 | 高昂
编辑| 慈怀书院（ID：cihuaishuyuan）
现在我要回过头来讲叩叩上学的事儿了。
我本来想让他上家门口的一所普通小学，我真的觉得，至少在小学阶段，是否重点校不重要，离家近比什么都好。听我这么说，他举起拳头，捶了我好几下。他态度坚决，一定要上姐姐以前上的那所小学，那是一所百年名校，他终于如愿以偿。
得到通知，红督促他练写自己的名字，说连名字也不会写，面试怎么通得过。他下功夫练，写得很好，稚朴而有力，自己给自己批了99万分。然而，终究有点儿不自信，问妈妈，也问姐姐：“我会是好学生吗？”
上小学前，我们对他完全是放养的，没有给他报任何学前班。我们曾经试图自己教他认字写字，他很抗拒，我们也就不勉强了。啾啾也没有上任何学前班和辅导班，但上学前自己已经认了许多字，能够轻松阅读《窗边的小豆豆》这样的书了。他不同，对文字明显没有兴趣，进小学时，认的字大约不超过二十个。不过，我心想，这么聪明的孩子，难道还对付不了小学功课？事实很快给了我迎头一击。
语文课，开始是学拼音，他就颇为吃力。红告诉我，他有几个辅音总记不住，拼音与汉字之间的对应更是常常弄错。第一个学期临结束，我带他复习这学期的400个生字，发现他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字不认识。遇见不认识的字，他敲自己脑袋，样子是惭愧而抱歉，真让我心疼。
背古诗古文，是学校增加的功课。从《三字经》开始，每天必须背一节，这成了他的噩梦。每次红催他背，他就浑身不自在，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以此拖延时间。他把自己埋在一个大靠垫下面，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有一个小孩，他死了，——因为背《三字经》！”背诵的时候，他含着泪花，发出的是哭音。
他编了一个顺口溜，给我们大声朗诵：“三字经，要人命，没人读，不出名。”我安慰他说：“爸爸也背不了这个《三字经》，没关系，不说明你不聪明。”我的确认为，《三字经》基本上是糟粕，而那些人为压缩、涵义费解的句子，又岂是六岁孩子能够理解和喜欢的。
语文课之外，他还怕英语课，总是记不住单词。每周一和四有英语课，这是他最痛苦的日子，起床后必大哭一场。可是，这同一个小孩，和妈妈一起出行，妈妈在车里播放英文歌，他听多了，能够跟着唱好几曲。
在现行教学方式下，语文和英语主要靠死记硬背，他对此缺乏耐心，极为拒斥。因为这两门课成绩差，他经常被老师留下。每天放学，班上学生分两排出来，其中一排是问题学生，老师要和家长谈话的，而他常常在这一排里面。
他喜欢两门课，数学和美术，数学成绩优秀，绘画全班第一，可见逻辑思维和艺术感受都很好。
很小的时候，他就表现出对数字有浓厚的兴趣。我俩玩游戏，他为了炫耀自己的兵力，常常报出一个极言数量之多的长词组，我知道佛经上有许多类似的长词组，心想这小孩真是佛缘不浅。他一再对数的无穷感到惊奇，经常问：数字总得有个头吧？为什么数不到头？玩打仗，他总说他有无数兵力，“无数”就是数不到头的数，最大的数。有一回，我也说我的兵力有无数，他却宣布：“‘无数’可以代表数不清，全部，也可以代表没有数，零，所以，你是零。”我心想，很会利用语词的歧义啊。
玩游戏时，我会插进数学题，坐车无聊时，我也会和他玩数学游戏。上学前，大数字的四则运算，他心算已经相当轻松。他会找规律，比如9的乘法，从乘2到乘9，做了一遍之后，他告诉我，每次得出的数字，个位数都比前一次少1，和十位数相加都是9。
三年级时，我出心算题，从1的三至九位数，到9的三至九位数，计算每个数的平方，看其中有无规律。数字一大，我心算就糊涂了，而他始终清楚，算出了1、3、5、6、9三至九位数的平方都有规律，其余无规律。用计算器验证，完全正确。
可是，数学再好，他仍被当作差生。前不久，我俩闲聊，我聊起我中学时喜欢数学，考大学却报了文科，我说：“如果当时报数学专业，现在……”他立即接上：“会很穷。”我俩一起大笑。
我继续讲他上小学的受难经历。
每天做作业，他基本上如同受刑，能拖就拖。有时候，他脑袋朝下，脚朝上，把自己悬挂在单人沙发上。有时候，他做出扭曲的姿势，把身体横在沙发的两个扶手上。也有时候，他平躺在一张钢琴凳上，默默流泪。这都是为了拖延坐到书桌边的时间。因此，一旦看到他端坐着写作业，我简直像是看到奇迹一样感到惊喜。
他写作业的姿势千奇百怪。他不是坐着，而是身体悬空趴在椅子背上，进行惊险操作。红把照片发在微信上，受热捧。终于有一次摔伤，写作业会摔伤，也是奇闻。
