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视为下等人,演奏时不敢抬眼,如今被尊称“木卡姆奇”,只因一件事……

  来源:微信公众号“共青团中央”(ID:gqtzy2014)综合整理自微信公众号“道中华”(ID:daochinese),抖音@新疆卫视,《新疆日报》,《新疆艺术(汉)》杂志

  1月16日,厦门市安乐园

  十二木卡姆之拉克木卡姆散板之声

  缓缓响起,如诉如歌

  一队从新疆赶来的艺术工作者

  在著名民族音乐学家

  万桐书先生的墓碑前

  送别这位

  为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

  抢救性保护与传承鞠躬尽瘁的老人

  2023年1月9日

  万桐书先生在厦门去世

  享年99岁

  28岁那年

  痴迷音乐的万桐书

  第一次被木卡姆之声深深吸引

  从此,他扎根西北边疆

  奔走于天山南北

  穿越大漠戈壁

  横跨草原雪山

  挨过寒冬酷暑

  只为一件事——

  抢救木卡姆

  这项工作

  一做就是70多年

  曾经,木卡姆一度濒临灭绝

  而今,“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

  已蜚声全球

  曾有维吾尔族同胞这样评价:

  没有万桐书

  “十二木卡姆”就保存不下来

  

  在厦门家中,万桐书把《十二木卡姆》一书摆在客厅醒目位置。(万桐书家人供图)

  音乐报国,临危受命

  1923年,万桐书出生在湖北汉口英租界。自幼酷爱音乐的他,在军阀混战、日寇入侵的动荡年代中度过了少年时代。

  1938年初春,日军飞机空袭武汉三镇。在江汉关大楼,著名音乐家冼星海指挥万人高唱“用我们无穷的威力保卫大武汉”。15岁的万桐书站在人群中热血沸腾,由此立下音乐报国之志。

  新中国成立后,万桐书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的青年才俊。他能唱歌、会作曲,还精通多种乐器,以出众的音乐才华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妻子连晓梅,也是一位“音乐才女”。正当人们期待着他们双双攀上艺术创作的高峰时,他们的职业乃至人生道路却忽然扭转了方向。

  1951年3月,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把万桐书找去:“组织准备派你到新疆工作。新疆有一套音乐叫作十二木卡姆,快要失传了,得马上抢救。”

  这个消息对于万桐书来说十分突然,对于新疆,万桐书不了解,只是觉得那里是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对于“新疆十二木卡姆”,他更是很陌生。但是既然吕骥代表组织向他交代了工作,这又是祖国的需要,万桐书就干脆利索地答应了。对于党组织交给的工作,他从来不提条件,只有努力完成。那时的万桐书没有想到,这一答应,就是一辈子的信念。自此,新疆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的命运也和“新疆十二木卡姆”紧紧连在了一起。

  

  1951年3月,从北京前往新疆前,万桐书一家三口合影。(资料片)

  抢救性录制,克服重重困难

  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是一种融歌、舞、乐于一体的独特综合艺术形式,基本成型于16世纪中叶,经过400多年的传承演化,以丰富的音乐语言反映着维吾尔族历史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木卡姆吸收大量中原音乐元素,同时也极大丰富了中原音乐。它包括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哈密木卡姆。其中,十二木卡姆因规模最庞大、结构最完整而最具代表性。

  然而,在旧社会,木卡姆艺人被视为下等人,受尽地主权贵的欺辱,四处流浪,朝不保夕。最后,能完整演唱全套十二木卡姆的,只剩了下了民间老艺人吐尔迪·阿洪,连他的儿子都做不到。

  十二木卡姆“朱拉”片段。(表演:新疆歌舞团)

  时任新疆省副主席赛福鼎·艾则孜偶然得知这一情况,十分震惊,到北京时当面向周恩来总理作了汇报。周总理当即表示,中央将给予大力支持,这样的宝贝一定要抢救!

  抢救艺术瑰宝,必须派全能型音乐人才。根据原文化部、中央民委的要求,中央音乐学院反复甄选,最后重任落在万桐书身上。

  抱着只有1岁大的女儿,万桐书夫妇踏上西去的列车。先坐火车,又倒汽车,再乘飞机,他们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

  在熟悉城市的过程中,万桐书结识了从新疆各地请来录制十二木卡姆的几位民间艺人,其中便有吐尔迪·阿洪老人。他们虽然语言不通,却因对音乐共同的热爱和保护木卡姆的决心成了忘年之交。

  但这时,录音还不能马上开始,因为当时全新疆都没有一台录音设备。万桐书向北京求助,上级部门在全国展开搜寻,最后从上海买到一台钢丝录音机。

  

  上世纪50年代,万桐书(前排左二)、吐尔迪·阿洪(前排右二)等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成员合影。(资料片)

