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了大半生春联,联出了难忘的那些事……

  现在的家庭,无论家在农村还是城市,家家都有书橱书柜。爱读书的人,时时翻看着名著经典。心神交会于上下五千年的先贤豪杰。

  忙于商场职场的人,心感压力,疲于奔波的时候,回到家中,一书在手沉浸其中,那字里行间定有让你眼睛一亮的词藻,有契合你心境的篇章。有开合你旷达胸怀的幽约深曲。就像哲人总结的,读书不一定让你前程似锦,但一定会让你做事有道理,说话有分寸,处世有原则。

  读书从识字开始,由字而生句,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随成历史。这是大智慧人的读书之路。

  我们乡下人读书,大多读在解放后,不求闻达,只求生活,或者是生活的明白一些。

  我最早的识字是开始于父亲写春联。

  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识字的人少,能拿动笔,亮出字的人少之又少。父亲每年都是写春联最忙的人。早年父亲是个银行职员,每年春节有三天假,他的任务就是帮助周围邻居写春联,说是邻居其实是兄弟六人的大家族。

  父亲先从集市上买来厚厚的一打红纸,那时的红纸八分钱一张。他们拿走春联后,有时会递上一支八分钱一合的烟。物兼价不兼。

  离年还有两天,父亲就开始动笔了。先是把院子门口打扫干净,放好了地八仙桌。红纸放进大竹筐,墨汁倒进大碗里,桌子周围放满了大小不一的坐凳,一来方便来人落坐。二来凳子上可以凉干春联上的墨汁。

  打从记事起,每年到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我就跟前跟后的忙活。父亲写好一幅后,我就扯下来,放在凳子上凉干墨汁。然后再一张张拉到父亲面前,他把上下联,门心,横批,挑头福收拢归一,用绳扎好,等他们来取。

  

  从父亲动笔写,我就开始认字,父亲写时嘴里念念有声,我当时不懂字的意思,只要父亲读出上联,下联我立马记起:父亲的第一幅春联,必定是: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他说这是中国的第一幅春联,出自宋朝孟昶之手。像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一年四季行大运,八方财宝进家门。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多劳多得人人乐,丰产丰收岁岁甜……对仗工整搞不懂,但读起来很顺畅。

  横批字少,只有四个字,多的咱没见过,像福满乾坤,春满人间,万事如意,喜气临门,吉星高照,万象更新……还有四字,我反正看着不顺眼,“又是一年”,这四个字我总是念成“年一是又”。父亲说从右向左读。但是抬头一看就别扭。明明年在前,还要倒着看。

  父亲写对联时身前身后站着一群人。有长者,有同辈,也有后生。当有人看到春联的词语正切家境时,马上伸手过来,一边帮忙捋顺,一边嘴里嚷着:让开让开,小心墨汁滴到新鞋上。不等大福字写完,就两手伸开,架着对联飞奔而去。

  

  每年第一位来捧场的是西院的聋二老爷。他总是站在门口大声吆喝,赶快去东院拿门对子,早贴上早过年,别隔年这边了,早贴抢头福……。上了年纪的人一听这句话,捂嘴就笑,笑当年聋二老爷的头福让给了他的牛。聋二老爷是不识字的。有一年他把“福寿双全”的小横批贴在了牛槽上,把“体壮力大”贴在了床头上。有识字的晚辈看到了,笑的磕头爬不起来。那一年聋二老爷?的头最多,都想看看他的大福大贵的牛。这是旧时代生活窘迫所至。凭二老爷的心性脾气,锥刺股,头悬梁不是做不到,而是家徒四壁,既没钱读书,又没书可读。

  这一年又到了写春联的时候。聋二老爷好像真的实聋了,他坐在门前的石磙上,吧嗒着旱烟袋,只见嘴动,不见冒烟。眼瞅着拿对联的人进进出出,任谁和他打招呼,他只用手遮遮耳朵,算是回应。他正郁闷着那……。

