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长篇小说《非常时期的爱情》连载:第九章 与美女同行

  第九章 与美女同行

  

  胡兰翠吃过中饭,趁着劳力还没下田,便到街南头去找林有金,说宣传队要购买乐器、化妆用品和制作服装,请他批给两百块钱。林有金说:“这个事我支持。宣传队是我们大队的脸面,我们参加公社会演不能输给别的大队,要争取参加区里的调演。可钱的事得和大队会计商量。”便带着她去找大队会计刘荣礼。刘荣礼虽然觉得两百元数目不小,但听林有金说,这次参加公社会演,事关大队的荣誉,节目演得好,还可能在区里拿奖,就同意了。

  胡兰翠来到排练室,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她一进门便说:“这下好了,钱批来了。俞志云,你明天就去龙湖买乐器。”又对袁彩凤说,“你们表演歌舞需要的东西,开个单子,让他给你们带回来。”袁彩凤说:“还是我跟志梅到龙湖去一趟吧。”胡兰翠说:“多一个人,就要多花车费饭钱,去那么多人干嘛,又不是去打狼。”袁彩凤说:“有的东西,得我们自己去挑,我们要买的东西,样数又多,志云哥要是一天买不全,还要在龙湖过夜,花费就更大了。”胡兰翠想了想,说:“讲起来也是。这样吧,就你跟俞志云去行了,省一点是一点。”

  从荷铺到龙湖市,每天只有一班车。车从省城开来,到荷铺已是近午,乘这班车去龙湖,东西买不齐,天就黑了。从荷铺到县城,每天却有早晨七点和下午四点两班车,是从金权县的边界小镇红心铺开来的。到了县城,去龙湖的车就多了。俞志云和袁彩凤约定,先趁车到县城,然后再转车去龙湖。

  次日清晨,俞志云和袁彩凤都怕误了车,早早到街南头的汽车站等候。袁彩凤因为出门,用心打扮了一番,上穿了一件粉红底带白花的蒙袄褂,围着一条紫红色围巾,下穿芷青色涤棉长裤,脚穿一双洗得泛白的力士鞋,肩上背着个黄书包。因穿得绒裤,裤管松松,前面有两道清晰的挺线。这身装束,让俞志云觉得她不像乡下姑娘。俞志云也刻意修饰了一番。他早早起床,用梳子蘸了水,把一头夏草般茂密的头发梳平,换上一件半新的蓝中山装蒙袄褂,找出一条未打补钉的深灰色裤子穿上。那是他的“走场服”,平日做客或进城才舍得穿。彩凤眼睛一亮,说:“志云哥这一打扮,又像小学教师又像公社干部,一点也不像个公社社员。”他笑道:“我哪有哪个命。”

  荷铺车站,只是一间草房,内无椅子,有几个人站在里面等车。在乡下,男女不得已并排而行,通常要拉开一公尺以上的距离,有些赶集的小夫妻,则是一前一后,拉开几步远,连并排走路都觉得难为情。袁彩凤和俞志云并肩站着,等车的人,认识与不认识的,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们。袁彩凤神情坦然,俞志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说:“我们到外面等吧。”

  车终于来了,乘客不多,空着不少座位。袁彩凤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俞志云则坐在她的旁边。俞志云回乡两年多来,连县城也没去过,现在竟和一个俊俏的姑娘一同外出办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和黄雅华同学六七年,也没这样乘车到哪里去过。袁彩凤从来没去过龙湖,也有点兴奋。

  汽车到头铺停下了。头铺车站,就在区中学的斜对面,袁彩凤侧过头,往车窗外看着公路对面的学校,直到汽车开动才转过脸来,自语道:“一眨眼,离开学校都两年多了,我好几次梦见还在学校上学呢。”

  “我也是。”俞志云说。

  “真的?”

  “一点不假。我好几次梦到在学校里上课,在寝室里找床位,还梦到考试。我回来两年多,许多同学都没了联系,只是梦里和他们见面。”

  袁彩凤说:“志云哥,你说,我们这些回乡学生,往后就这么在农村呆一辈子,种一辈子地吗?”

