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乌社会学家伊申格:俄乌冲突至今,乌社会经历了怎样的转变?(下)

  乌克兰整体向右转?

  澎湃新闻:现在我们来谈谈极右问题。一些人认为像“亚速营”这样的极右翼组织现在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因为他们的军事编制正在不断扩张,而且还渗透进了像国民卫队和国土防卫部队这样的单位。然而与之相反的论点则称,如今乌克兰政府对于武装力量的掌控程度更高了,特别是与2014年至2015年时的状况相比,极右翼更加受到政府管控。你如何衡量极右翼在当今乌克兰社会中的分量和影响?

  伊申格:我们应该区分名义上的极右组织的力量消长和乌克兰政坛整体向右转变的趋势。举例而言,“国民军团”(National Corps)党确实扩张了,特别是它下属的“亚速营”(编者注:如今已扩编为亚速旅),实际上已经拥有了两个旅。另外还有一些更小规模的武装单位,它们都处于“亚速团生态系统”之中。除此之外,“斯沃博达党”和“右区”也都是重要的极右翼势力。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乌克兰政坛和社会整体上出现了一些新动向,族群民族主义的趋势更加明显。所以,如果我们谈论的是名义上的极右翼组织,当大规模动员发生,市民社会在自愿的基础上介入其中的时候,它们会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并不一定比得上之前的阶段。在那时(2014年至2015年),极右翼组织在市民社会中拥有或多或少的稳定地位,而且那时它们的竞争者——其他自由主义势力的动员程度更低。

  但现在有一个不同的问题,那就是政府政策和整个社会的民族主义转向。比如根据一份去年由一个乌克兰非政府组织应乌教育部门和地方政府的要求完成的调查(调查问题是:在本地区是否仍有学校/幼儿园仍然教授俄罗斯语言和文化),敖德萨地区在去年11月只有11所学校教授了相关课程,幼儿园数量更少,全国只有少数几个。想一想吧,敖德萨传统上是一个俄语地区,在整个地区却只有11所学校。而在哈尔科夫地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学校提供俄语课程了。即使大部分乌克兰人认为没有教授“侵略者语言”的必要性,但仍然有数量可观的少数派民众希望保有这项权利,但今天这项权利已经被否了。

  澎湃新闻:所以今日主要是乌克兰政府,而不是几个极右组织,在推动族群民族主义的发展?伊申格:当我们谈及族群民族主义的时候,正如之前所言,要注意到乌克兰政治中既有公民民族主义也有族群民族主义。而在战时,公民动员的过程中也有族群民族主义的色彩。假如乌克兰社会整体正在往这个方向变化的话,那可以说那些极右翼势力看到了它们十年前梦寐以求的形势。要知道,在2014年乌克兰亲欧盟示威活动爆发以前,在全国完全推行教育的乌克兰语化的想法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大部分乌克兰人认为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只有一些比较边缘的政治力量会公开提出这个主张。人们会立即反问他们:你们真的能用这些政策主张来赢得选举吗?你们怎么和占乌克兰人口相当大比例的俄语人口解释?你们是不是想一直呆在主流政治边缘,满足于2%到3%的支持率?但现在,乌克兰政府正在主动推行这样的政策。

  这实际上是一个谜题。或许极右翼势力本身并不十分重要,和此前的一些时刻相比,他们自身的影响力甚至还有所下降,但如果乌克兰社会整体向右边滑动的话,他们对此是乐见的。这说明他们的极右理念正为主流所接受,甚至居于主导地位。而且在以前,当只有一些边缘政治力量拥抱极右翼理念的时候,大家很容易去批评和监督他们。但一旦这些极右翼理念登堂入室,成为主流共识,甚至乌克兰国家认同的一部分,他们就很难遭到批评了。毕竟现在如何定义一个乌克兰“爱国者”已经离不开基于极右翼理念的标准。如果你敢提出批评,那就会被自动贴上“非乌克兰”、“不爱国”或“通俄”的标签,所以与之前比情况实际上恶化了。

  澎湃新闻:你之前曾对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表达过一些疑问,这部分是因为那项带有自由贸易色彩的欧盟联系协定可能会对乌克兰自身的一些传统优势产业带来伤害,特别是机械制造业等。在后“广场革命”时代,乌克兰的产业发展有何特点?这场战争是否将把乌克兰经济完全纳入庞大的欧盟经济的轨道?伊申格:关于欧盟联系协定的批评萌发于乌克兰亲欧盟示威活动爆发前夕并持续到随后的数年。当时主要是担忧协定会破坏乌克兰发展得最好的一些产业。现在可以看到,这些产业已经毁于俄乌之间的战火,没有什么可以去拯救了。而且一些规模最大的重工业企业位于东部和南部的俄方控制区,特别是顿巴斯。所以这个讨论已经不再具有相关性了。