  聋二老爷和我爷爷是堂兄弟。聋二老爷的父亲是老三,我爷爷的父亲是老四。他住我家西边,中间隔着老六。

  这个聋二老爷一生耿直倔强,说话声洪噪粗,我从小就怕他,走过他家门口时,从不张望。一溜小跑过他家门。这都是小时候讨气时,母亲吓唬的。当我任性蛮缠时,母亲总是抬出聋二老爷来:快点藏起来,别哭了,白胡子老头来了,他把不听话的小孩拉他家里,拴在牛槽上,不叫回家。一听到母亲这几句话,我立马止住哭声,躲进屋里,把门关好,大气不敢出。有时母亲还假装和聋老头打招呼“你来了二叔,你有事吗?”稍大,我从门缝偷偷往外看,根本没有聋老头的人影。这时候只听到娘和大娘在偷笑。

  聋二老爷有三个女儿,早已出嫁。没有儿子。他不入合作社,留下二亩地夹在生产队大田地中间,庄稼长的稀根拔毛,六十多岁的人了,人没力量,地没水粪,一切靠老天恩赐。但他养着一头老黄牛,倒是很硕壮。三间草屋,牛连吃带睡占用一间半。他和老伴委屈其间。二爷爷视牛如生命,他的二亩地耕种全指望牛,他和二奶奶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他的命根子老黄牛,一槽草料不减。

  那年就是这头牛惹的二老爷郁闷半年。不知道是人困了,还是牛饿了,反正聋二老爷的牛冲出屋子,撒开了野性,我们家门口的菜园子一片狼藉,黄牛连吃加踩加卧,几乎成了荒地。爷爷喊他捉牲口,他还磨磨蹭蹭,嘴里还嘟噜着:吃点青怕什么,它又不通人性。

  爷爷心疼他一园子好菜,从春到夏,也不是容易理料出来的。爷爷顺手操起一根木棍,咔咔几下,打的老牛乱蹦:我叫你不通人牲,我叫你不通人性。

  

  这下聋二老爷也不磨蹭了,比打在他身上还跑的快,护着老牛,就夺爷爷手中的棍,兄弟两个还撑起了架子。这以后,几个月他们不答腔,不说话,赶到节前年下,聋二老爷当然不好意思到我家拿门联了。

  父亲听说后,专门写了幅对联:勤牛耕耘二亩地,老翁收获满囤粮。带上浆糊规规矩矩的给二老爷贴上春联。“二叔,明天春节,先来给您老拜年。”二老爷这时也不聋了,双手从耳朵根拿下来,抓着父亲的手不放,说“怨我,没拴好牲口,害您一家一夏天没吃上辣椒,黄瓜。我的侄,老叔还不糊涂,这里有您三姐从徐州捎来的白糖,你拿着这二斤,叫您父亲喝茶。

  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解开这个结的,还是二老爷的大黄牛。

  上世纪五十年代,牲口都归了生产队。推磨磨面就是摆在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时候家家都有大小石磨。人还得吃饭,石磨还得转,只好用人力代替了牲畜

  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了,放麦忙假在家,麦收正在当口,推磨的事落在我和爷爷身上,母亲说磨下来的面够吃一天就行,等到晚上她们再继续加工。我哪有什么力气,都是爷爷在一步一瞪眼的用力推着。这一幕正好被聋二老爷看到了,他从地里拉麦回家,路过我家门口,看到爷爷在使大力推磨,他把麦个子卸在门口,直接拉着黄牛进了磨房,他给爷爷说“麦子拉完了,牲口不该上槽,再叫它干一会。”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你一个人够忙的了,收麦要紧。可这时聋老头的倔劲又上来了。他自己把牲口套上,带好笼嘴,照黄牛腚上一巴掌“嘚,驾,上套。”爷爷也没在坚持。他从腰间拔出旱烟袋,装满一窝烟,双手递给了聋二老爷。

  这以后我再也不怕白胡子聋老头了。他笑起来是那么的慈祥。我这才仔细端详起这位老人,他身材板直,国字形的脸楞角分明,虽已花甲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刚正不阿的鼻子突起在两腮之中。小时候母亲说他像扛大刀的门神。我感觉一点不像。

  这以后我入了县城读书,二老爷夫妇相继去世。那喂牛的石槽放在大门外,不时引起人们的回忆。全文完。

  作者郝素英。2022年12月18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