  “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注定要在农村修一辈子地球了。你可不一定。”

  “为什么?我才念到初中,文化还没你高呢。”

  “你哥和胡兰翠,不也是初中毕业吗?现在不是都当了大队干部?他们明天说不定就能进公社哩。”

  “我可没有胡兰翠那本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死好出风头,我看不惯。”

  俞志云知道胡兰翠和袁成虎已订了婚,说“你可不能这么说,兰翠明天一过门,就是你嫂子呀。”

  “是我嫂子,这赖不掉,可我不想学她。”

  俞志云和袁彩凤在县城转车到了龙湖,已是九点多钟。龙湖市位于京浦铁路沿线,滨临淮河,很是繁华。袁彩凤没来过龙湖,俞志云便成了她的导游。他们出了车站,乘公共汽车前往三马路商业区,到乐器店选购了一把二胡、一把京胡、一支伴奏用的曲笛和两个校音器。俞志云在挑选二胡时,拉了独奏曲《赛马》的前半段,惹得一些顾客赶来围观鼓掌,营业员竟问他是哪个文工团的。俞志云和袁彩凤都笑了,志云说:“你看我像文工团的吗?我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那营业员却说:“骗人,老农民能拉得这么好?”袁彩凤嘴上嗔道:“你这不是小看我们农民吗?”心里却暗暗高兴,觉得俞志云为农民长了脸。随后,他们又到新华书店买了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和舞剧《白毛女》的曲谱,便到了中午。

  俞志云为了省钱,花四角钱买了八个烧饼,和袁彩凤来到一个茶摊前,要了两碗茶,坐在茶摊边的小凳上,边吃边喝。俞志云早晨只喝了两碗稀饭,肚子早就饿了,吃起烧饼狼吞虎咽,噎得打起嗝来,袁彩凤在一旁吃吃地笑。俞志云喝下几口茶,那讨嫌的嗝才被顺下去。袁彩凤说:“我吃着这烧饼,倒想起上初一时学过的一篇课文。”

  俞志云问:“什么课文?”

  “《梁生宝买稻种》。”

  “这篇课文我也学过,后来还看过《创业史》。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梁生宝坐几百里路的火车,到外地去买稻种。到了地方,为了省钱不住旅馆,晚饭只花五分钱买一碗汤面。你身上揣着大队的钱,却光吃烧饼,不下饭店,是在学习梁生宝呀。”

  “我们一人可是花了两角一分钱,比梁生宝奢侈多了。”俞志云说着,又叹道,“唉,我哪能跟梁生宝比,人家是党员,后来又当上了农业社的社长,相当于现在林有金的职务。我可是地主成分,现在还在受生产队管制哩。”

  “你别这么自卑,我可没拿你当什么地主子女、受管制的人看。”

  这句话,让俞志云胸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回乡两年多,没谁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大队批点钱不容易,我们得省着花,这次钱用不完,以后还可以添置些别的东西。”

  袁彩凤说:“我还记得课文里说: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我们这是在享乐哩。”

  “你说得不对,我们这是照胡兰翠的指示,给宣传队办事。”

  “怎么不对?胡兰翠是党员,我们听她的话,不就是听党的话嘛,宣传队的队员们,不就是群众嘛。”

  两人都笑了。袁彩凤吃不下四个烧饼,剩下一个给了俞志云。志云又要了一碗茶,倒给彩凤半碗,说:“下午还要转商店,多喝点茶,省得路上渴。”三口两口,那块烧饼和半碗茶便下了肚。

  两人吃过了烧饼,到百货大楼买了化妆用品和一些小头饰,又去卖布的柜台选布料。袁彩凤挑了红绿两种棉绸,这种布料,只要四角多钱一尺,比绸布便宜,穿在身上,又有绸布飘逸的效果。六个女演员分高矮胖瘦,每人一套褂裤,平均约需一丈二尺,红绿两种布料,各买了三丈多,又买了几尺黑绸布做小围裙。营业员扯完了布,俞志云用黑绸布把那几丈棉绸系成了包袱,背在肩上,乐器让袁彩凤拿着,两人便到车站赶车。

  开往省城途经荷铺的车早已开走,两人只得乘车到金权县城。到了县城,已过三点,下午开往荷铺方向的汽车,刚刚开走。两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似有主见的袁彩凤,这才像个孩子,急得要哭,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今天要是回不去家,我爷我妈,还有我哥,都要骂我的!”俞志云明白,他和彩凤若是在县城过夜,多花钱事小,荷铺人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那真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仰脸看了看天,太阳还高,便问彩凤:“我们在龙湖转了半天,你累不累?”