  当时电压不稳,录出的声音忽高忽低。幸好广播电台帮忙,弄来一台手摇发电机,又将播音室让给工作组用。当时条件有限,但当地党组织和部门想方设法,为他们解决了各方面困难。

  录音中,在演唱一个曲调时是不能中断的,操作手摇发电机的机务组师傅一秒钟也不能停歇,一直在匀速摇动。一曲终了,操作者汗流浃背。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动弹不得。电台又调来3名师傅,趁着换曲的间隙轮流操作。

  当天的录音结束了,万桐书走到吐尔迪·阿洪面前问道:“您在演唱时,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

  老人答,以前自己流浪卖艺,从小就见惯了富人的冷眼,绝不敢抬眼直视出钱的巴依老爷和太太。

  听罢此言,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万桐书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大家都是国家的主人。请您放开唱、放开演吧!”

  十二木卡姆全曲唱完需要近20个小时。录音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10月下旬才结束,成果是24盘钢丝录音带。这是新中国第一次对十二木卡姆进行完整记录。

  争分夺秒,记录艺术瑰宝

  录音只是个开头,更繁难的工作还在后面,那就是记谱。

  万桐书是学西洋音乐出身的,熟识十二平均律,这种律制和木卡姆的律制完全不同。尤其木卡姆在乐律、乐调、节拍、节奏、旋律等方面异常丰富和复杂,用五线谱为木卡姆记谱极为困难,很多音符根本无法标注。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万桐书大量查阅国内外音乐参考资料,开创性地编制了顺滑音、吟音等标注符号,还创编了手鼓二线谱。后来,这些创新被广泛认可和使用。

  为了弄懂一句曲谱,他往往要反复放几十遍录音。钢丝录音机的录音介质是如同发丝一样细的钢丝,在多次反复听后很容易断,稍有不慎就乱成一团麻,一个星期都难以整理好。万桐书聚精会神地一段一段清理、捋直,绕成圈,再接起来、继续听。

  那时迪化每天只供5小时的电,到凌晨3点就停电了。万桐书和连晓梅每晚都争分夺秒地记谱。

  万桐书守在录音机边侧耳细听,飞快地记。连晓梅则控制着一台变压器,调整电压。二人精神紧绷,片刻也不敢放松。

  

  《十二木卡姆》(乐谱总集)。(黄适远 供图)

  他们新生的孩子3个月大时患了急性肺炎。大夫说必须住院治疗,可万桐书夫妇放不下记谱工作,也不能留下一个人在医院照料孩子,因为另一人无法单独完成记谱。他们只能软磨硬泡,求大夫给孩子开药,带回家服用。

  一天晚上,给孩子喂了药,夫妻俩就专心记谱。凌晨停电时,他们听着孩子不再咳嗽,便精疲力尽地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这个家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再也没有醒来……

  万桐书钉了一口小木箱,把孩子的遗体安葬在一处山坡上。当晚一来电,夫妻俩又在各自的机器前坐下,强忍悲痛,继续记谱。

  因长期用左胸抵桌,万桐书的左胸部变形了,眼睛也高度近视。录音机的旋钮被磨得锃亮,而他左手手指磨出厚厚一层茧,最后不能弯曲,左胳膊也抬不起来了。连晓梅劝他去医院,他不同意,怕耽误进程。到后来,万桐书的笔记、曲谱,只能由连晓梅帮忙誊写。

  用了将近5年时间,万桐书夫妇终于完成了这项枯燥艰辛的工作。

  1954年,市场上有了磁带录音机,为了完整保留一套音响效果更好的十二木卡姆,万桐书邀请吐尔迪·阿洪老人再次录音。工作组请来一些翻译家、维吾尔族诗人、音乐家共同参与翻译配词,逐字逐句把察合台语唱词翻译成现代维吾尔文。

  1956年8月,万桐书将这套成果带到北京,立刻引起关注。上级认为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大事,决定出版十二木卡姆的乐谱和唱片。遗憾的是,当他回到新疆时,吐尔迪·阿洪老人已经去世了。

  “他是十二木卡姆永生的乐魂”

  有一回,万桐书去南疆时路过吐尔迪·阿洪的家乡,特地到他的坟前拜祭。附近有乡亲知道他的身份后,有人大喊起来:“您就是万桐书!吐尔迪大师在演唱中颂扬过您,说您是十二木卡姆的乐魂!”