  但问题依然存在:谁将在未来主导乌克兰的重建进程?很重要的一点是,乌克兰加入欧盟的前景主要和所谓的“反腐败”挂钩。乌克兰或许将被纳入欧盟,但条件是将目前主导乌克兰经济和政治的统治阶层替换掉,而他们走后留下的“开放空间”当然将由跨国资本填补,而不是乌克兰工人。跨国资本进入之后,我们很可能会看到类似伊拉克当年的情况,任由美国公司主导经济并赚取利润。这些公司不在乎伊拉克的国家利益,自己的利润是第一位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乌克兰社会阶层的重组。乌克兰的寡头们将会怎么样?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失去财产,财富下降。他们还将失去政治影响力,但谁会在政治上替代他们呢?一个可能性是跨国资本再加上可能的政治强人,比如泽连斯基。如果乌克兰最终胜利的话,他将成为一个民望很高的领导人,并面临巨大的诱惑去用声望和权力来为自己谋利。到时谁能够监督他呢?市民社会并不能代表整个乌克兰社会的多样性,怎么定义乌克兰社会的大多数呢?我们也不知道战后的乌克兰工人将在多大程度上动员起来并维护集体利益。左翼在乌克兰缺乏作为

  澎湃新闻:西方在谈论乌克兰左翼时,似乎往往将他们与对苏联的怀旧联系在一起,而忽视了左翼在社会公平、分配正义等问题上的态度。你如何看待西方知识界的这一现象?

  伊申格:我其实不确定这是否正是西方对后苏联国家中左派的看法。后苏联国家的左派基本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苏联共产党和亲苏联民众的延续,但亲苏联民众不一定会投票支持苏共的继承政党。

  还比如说,认为苏联解体不好的人其实非常多,即使在俄罗斯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之前,在乌克兰这类人的比例也能达到40%。这些人可能会说,苏联基本上还是好的。在俄罗斯,这个数字还要高得多。

  另一方面,把左派归于对苏联的怀旧未免过于简单化。怀旧是对于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而言,所以,对于老年人来说,他们可能会怀旧,但对于那些90后,甚至00后,不到30岁却很亲苏联的年轻人来说呢?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怀旧,它更像是一种身份,一种个人观点,基于理性而非个人经历。这是一个新的现象。

  在俄罗斯,现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圈子的人和读书会等左翼团体的数量相当多,不是200人或300人,而是规模相当大。YouTube上讨论马克思主义或者苏联历史的最大的频道拥有数十万观众。我们谈论的是一些年轻人当中重要的少数派。70岁的人通常不会上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谈那些对互联网感兴趣的年轻人。所以,这不是怀旧,这是一种新的苏联理念的复兴。这不仅是一种政治层面的体验,比如对布尔什维克或者苏联红军历史的兴趣——而且是文化层面的体验,比如对各种苏联电影、音乐的兴趣,不仅仅是上世纪70年代制作的音乐,现在还有一些试着使用这些旋律元素并让它们更具现代风格的新音乐家。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现象。

  而在乌克兰,由于去共产主义化和镇压,这一点表现得不太明显。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存在的。马列主义的圈子也有很多种,但他们现在有很多理由变得非常小心。它们受到了来自安全部门的不愉快的关注,安全部门怀疑他们亲俄罗斯。对于一些亲苏联的青年和公众来说,基本上自从2015年的去共产主义化以来,苏联标志就已经被禁止展示了,所以他们事实上已经是“违法”的了。

  国际公众更加了解的实际上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与西方有着更好联系的人,那些英语说得更好的人,或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他们向国际公众塑造了乌克兰左翼的形象。但他们的数量并不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采取了非常明确的爱国立场。他们有的已经在军队中打仗,也有的在为乌军当志愿者。与此同时,除了一些非常局限的讨论之外,没有什么(左翼)可以做的,因为根据乌克兰的战时戒严令,连罢工也是被禁止的。因此,西方国家所了解的典型的左翼目前并没有在乌克兰有大的作为。关键是,乌克兰的左翼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它们对战争的看法非常多样也充满分歧,基于不同的传统和不同的社会群体,还有不同的历史渊源。

  澎湃新闻:去年在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不久,泽连斯基就批准了乌克兰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的一项决定,“暂时中止”11个乌克兰政党的活动,理由是这些政党“与俄罗斯有联系”。这一决定不仅对一些选举中重要党派适用,也适用于几个边缘政党,包括一些左翼政党。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这会对乌克兰左翼产生什么影响?伊申格:我想说一句,这些政党不是简单地被“暂时中止”,而是被永久禁止。他们修改了立法,让乌克兰法院得以采取这样的权宜程序,乌克兰法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做出了禁止这些政党的决定,这是不民主的。

  有人会说,在战时你还期望什么?战时不是发扬民主的时候。问题是,这些党派并没有对乌克兰构成任何安全威胁。被禁止的最大政党“反对派平台——为了生活”(Opposition Platform——For Life),实际上在2019年最近一次选举中跃居为第二受欢迎的政党,他们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控制了议会中大约10%的席位,但现在变少了,首先是因为他们自己分裂了,其次是因为乌克兰政府开始向相关议员施压,他们其中的一些人自愿放弃了自己的议员资格,还有一些人被剥夺了乌克兰公民身份,这自然意味着他们无法再担任议员,所以,这个党的议员人数已经大大减少。