  “不累。”

  “不累我们就地走。我一个钟头能走十二里地,照这个速度,估计不到七点钟就能到家。”

  “我可不比你差,我在头铺上学,来回都是地走。练了两年的腿脚呢。”

  “好,我们现在就开步走,到家还能赶上吃晚饭哩。”

  县城距荷铺四十华里,俞志云上学时从来舍不得坐车,从县城到荷铺的砂石公路,俞志云走了五年,沿途的风景就像背熟了的课文。他曾经算过,每年有大约十个月在学校,每月平均回家两趟,一趟来回八十里,两趟就是一百六十里地,一年要走一千六百里,五年共走了八千里。路上,他把这笔账算给袁彩凤听,彩凤笑道:“你从荷铺出发,走了八千里地,到头来还在荷铺,这叫什么呢?”

  “你说这叫什么?”

  “这叫磨道里骑驴,转来转去,没离开那块地。”

  “你这个小丫头,敢骂我是驴?”

  “我哪敢。我要说你是驴,我不也是驴吗?我在头铺上学,一个月至少回家四趟,来回就是八十里地,一年八百里,两年也走了一千六百里哩。走来走去,我不是也还在荷铺?我是说走了那么多的路去上学,原来竟是白费劲。”

  “那我要是头大驴,你就是头小驴了。”

  袁彩凤大笑,说:“看来你是个一点亏都不吃的主。”又说,“唉,我们什么不好比,把自己比作驴?比作马也好听点。”

  “唉,我哪能跟马比?一说到马,人们会想到什么‘日行千里’、‘疾驰如飞’,可我就是能日行千里,疾驰如飞,也只能在磨道里转圈。”

  “志云哥,你又说这些自卑泄气的话了。你不能跟马比,那还是比驴吧。”

  俞志云笑道:“又骂我了。”

  袁彩凤也笑,随后说:“我忘了问你,有件事我很奇怪。”

  “什么事?”

  “我好像从没听过你拉二胡,吹笛子,你的笛子二胡是怎么练的呢?总不会是天生的吧?”

  “这世上哪有天生就会什么的?走路说话还得学呢。金权中学不少同学把吹笛子当作课余的娱乐活动,一到下课,或是上晚自习之前,这班那班,总有人在吹笛子。到星期天晚上,那些笛子吹得好的,就在教室或寝室外的走廊上卖弄,吹个不停。我听得心里痒痒,就花了几角钱,买了一管笛子,跟同学学吹。大概学了半年多,水平就跟班上吹得最好的同学差不多了。一年过后,就成了年级第一名。后来学校成立乐队,班主任就推荐我参加。学二胡也是受同学的影响。有个同学,家在望淮镇,也住校,他有一把二胡,没事就在寝室里拉,有时拿到班上显派一下。我瞅他不在寝室时,就拿过他的二胡摆弄,三学两学,就能拉简单的歌曲了。可要想学好二胡,自己得有一把琴。我从每月的生活费里一分一角地省 ,省了半年多,花五块多钱,买了一把二胡。有了琴,我练得时间多了,很快就超过了那个同学。我那个同学不但不嫉妒,反而夸我有音乐天赋,带我去见他的老师。这个老师家住县城,是个瞎子,我看见他,就想起了阿炳。你知道阿炳吗?”

  “听老师说过,是个民间艺人。”

  “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民间艺人。他的学名叫华彦钧,阿炳是他的小名字。他原来是一个道观里的当家道士,后来双目失明,靠在街头卖艺为生,《二泉映月》是他的传世名曲。这个老师不但教我拉二胡的技巧,还跟我讲阿炳刻苦学艺的故事,他说,阿炳开始学吹笛子,他父亲经常要他迎着寒风吹,为了增强腕力,在笛子的尾部挂一个铁圈,后来又换成秤砣。阿炳学二胡,开始手指头磨烂了,琴弦上都留下血痕,后来手指上又结成厚厚的老茧。老师还说,他师傅当年教他拉二胡,冬天让他把手插在雪里或冷水里冻一会,然后再练琴,说是能提高手指的灵敏度,并叫我也试试。”

  “学个二胡也这么苦,你试了吗?”

  “我试过,的确有效果。”

  “人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那你下学都两年多了,回来后又不练习,笛子二胡怎么还摆弄得那么好呢?”

  “我要是不练习,拿过笛子二胡,怎能摆弄得那么顺溜呢?只是荷铺人不知道罢了。这可是个秘密哩。”

  “说给我听听。”

  “头铺有个同学,不但二胡拉得好,还会拉京胡。他哥师范毕业,在家里待分配,他的笛子吹得很棒。我到头铺赶集,常在同学家吃饭。吃过饭,就跟他们兄弟演练一会,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奏。农闲的时候,我下午去头铺,晚上在他家过夜,吃过了晚饭,我们就开始独奏、合奏,或是唱几段京剧。有头铺这样的同学,我的笛子二胡才没荒废掉。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

  “你为啥不在家里练习,要来回跑二十里地到头铺去拉胡琴吹笛子呢?”

