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和教师谈写作

  一

  想清楚然后写

  想清楚然后写,这是个好习惯。养成了这个好习惯,写出东西来,人家能充分了解我的意思,自己也满意。

  谁都可以问一问自己,平时写东西是不是想清楚然后写的?要是回答说不,那么写不好东西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了(当然还有种种原因)。往后就得自己努力,养成这个好习惯。

  不想就写,那是没有的事。没想清楚就写,却是常有的事。自以为想清楚了,其实没想清楚,也是常有的事。

  没想清楚也能写,那时候情形怎么样呢?边写边想,边想边写。这样地想,本该是动笔以前的事,现在却拿来写在纸上了。假如动笔以前这样地想,还得有所增删,有所调整,然后动笔,现在却已经成篇了。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假如把它看做草稿,再加上增删和调整的工夫才算数,也未尝不可。事实上确也有些人肯把草稿看过一两遍,多少改动几处的。但是有两点很难避免。既然写下来了,这就是已成之局,而一般心理往往迁就已成之局,懒得作太大的改动,因此,专靠事后改动,很可能不及事先通盘考虑的好,这是一点。东西写成了,需要紧迫,得立刻拿出去,连稍微改动一下也等不及,这是又一点。有这两点,东西虽然写成,可是自己看看也不满意,至于能不能叫人家充分了解我的意思,那就更难说了。

  这样说来,自然应该事先通盘考虑,就是说,应该想清楚然后写。

  什么叫想清楚呢?为什么要写,该怎样写,哪些必要写,哪些用不着写,哪些写在前,哪些写在后,是不是还有什么缺漏,从读者方面着想是不是够明白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有了确切的解答,这才叫想清楚。

  要写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非解答不可的。与其在写下草稿之后解答,不如在动笔以前解答。“凡事豫则立”,不是吗?

  想清楚其实并不难,只要抓住关键,那就是为什么要写。如果写信,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如果写报告,为什么要写这篇报告?如果写总结,为什么要写这篇总结?此外可以类推。

  如果不为什么,干脆不用写。既然有写的必要,就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好比是个根,抓住这个根想开来,不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前边提到的那些问题都可以得到解答。这样地想,是思想方法上的过程,也是写作方法上的过程。写作方法跟思想方法原来是二而一的。

  怕的是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前边说的自以为想清楚了,其实没有想清楚,就指这种情形。

  教学生练习作文,要他们先写提纲,就是要他们想清楚后写,不要随便一想就算,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先写提纲的习惯养成了,一辈子受用不尽,而且受用不仅在写作方面。我们自己写东西,当然也要先想清楚,写下提纲,然后按照提纲顺次地写。提纲即使不写在纸上,也得先写在心头,那就是所谓腹稿。叫腹稿,岂不是已经成篇,不再是什么提纲了吗?不错,详细的提纲就跟成篇的东西相差不远。提纲越详细,也就是想得越清楚,写成整篇越容易,只要把扼要的一句化为充畅的几句,在需要接榫的地方适当地接上榫头就是了。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还不能说保证可靠,得仔细看几遍,加上斟酌推敲的工夫。但是,由于已成之局的“局”基础好,大体上总不会错到哪里去。如果需要改动,也是把它改得更好些,更妥当些,而不是原稿简直要不得。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基本上达到了要写这篇东西的目的,作者自己总不会感到太不满意。人家看了这样写下来的东西,也会了解得一清二楚,不发生误会,不觉得含糊。

  想清楚然后写,朋友们如果没有这个习惯,不妨试一试,看效果怎样。

  

  《写作常谈》

  叶圣陶 著 | 北京出版社

  二

  修改是怎么一回事

  写完了一篇东西,看几遍,修改修改,然后算数,这是好习惯。工作认真的人,写东西写得比较好的人,大都有这种好习惯。语文老师训练学生作文,也要在这一点上注意,教学生在实践中养成这种好习惯。

  修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表面看,自然是检查写下来的文字,看看有无不妥当的地方,如果有,就把它改妥当。但是文字是语言的记录,语言妥当,文字不会不妥当,因此需要检查的,其实是语言。