  关键在于,从俄乌冲突的第一天起,这个政党就采取了极其明确的支持乌克兰、挺政府的立场。他们的议员对政府更加忠诚,支持政府在议会中的举措,而且为了与泽连斯基的人民公仆党的相同的目标而努力。因此,“反对派平台——为了生活”和人民公仆党的实际合作更频繁,超过那些名义上的亲西方政党,比如前总统波罗申科的政党、前总理季莫申科的政党还有准自由主义的“乌克兰声音党”(Holos),这些亲西方政党与泽连斯基政党的分歧比所谓的亲俄政党更常见。

  事实上,与“反对派平台——为了生活”合作会让泽连斯基获得更加忠诚的支持,但现在你们明白这背后是如何运作的了。乌克兰政府基本上是使用“敲诈勒索”来获得忠诚的选票,他们可能会走得更远,因为现在有一种所谓“国家公民社会”理念的呼吁,认为所有来自被禁止政党中的议员,甚至包括地方议会成员,都应该被剥夺席位。然而,在东南部的许多地区,“反对派平台——为了生活”实际上拥有地方议会的多数席位,这意味着在某些城市或者小镇,他们需要取消多数派议员的席位。对于这件事已经开始有一些认真的讨论,但乌克兰政府暂时没有继续强推。

  正如你们提到的,从一开始,大多数被禁止的政党都是完全边缘化的,它们根本不会对任何事情构成威胁,即使它们确实有一些亲俄罗斯的倾向或者与俄罗斯的联系——其中一些确实有,但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与安全威胁无关,这甚至也不全是左翼和右翼的问题,因为“反对派平台——为了生活”并不是左翼政党。它们给这个政党贴上了亲俄的标签,这意味着“亲俄”标签现在已经变得包罗万象,这个词的含义已经膨胀了。你们可能已经观察到,比如,在2019年泽连斯基的竞选活动中,不仅一些西方分析人士认为泽连斯基是亲俄的,连乌克兰民间社会很大一部分的人都给他贴上了“亲俄”标签。但实际上他支持欧盟、支持北约、支持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班德拉,对于俄罗斯来说是一个百害无一利的人,可以看到“亲俄”这个概念已经泛化到如此地步。现在这个词在乌已经等同于耻辱,你可以指责任何不同意你观点的人“你是亲俄的”,因为你不支持某些乌克兰国民或者新自由主义改革。

  乌克兰不应为西方文明而战澎湃新闻:现在欧洲人谈论俄乌冲突时也注意到了非西方国家的观点往往有所不同。关于非西方视角,在欧洲的公共空间中人们是如何谈论的?

  伊申格:欧洲和西方在讲述俄乌冲突时存在一些明显问题。主要的趋势是将它描述为一场文明之战。按照这种说法,乌克兰本质上是在为西方文明而战,而它也是这个文明的一部分。所以事态的发展也被放在这个框架里解读。比如早在2014年的时候,支持乌克兰亲欧盟示威的人就在谈论所谓的“文明选择”(civilizational choice),意味着乌克兰在文明层面上选择了欧洲,选择了西方,而不是俄罗斯。

  假如乌克兰确实是为了西方而战,那你还能指望非西方世界怎么看呢?世界上很多国家都不认同西方,不认同“全球北方”或者说富裕国家俱乐部。不要忘了它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曾直接遭遇西方的压迫,有的时间长达数个世纪,所以它们看待俄乌战争时观点与西方不同是十分合理的。

  也就是说,具有文明论色彩的叙述越少,就越有助于乌克兰争取非西方国家的理解。我的建议是,乌克兰应该更多地思考如何使自己的斗争更具普世意义。乌克兰不应仅仅为了某种特定的民族认同而战,更不应为了所谓的西方文明而战。可是如何赋予它更加普世的意义呢?怎样获得大部分人类,而不仅仅是一小撮西方人的理解?现实令人悲伤,也颇具讽刺。乌克兰正想尽办法与苏联历史划清界限,可正是乌克兰历史上那些与苏联有关的元素,被很多人,特别是非西方世界的人视为进步力量。苏联时代,很多乌克兰人以苏联公民的身份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为广大第三世界的人民提供了支援。

  举例来说,作为苏联的一部分,乌克兰人曾和俄罗斯人等其他民族一起,帮助了越南等亚非拉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乌克兰人光荣地成为了那个席卷全世界的伟大运动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呢?到处都是所谓的“去共产主义化”,任何被视为与苏联遗产有关的东西都遭到抛弃,我们正在丢失追求某种普世立场的基础。在那些本来有可能支持乌克兰的人们看来,乌克兰这种切割自身普世主义遗产的做法极为愚蠢。若是以苏联视角来看,如今在乌克兰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奇怪而难以理解。

  从苏联的角度来看,今日的事态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自相残杀是不可想象的。那些在苏联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疯狂的。可它就是成为了现实。然而,却还是有人将今天发生在乌克兰的事情怪罪到苏联头上。俄乌之间的兵刃相见与苏联试图向世界传播的理念从根本上背道而驰。乌克兰却选择了彻底抛弃苏联遗产,而不是与俄罗斯争夺对它的主导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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