  “我下学后,也想接着练的,二胡被人偷去了,我还有管笛子嘛。可我妈说,我是个地主分子,受管制,家也被红卫兵抄过,你回来成天在家吹笛子,有人会说我们向贫下中农逞威呢。我想我妈说得对,就不吹了。有一回,队里轮到我家放牛,我偷偷带着笛子,骑着牛跑到野茅洼,让牛在坟地里吃草,坐在一个老坟下吹起了笛子。想不到在附近田里干活的副队长梁国宝却从地里跑过来,一把夺下我的笛子,说:‘你个小地主羔子,大伙都在田里干活,牛要是到田里吃庄稼怎么办?你不好好放牛,在这里吹笛子,吹得像鬼哭似的,我把你这竹杆筒子撅了,看你还吹不吹!’我说:‘你把笛子还给我,我以后不吹了还不行?’他把笛子扔出老远,气哼哼地走了。自那以后,我在荷铺就没吹过笛子,更没拉过二胡。”

  “那天我就在附近拾柴火,梁国宝夺你笛子,我也看见了,想去帮你说话,又怕在地里干活的人笑我,没敢过去。那个梁国宝,当过两年兵,就傲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驴脸挂拉的,像人家欠他二百钱似的。”

  “那没办法,谁叫人家是队干部呢?”

  两人走到头铺北面的鹿塘时,已近黄昏。鹿塘方圆数里,水面浩阔,东面大堤的顶部是公路,在大堤上向西遥望,村庄树木,一片模糊。夕阳西下,晚霞如胭,无数野鸭在水中浮游,一条小船正缓缓靠岸。两人一路边走边聊,有些口渴,便走到大堤下,捧着塘水,喝了几口,随后坐在堤上小歇。沿大堤往南走二三里,东面有两座相连的山包,顺公路往东拐过山脚,就是头铺中学。袁彩凤说:“这里风景真美,我上学时,经常和同学们到鹿塘来玩。夏天还来游过泳哩。上学时,不觉得学校有什么好,离开了学校,反倒挺怀念上学的时光了。”

  俞志云问:“是啊,人大多生在福中不知福,等福运过去,才知失去的生活原来那么美好。唉,我们这些回乡学生,恐怕再也没有上学读书的机会了。”

  眼看天色已晚,两人不敢耽搁,休息了片刻,便接着赶路。过了头铺,太阳已经落山,在田里干活的社员已经放工,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少了,行人更是稀廖,沉沉暮色之中,冬天的田野分外苍凉。两人只顾匆匆赶路,不再说话。走着走着,袁彩凤忽然笑了起来。俞志云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笑什么?”

  袁彩凤说:“你看我俩像什么样?”

  “像什么样?”

  “一个背着包袱,一个拿着胡琴,可像‘查户口’的样?”

  金权东乡一带农民,年年到了冬天,三五成群,背着铺盖,结队外出讨饭,因大多是挨门乞讨,故称“查户口”。有的人则带着笛子二胡或背着花鼓小锣,让自己的一点技能,在要饭时得到充分发挥。

  “没有那么惨吧?要饭的能穿你这么好?还能像我这样背着个绸子包袱?我们明明是文工团下乡嘛。”

  袁彩凤想起在龙湖买乐器时营业员的问话,也跟着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不久的将来,她和俞志云真的踏上了“查户口”之路。

  傍晚时分,袁存仁夫妇仍不见彩凤回来,都着了急。袁存仁说:“兰翠这丫头真不长脑子,怎么能叫小凤跟俞家那小子到龙湖买东西?”何莲香也说:“是呀,这个兰翠,俞志云一个人去还不行,偏要叫小凤也跟着去,还能有多少东西要买吗?”袁成虎安慰他们说:“兰翠跟我说了,小凤是歌舞表演唱节目的指导,要买布做服装,是她自己要去选布料,买化妆品的。你们放心,小凤跟俞志云出门,不会出什么事的。”袁存仁说:“县城往荷铺来的车,早就过去了,小凤跟俞家小子怎么回来?”袁成虎说:“他们长着两条腿,就不能地走?说不定两人现在正在路上呢。我以前上学,来回不都是地走的?”何莲香说:“成虎,你到兰翠家去看看,也许小凤把东西买回来,送到她家,兰翠留她吃晚饭哩。”袁成虎说:“好,我去看看。”