  怎样的语言才妥当,怎样的语言就不妥当呢?这要看有没有充分地确切地表达出所要表达的意思(也可以叫思想),表达得又充分又确切了,就是妥当,否则就是不妥当,需要改。这样寻根究底地一想,就可见需要检查的,其实是意思,检查过后,认为不妥当需要修改的,其实是意思。

  这本来是自然的道理,可是很有些人不领会。常听见有人说:“这篇东西基本上不错,文字上还得好好修改。”好像文字和意思是两回事,竟可以修改文字而不变更意思似的。实际上哪有这样的事?凡是修改,都是由于意思需要修改,一经修改就变更了原来的意思。

  譬如原稿上几层意思是这样排列的,检查过后,发觉这样排列不妥当,须得调动一下,作那样的排列,这不是变更了原来的意思的安排吗?

  譬如原稿上有这层意思,没有那层意思,检查过后,发觉这层意思用不着,应该删去,那层意思非有不可,必须补上,这不是增减了原来的意思的内容吗?增减内容就是变更意思。

  譬如原稿上的这个词,这样的句式,这样的接榫,检查过后,发觉这个词不贴切,应该用那个词,这样的句式和这样的接榫不顺当,应该改成那样的句式和那样的接榫,这不是变更了原来的词句了吗?词句需要变更,不为别的,只为意思需要变更。前面说的不贴切和不顺当,都是指意思说的。你觉得“发动”这个词不好,要改“推动”,你觉得某处要加个“的”字,某处要去个“了”字,那是根据意思决定的。

  说到这儿,似乎可以得到这样的理解:修改必然会变更原来的意思,不过变更有大小的不同,大的变更关涉到全局,小的变更仅限于枝节,也就是一词一句。修改是就原稿再仔细考虑,全局和枝节全都考虑到,目的在尽可能做到充分地确切地表达出所要表达的意思。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吗?

  这样的理解很重要。有了这样的理解,对修改就不肯草率从事。把这样的理解贯彻到实践中,才真能养成修改的好习惯。

  三

  招聘岗位

  写完一篇稿子,念几遍,对修改大有好处。

  报纸杂志社往往接到一些投稿,附有作者的信,信里说稿子写完之后没心思再看,现在寄给编辑同志,请编辑同志给看一看,改一改吧。我要老实不客气地说,这样的态度是要不得的。写完之后没心思再看,这表示对稿子不负责任,请编辑同志给看一看,改一改,这表示把责任推到编辑同志身上,编辑同志为什么非代你担负这个责任不可呢?

  我们应该有个共同的理解,修改肯定是作者分内的事。

  有人说,修改似乎没有止境,改了一遍两遍,还可以改第三遍第四遍,究竟改到怎样才算完事呢?我想,改到自己认为无可再改,那就算尽了责任了。也许水平高的人看了还可以再改,但是我没有他那样的水平,一时要达到他的水平是勉强不来的。

  修改稿子不要光是“看”,要“念”,就是把全篇稿子放到口头说说看。也可以不出声念,只在心中默默地说。一路念下去,疏忽的地方自然会发现。下一句跟上一句不接气啊,后一段跟前一段连得不紧密啊,词跟词的配合照应不对头啊,句子的成分多点儿或者少点儿啊,诸如此类的毛病都可以发现。同时也很容易发现该怎样说才接气,才紧密,才对头,才不多不少,而这些发现正就是修改的办法。

  曾经问过好些人,有没有把稿子念几遍的习惯,有没有依据念的结果修改稿子的习惯。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我就劝没有这种习惯的人不妨试试看。他们试了,其中有些人后来对我说,这个方法有效验,不管出声不出声,念下去觉得不顾当,顿住了,那就是需要修改的地方,再念几遍,修改的办法也就来了。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念下去顺当,就因为语言流畅妥帖,而语言流畅妥帖,也就是意思的流畅妥帖。反过去,念下去不顺当,必然是语言有这样那样的疙瘩,而语言的任何疙瘩,也就是思想上的疙瘩。写东西表达意思,本来跟说一番话情形相同,所不同的仅仅在于说话用嘴,写东西用笔。因此,用念的办法——也就是用说话的办法来检验写成的稿子,最为方便而且有效。

