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回顾】| 丁耘:文明认同与通识教育——技术宰制时代的人文经典教育

  原标题:【发言回顾】| 丁耘:文明认同与通识教育——技术宰制时代的人文经典教育

  第六届大学通识教育联盟年会

  4月15日,由重庆大学承办的第六届(2023年)大学通识教育联盟年会在虎溪校区开幕。现场,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等全国120余所高校的通识教育主管人员、研究学者以及通识课程教师500余人云集一堂,共同探讨中国大学通识教育改革之道。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 复旦大学思想史研究中心丁耘教授受邀参加,发表题为《文明认同与通识教育——技术宰制时代的人文经典教育》的演讲,让我们一起来回顾丁耘教授在会上的精彩发言。

  发言回顾

  

  文明认同与通识教育

  ——技术宰制时代的人文经典教育

  

  丁耘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复旦大学思想史研究中心

  各位同仁:

  感谢会议主办方的邀请。中国大学的通识教育联盟成立已经多年了,加盟的学校也越来越多,早年培养的人才也已纷纷踏上了工作岗位或继续深造。我没有参与什么全局性的设计,也没有过硬的全面数据。但作为一线教师,有比较丰富的核心课程教学经验,特别是对复旦大学80后、90后、00后三个时代的学生有所了解,故不揣冒昧,简单谈谈三个方面的问题。首先通过自己在两门核心课程——"《理想国》导读"和"《论语》导读"课上的观察,讲讲中西经典教学的特点和难点。其次讲一点个人对人文教学目标的思考。最后想探讨一下,如何更好地通过人文经典教学达到这一目标。第一方面是经验,第二方面是理念,第三方面算是方法上的探索和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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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西人文经典教学的特点与难点:从《理想国》和《论语》的教学经验谈起。

  复旦大学的跨学科选修的人文类经典教学(在全校性通识教育启动之前)推行已接近20年。这期间的世界形势、社会环境、教育界的共识特别是学生的基本倾向都有很大变化。人文经典教学要在适应学生变化的前提下,讲出一以贯之的道理,同时尽可能地回应时代的挑战。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与本世纪初相比,人文类经典教育的形势有四个显著变化。1、以中西文明经典为支撑的博雅教育越来越成为高等学校的共识;2、中国国力明显上升;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3、生活、工作和教学对技术进步的依赖程度是空前的;4、与以上2、3点密切,学生的基本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使得我们不再可能不加检讨地直接沿用00年代,对80后的方式教育00后。作为一线教师,我主要谈第4点。

  我在复旦大学的核心课程体系中,主要承担《论语》与《理想国》两部经典导读课程的教学。在00年代,我也以其他的方式(非核心课程的方式,当时复旦大学尚未正式推行通识教育)教过这两种课程。两个时代的教学效果形成的对比主要在《论语》这部典籍的接受度上。06年的“《论语》导读”非常受80后欢迎,《理想国》也可以,但教学效果并未压倒《论语》。我当时都是用同一种解释方式(大体上是施特劳斯派的解读方式)进行的。如果说80后对《论语》的亲近与热情超出我的预料,那么90年代末与00后一代对《论语》的冷淡同样是我始料未及的。多年以来,我的“《理想国》导读”课程评教都一直保持高分。学生对《理想国》确实有热情,而且有了解的兴趣,且掌握得很好。对《论语》课题则兴趣有限。其中涉及到的大量的古代礼制、生活、思想特别是情感反应,学生不说格格不入,也有很大隔膜。选《理想国》和《论语》的学生都是随机的,不过有些先听了《理想国》的同学,在《论语》课上的表现反而是最好的。他们展现了比一般的同学更准确、深刻的理解。

  我一直在思考,对同样的两本典籍,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只是隔了十几年,为什么反应差别如此之大。这样思考有两个目的,首先是作为一线教师,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教学。其次是想更好地了解中西经典各自在现当代的教养结构中所起的意义。