作业量很大，每天要做到很晚。我发现，其中一大部分是改错。语文测试，问答题写错一字，必须把题目和答案全部抄一遍，听写题写错的字，必须抄许多遍。他错得多，当然就苦不堪言了。我对这种惩罚性的做法十分反感，也能体会到做大量这种反智的劳作有多么痛苦，结果只会使他更加厌恶学习，形成恶性循环。看他一边流眼泪一边抄写，我要求帮他抄，他坚决不肯，再痛苦也一定要自己完成。
有一回，数学测试改错，老师也要求抄题，我给他免掉了。我在试卷上给老师留言：“是我让不抄题的，减轻负担，重在理解，谢谢老师。”他告诉我，老师在课上宣布，以后抄题自愿，可以抄，也可以不抄，同学们一片欢呼。我欣赏这位老师的从善如流。
叩叩性格开朗，他在学习上受了挫折，就用精神胜利法来让自己宽心。
第一次语文测试，这个法子就开了端倪，他只做对了一道题，指着这道题笑着对妈妈说：“有的小朋友这个题也错了。”后来的测试，他的成绩在班上经常名列倒数，即使只有一个同学比他差，他也会快乐地向我们报出那个同学的分数，讥笑一番。
一次英语考试，他得了58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关某某（一个休学半年的男生）只得了17分，不过老师给他机会，让他复习，可以再考一次。我问：“58分以下有几个？”他大声答：“全年级有七八个。”我问：“你们班呢？”他降低声调答：“就我们两个。”然后稍稍抬高声调说：“老师说我不算差，关某某必须加紧复习！”
一次语文课听写，他得了61分，对此他好像没有太多感想。他向妈妈发表的感想是：“上次全班有9个100，这次只有3个。”接着说：“曹某某只得了98。”曹是班上第一学霸，经常满分。红奚落他：“你61分，还好意思说98分低。”她的评论：很重视集体荣誉。我的解释：个人荣誉太遥远，就只好关心集体荣誉了。
我曾经劝他：“你应该和比你强的人比。”他回答：“我把比我弱的比下去，在我自己的排行榜上就永远第一了。”心态真好。
我当然知道，他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其实是无奈。孩子最看重荣誉，某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某日得了两个小贴画，他都会非常高兴。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有一件小事给我印象很深。有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老师宣布，字写得好，就可以用自动铅笔。自动铅笔的好处是只需装入笔芯，省去了用卷笔刀削铅笔的麻烦。
许多天后，我问起此事，他说，全班只有两个同学不能用自动铅笔了，其中包括他，原因是他写的字斜上去。我说：“你在家里用，老师又不会知道。”这个诚实的小孩立刻用生气的眼神看我。到了学期末，他终于获得此项权利，隆重地把它当作好消息向我报告。
某日，在车里，途经槐柏树幼儿园，他触景生情，说：“我还是很怀念幼儿园的，上小学艰难多了。”
红说他的身体语言：送他上学，进学校时，他弓着腰，步子沉重；接他回家，出学校时，他跑得飞快，笑，做鬼脸。
他无数次发出他的天问：“世上为什么要有学校？”他不平地责问：“你们大人为什么不用上学？为什么你们大人这么幸福，我们小孩这么不幸福？”我说：“我们小时候也上学，你长大了也不用上学。”他绝望地说：“那要等多久呀。”
我问：“天堂里有什么？”他答：“我觉得是一片空白。”我问：“没有什么？”他答：“老师和学校。”我想起了斯威夫特。
玩手机游戏“我的世界”，他告诉我，群里有人建了一个学校，推开门是地狱。
我问：“你们的同学都这样不喜欢上学吗？”他答：“那些爱上学的同学都是儿童精神病患者。”我惊讶，问：“是你自己这么说的？”答：“好多男生都一起这么说。”
有人评论，中国的小学特别不适合男孩，信哉。男孩好动，自制力发育得晚，而他是一个多么典型的男孩。
无论如何，教育让一个聪明孩子如此痛苦，一定是出了问题。
作者：周国平，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哲学研究者，代表作有《人与永恒》《周国平人生哲思录》《守望的距离》等。
朗读：高昂，网名go on，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全民悦读全国联盟常务副秘书长，山西广播电视台职业播音20余年，专注于纪录片解说。听到他更多声音，公众号：全民悦读太原阅读会，ID：tyreader
懂得就是懂得，不懂就是不懂。
慈怀书院 视频号 ，
遇见更好的自己。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