  古来文章家爱谈文气,有种种说法,似乎很玄妙。依我想,所谓文气的最实际的意义无非念下去顺当,语言流畅妥帖。念不来的文章必然别扭,就无所谓文气。现在我们不谈文气,但是我们训练学生说话作文,特别注重语言的连贯性,个个词要顺当,句句话要顺当,由此做到通体顺当。这跟古人谈文气其实相仿。语言的连贯性怎样,放到口头去说,最容易辨别出来。修改的时候“念”稿子大有好处,理由就在这里。

  四

  平时的积累

  写任何门类的东西,写得好不好,妥当不妥当,当然决定于构思、动笔、修改那一连串的工夫。但是再往根上想,就知道那一连串的工夫之前还有许多工夫,所起的决定作用更大。那许多工夫都是在平时做的,并不是为写东西作准备的;一到写东西的时候却成了极为重要的基础。基础结实,构思、动笔、修改总不至于太差,基础薄弱,构思、动笔、修改就没有着落,成绩怎样就难说了。

  写一篇东西乃至一部大著作虽然是一段时间的事,但是大部分是平时积累的表现。平时的积累怎样,写作时候的努力怎样,两项相加,决定写成的东西怎样。

  现在谈谈平时的积累。

  举个例子,写东西需要谈到某些草木鸟兽的形态和生活,或者某些人物的状貌和习性,是依据平时的观察和认识来写呢,还是现买现卖,临时去观察和认识来写呢?回答大概是这样:多半依据平时的观察和认识,现买现卖的情形有时也有,但是光靠临时的观察和认识总不够。因为临时的观察认识不会怎么周到和真切。达到周到和真切要靠日积月累。日积月累并不为写东西,咱们本来就需要懂得某些草木鸟兽,熟悉某些人物的。而写东西需要谈到那些草木鸟兽那些人物,那日积月累的成绩就正好用上了。一般情形不是这样吗?

  无论写什么东西,立场观点总得正确,思想方法总得对头。要不然,写下来的决不会是有意义的东西。正确的立场观点是从斗争实践中得来的。立场观点正确,思想方法就容易对头。这不是写东西那时候的事,而是整个生活里的事,是平时的事。平时不错,写东西错不到哪儿去,平时有问题,写东西不会没有问题。立场观点要正确,思想方法要对头,并不为写东西,咱们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做公民本来应当这样。就写东西而言,唯有平时正确和对头,写东西才会正确和对头。平时正确和对头也就是平时的积累。

  写东西就得运用语言。语言运用得好不好,在于得到的语言知识确切不确切,在于能不能把语言知识化为习惯,经常实践。譬如一个词或者一句成语吧,要确切地知道它的意思而不是望文生义,还要确切地知道它在哪样的场合才适用,在哪样的场合就不适用,知道了还要用过好些回,回回都得当,才算真正掌握了那个词或者那句成语。这一批词或者成语掌握了,还有其他的词或者成语没掌握。何况语言知识的范围很广,并不限于词或者成语方面。要在语言知识方面都有相当把握,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非日积月累不可。积累得多了,写东西才能运用自如。平时的积累并不是为了此时此刻要写某一篇东西,而是由于咱们随时要跟别人互通情意,语言这个工具本来就必须掌握好。此时此刻写某一篇东西,语言运用得得当,必然由于平时的积累好。

  写东西靠平时的积累,不但著作家、文学家是这样,练习作文的小学生也是这样。小学生今天作某一篇文,其实就是综合地表现他今天以前的知识、思想、语言等等方面的积累。咱们不是著作家、文学家,也不是小学生,咱们为了种种需要,经常写些东西,情形当然也是这样。为要写东西而注意平时的积累,那是本末倒置。知识、思想、语言等等方面本来需要积累,不写东西也需要积累,但是所有的积累,还是写东西的极重要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