  反应差别大的原因首先是两部典籍的差别在当代生活中的呈现。《论语》作为中华文明的奠基性原典之一,准确地呈现了中华主流文明的特点,即对生活整体与生活秩序的情感化揭示与证明。而这种情感主要来自血亲之间、朋友或师生之间,部分来自人与自然和少焦虑的完整简朴生活之间。《理想国》同样也是对生活整体和生活秩序的探索。但这主要基于理智力量。不过。理智力量不是没有情感,探索根本真理本来就是一种狂热,这在柏拉图那里叫“eros”。这种狂热与伦理感情毫无关系,但能支持理智对生活秩序的不断探索。这种秩序是由更高秩序保证的。这里不是比较这两种典籍的地方,但无论如何非常清楚的是。首先,当代年轻人在求学时代的首要人生问题(先不谈学习)仍是探索生活道路。这需要对生活整体的秩序有自己的判断。但传统生活世界已经远去,如果说80后还看到了传统生活世界背影的话,那么成长在互联网时代和新中产阶级核心家庭、小家庭中的年轻一代,确实对传统的世界的情感与感受难以进入。另一方面,他们的全部教育方式的精髓都是科学与理智教育,鸡娃一代更是以智力教育、技术教育优先(例如艺术类的各种竞赛比较的无非还是技术)。而技术宰制时代的来临无疑让柏拉图从数学和推理出发建立秩序的思路更易接受。特别是,当年轻人知道,从理智出发建立秩序也能思考并获得完整生活意义的话,就更是如此。

  换言之,同是古老的文明经典,现代世界让激发理智兴趣的西学典籍,而非激发深沉博大情感的中学典籍更易被接受。但西学典籍并非总是象《理想国》这样通向完整生活意义的,单纯的理智兴趣能否应对现代世界带来的普遍焦虑,或者也有这样一种可能——失去制衡的理智反而就是焦虑的根源,反而会加剧这种焦虑,以至于越是思维能力强的年轻人,越容易陷入对世界的无感甚至抑郁?

  当前是中国崛起、民族复兴的关键时期,年轻人一方面对中华文明有形式上的肯定和自豪,另一方面缺乏内容上的自觉性与了解。90年代末与00年代初的学生虽然对西学原典的兴趣明显大于对中学原典的兴趣。但这种兴趣又是基于客观了解的,和50、60一代的盲目崇拜西方不同。另一方面,当代本科生在总体上对中华文明的态度是积极肯定的,但缺乏了解,甚至缺乏兴趣。对西方文明的态度是平视甚至带有一定批判性的,但在内容上更易了解,甚至更易熟悉亲近。这是中西原典教育向我们,或至少向我个人,提出的严肃问题。

  除此之外,技术文明对无论中西的人文传统都带来严峻的局面。基于人文典籍传承的文明认同因此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非但中华文明的认同,西方文明的自我认同也在激进左派的批判性解读下日趋瓦解。如何在经典教学中引出经典的借鉴性,阐发出经典对现代生活和技术世界的批判性认识维度,引导学生在现时代找到安身立命的希望,自己探索一条生活和沉思之路,是当前人文经典教育的主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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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认同作为人文教育工作的首要目标;当前技术文明的挑战。理工科与文科的冲突。

  上环节主要围绕中华文明认同的困难;这一部分从人文教育与普遍文明认同的关系讲。这又要讲到《理想国》这部伟大著作的一个深刻观点了,所谓诗与哲学之争,实际就包含了情感与理智之争,预示了文科与理科之争,建立在共同情感历史基础上的文明认同与超越文明的自然真理认同的纷争——柏拉图的观点是,做到极致的理智教育,同样能够起到情感教育的建立意义的作用。但问题在于,有多少人能够将真理之路走到底——姑且不说真理之路究竟有没有一个底。现代教育比古代教育更明显地表现出文理关系的紧张,技术文明时代更是让自然情感(包括对他人的情感,也包括生活中的意义感)变成对智能来说唾手可得的数据演算,对人类自己来说反而变得异常艰难。人文教育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被急需,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力不从心。当传统中不言而喻的东西,例如情绪、情感、审美、伦理关系,都被认真分析、层层解剖、甚至进入演算程序的时候,我的判断只是,从某些方面看,这当然是进步,即对非理智部分的研究与了解。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种进步也是人文教育日趋衰退的标志,是要依靠技术与理智解释情感,而不能依靠人文教育的传承理解情感与兴发情感的标志。人文教育的本质不是审视、解剖和计算人的生活,而是兴起于激发意义感,传承有意义的生活。这原来就是各文明的经典系统所做的事。也是人文教育的首要目标。文明必须在每一代青年人中再确认、再接再厉。但如果文明只是一堆僵化、过时的知识、教条和规矩,无法切中当下具体的生活,那么无论怎么灌输,都是无法在青年人身心上扎下根的。文明归根结底是一种前理智的、引导理智的意义系统。认同文明就是在反思之前、理智之前,以情感生命的方式认同一种最基本的意义系统。这是诗教的真正目的。而强调理智之爱,强调反思与概念的传统,如何与基于安顿身心的前理智的情感经验的古老文明共处,这才是博雅教育的真正政治哲学根据。