  胡兰翠家距镇中心的“分水岭”以北不远,位于路东,三间草房临街,厢房和锅屋在正房后面。袁成虎走进胡家,见前屋没人,到了后院,见兰翠妈正在锅屋烧饭,便问:“兰翠还没回来吗?”兰翠妈说:“还死在大队部没回来呢,自从成立个宣传队,白天夜里地排戏,比下田干活还要忙。”

  袁成虎赶到大队部排练室,见妹妹不在,便把胡兰翠喊到门外,说:“你让小凤跟俞志云到龙湖买东西,我爷跟我婶都不放心哩。”胡兰翠说:“嘿,有什么不放心的?俞志云虽说成分不好,可他人老实,我相信他的人品,再说小凤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不会轻易受骗上当的。”袁成虎说:“我也这么想。”胡兰翠说:“要是换了周四毛,我肯定不会让小凤和他一块出门。万开花他们正在排《一块银元》,也快排完了,这个节目是你点的,你来看看吧。等他们排完了戏,我们就散。”

  袁成虎跟胡兰翠进屋,坐在一旁看了一会排练。等《一块银元》排完,天已黑透,胡兰翠对大伙说:“今天我们散得迟,晚上就不要来了,你们自己在家里把节目温习温习吧。”

  袁成虎前脚回到家里,彩凤后脚就背着包袱回来了。一家人这才转忧为喜。

  俞志云进了荷铺街,把那包棉绸布交给袁彩凤,自己拿着乐器回了家。以前上学时,他从县城走回荷铺,总觉得路长,走得心里发急,这次和袁彩凤一起走这四十里地,竟不知不觉就到了家。愉快的行程,忽然结束,令他不禁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俞志云买了三样中意的乐器,又和袁彩凤一道出门,说了许多话,有些兴奋,吃过了饭,便进了厢房,坐在床沿上,拿过二胡拉了两首曲子,又拿过京胡,拉了两个简单的样板戏选段。彭淑萍在前屋听见琴声,过来说:“志云,你爷活着时也喜欢拉胡琴,可没有你拉得好。你有这个手艺,到南边要饭都好要些呢。”

  俞志云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袁彩凤说他俩一个拿着胡琴,一个背着包袱,像“查户口”的,听他妈又这么说,觉得有些悲哀,便说:“我妈,你看你,听我拉琴就想到要饭,你怎么不说我能当文工团的乐手呢?”彭淑萍叹息道:“唉,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又是农村户口,胡琴拉得再好,恐怕也难进什么文工团。”

  俞志云忽然没了兴趣,收了琴,上床躺下。他回想着这一天来的快乐时光,回味着袁彩凤和他说过的话,久久难以成眠。他当初回乡时,袁彩凤还是个小丫头,面貌虽然娇好,但并不引人注目。两年一过,竟变成了一个丰满成熟,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了。以前他和她偶尔碰面,只是打个招呼而过,没说过几句话。可今天,他竟和这个荷铺最美的姑娘共处了十几个小时,说了这么多的话。他和黄雅华在一起时,也不像今天这样健谈。他觉得自己和黄雅华精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而和袁彩凤在一起,却没有这种感觉。两人交谈,都非常坦然,非常融洽。袁彩凤初中毕业,在荷铺已算是有文化的女孩,且爱好音乐歌舞,两人共同语言很多。他想,这也许是两人心里没有丝毫男女之情,都只把对方当作街坊邻居之故。男女之间,一想到是否会成为恋爱性质的朋友,就会有身外条件的比较。一比较,往往会比出差距,而一比出外在的差距,心灵之间也就有了距离,相处之时,也就难以坦然。

  他觉得,袁彩凤的性格,既不像她妈,也不像她爷和成虎,她的容貌像何莲香,但性格不像何莲香那样柔弱。她像成虎那样有主见,并且有点任性,但又不像成虎那样野蛮与狡诘。主见与任性,若偏向善良与纯朴,便是可爱,若偏向野蛮与狡诘,则是可恶。彩凤应属前者。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念——自己若是能娶到彩凤这样的媳妇,今生今世,还有何求?但他立即笑自己太不自量,比家庭出身,彩凤好比天鹅,自己就好比蛤蟆,这念头要是被人知道,传了出去,荷铺一条街的人,恐怕连他妈在内,都会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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