  关于这层根据,这里无法多谈。我只想指出一个事实,从17、18世纪古今之争以来,文理之间,诗与哲学之间,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平衡已经彻底打破。显白与隐微的东西已经彼此换位。在17世纪,即使伽利略、笛卡尔这样古典文明与人文教育的真正敌人,也是用文学笔调,甚至对话体的笔调谈论非人文的内容的。在这方面,维科与帕斯卡尔是笛卡尔的最大论敌,但笛卡尔的一些撰述与他们在风格上没什么太大区别。到了本世纪,任何喜好与倾向都可被算法精确捕捉,情感与审美都必须被神经科学与脑科学用图表和数据,最好用函数来表示。换言之,人性中只有被解释为推算的智能得到了持续的关注与尊重,而这个只是指向人工智能的自然智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却以安全为由,试图让这个它对之顶礼膜拜的产物获得人自己在教育中早已被蔑视的全部人性。

  这一轮关乎人自身的技术革命的最终结果就是自然人的人工智能化、抽象理智化与人工智能的自然性情化。在这样的形势下,博雅教育的任务已不再是、也无法是平衡文理,而是保留智能、理智以外的传统教育的可能性。或者说,要带着学生和我们自己,在这个技术不断翻新的时代接续前人对生命意义的肯定、接续为生命意义的搏斗。这种肯定绝非与理智隔绝的,而是来自理智与情感的共同源泉。古代经典的伟大力量就是有条不紊而毫不含糊地将人带向这一共同源泉。在这个意义上,认同文明就是认同人由之而出的东西,认同完整的人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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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通过中西学的人文经典教学培养文明认同、引导学生探索生活道路。

  在认同完整人性这个意义上,《理想国》与《论语》本无差别。前者强调通过音乐教育培养对形式和真理的敏感,兴起有节制的爱欲。后者也从来没有在仁体之外堵塞知体的道路。差别在于完整人性的历史呈现,有不同的侧面和不同的过程。在当前的历史条件下,无疑是人性单纯理智层面的呈现完全压倒了其它方面。只是服务于内在无穷演算的单纯理智无法超越自己、无法给出意义。意义归根结底来自对生活整体、对他人和世界的感应。现代文明的传统虽然复杂,也拥有足够的张力,但在一个以技术与资源的无限开发为主要文明衡量尺度的时代,重塑有意义的生活秩序是当务之急。这是当前人类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挑战。如果回避这一挑战,校园将永远只是技术创新的孵化器,而不再可能是文明的传承场所,不再可能是生活意义的激发场所。作为教育者,我们所做的非常有限,但绝不能被取代。人类文明、人文的文明的衡量尺度是解释历史、传承历史的能力,而非操控自然的能力。人的类意识、在历史中以不同方式达到不朽的意识,就是人类文明历史性的体现。通识教育归根结底就是文明的历史性的呈现。如何诉诸中西文明根源上的大经大典在技术宰制时代重建历史性、培养对完整人性的认同,引导学生探索健全的生活道路,这是当前通识教育者应该有的最高自觉。

  

  图:丁耘老师在 第六届(2023年)大学通识教育联盟年会发言现场

  作为核心课程的教师,在拥有以上自觉的前提下,我将注重针对当代学子的应机阐释。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那里,以及所有西学古今传统中,即使是那些开出哲学、科学传统的经典中,都有人文关怀,对情感的研究。当代技术世界对人类生活的严重影响及其反思,在西学思想的不同脉络中,都有明显的检讨线索,有些思索非常深刻。带领学生一同梳理和解读这些典籍,不仅可以让探索人生道路的学生在技术世界的荒漠上自主地找到真正的精神之泉,更可以促进他们在各专业中形成大的问题意识和历史担当。另一方面,对中学典籍,一定要情理交融。在展示中华文明“感通”、“感应”式生活之路的同时,要加强对典籍的理智化讲解和引导。要让年轻人明白,中华文明不是没有高明的理智探索,而是将之化到更高明的安身立命、齐家治国之道中去了。当然,最根本的东西,还是需要几代人的思考和努力,为现代世界危机四伏的未来找到出路。在这种理智和意志的探索中,基于系统原典研读的通识教育一定会起到它应有的作用。我也期待更多的同仁,在人类文明传承和认同的意义上重新评价通识教育、探索一条能和年轻学生在古老经典中共同阐发当前生活意义的教育之路!谢谢大家!

  排版 | 沈先亭

  审核 | 刘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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