  原来,回到家乡后,吐尔迪·阿洪常常想念万桐书,就写了一首名为《乐魂》的歌,用十二木卡姆曲调演唱:

  “我时时想念一个人,一个抢救十二木卡姆的人。有了他的录音和记谱,我的木卡姆才不会死去。有了他的存在献身,木卡姆才会传向全世界。他是十二木卡姆永生的乐魂,他的名字就叫万桐书……”

  

  新疆哈密民间艺人在表演十二木卡姆(摄于2004年)。(韩连赟 摄)

  1960年,《十二木卡姆》乐谱两卷集面世,那年7月底,摆在了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会场入口的展台上,引得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们纷纷赞叹。随后,这一重大文艺成果被国内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还有国外报纸给予整版展示,盛况轰动一时。

  当时,维吾尔族传统乐器和演奏都是艺人心手相传,缺少理论总结,初学者不易掌握。万桐书就在连晓梅的提醒下,运用自己多年来绘制的乐器草图、记下的笔记,编写了《维吾尔族乐器》一书。维吾尔族17种传统乐器的源起、演变及演奏方法从此有了系统阐释和介绍,成为中国器乐史研究又一件开创性工作。

  

  万桐书工作照。(资料片)

  从此,新疆处处都能听到木卡姆的旋律。以演唱木卡姆为生的民间艺人,被老百姓尊称为“木卡姆奇”。他们走到哪里,就把艺术感染力播洒到哪里。

  从1957年8月开始,万桐书带着普查小组的几个人,坐着敞篷卡车,沿着昆仑山北缘到南疆各地寻访更多的“木卡姆奇”。正值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交通道路还很落后,从乌鲁木齐到新疆的南疆喀什坐汽车要行走六、七天,有的地方根本不通汽车,全靠坐马车和骑毛驴。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上,万桐书鞋底磨破,脚趾流血,像骆驼一样继续走。

  在一些乡村,没有住宿地方,万桐书他们就住在汽车里。在不通汽车又无法找到住宿的乡村,就干脆在草堆或土堆上将就一夜。喝水,那时,那里是没有自来水的,只有涝坝水。自来水是多年以后才通的。吃住行条件再差,也丝毫没有影响万桐书的工作热情、执着和认真。他奔走在乡间,不知疲倦,哪里有老艺人,就往哪儿钻。

  他长期营养不良,体力透支,一次在南疆收集音乐时胃病发作,大口吐血。为了给他补身体,当地老乡送来炖羊肝,轮流喂他吃。另一次,他的背上长了大疖子,引起高烧,县城的医疗条件只能消炎除脓包扎。他烧还没退,又骑上毛驴去收集歌曲。

  

  上世纪50年代,万桐书(左二)与同事在南疆收集整理十二木卡姆。(资料片)

  在墨玉县,有位80岁的老艺人叫帕塔尔·哈尔夫,能演唱9套刀郎木卡姆,可万桐书三番五次上门,总是被拒之门外。原来,帕塔尔被人骗过。有个村霸,叫他去宴席上表演木卡姆。老人连唱三天,嗓子都唱哑了,村霸却说唱得不好,一分钱不给。倔强的老艺人从此不再开口演唱。

  直到一天,帕塔尔骑着心爱的毛驴去赶集,驴却被人偷走了。万桐书带着普查小组,跟当地干部一起找回了小毛驴。从万桐书手里接过缰绳,老艺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刀郎木卡姆第一次有了完整记录。

  有位叫阿洪拜克·苏布尔的老艺人,会唱全套哈密木卡姆,以前就与万桐书相识。二人多年后重逢,老艺人已年过八旬,满口的牙都快掉光了。万桐书带他去医院,镶上了牙齿。阿洪拜克精神大振,唱歌的欲望又升腾起来。十几天内,老人演唱的哈密木卡姆被全部录制。

  伊吾木卡姆是哈密木卡姆中的一个典型代表,继承了传统的演唱方式和表演形式,又有独特的风格。可是伊吾木卡姆的主要传承人之一老艺人吉力力·阿迪力隐居深山,改名换姓,20多年没有演唱过。

  改革开放后,万桐书问过许多人,翻过许多山,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他,并送上一把崭新的萨塔尔琴。吉力力紧紧地抱住了万桐书。直到这时,邻居们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住着一位木卡姆大师。

  第二天,村里布置了场地,请吉力力演唱,远远近近的乡亲们都来了,沉睡的木卡姆又一次被唤醒。

  老艺人们说,万桐书是木卡姆的救星,是他们最崇拜的木卡姆奇。

  代代传承,把人生写在新疆大地上

  “爸爸后来说,不是木卡姆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木卡姆。”万桐书的小女儿万静回忆。

  受家庭熏陶,万静也选择了以声乐为职业,可在她印象中,父亲从没指导过她,因为每当到家时,他已经为外面的工作耗尽了心神。在万桐书心里,抢救木卡姆就是天大的事,其他事都要让路,连亲情也不例外。然而,他对“别人家的孩子”却充满了耐心。

  他家附近,有个维吾尔族少年,名叫努斯来提·瓦吉丁。万桐书家飘出的钢琴、小提琴声,让努斯来提迷上了音乐。他也弄来一把小提琴,每天在巷子里、房顶上拉琴。

  努斯来提和万桐书的儿子万史建是好伙伴。“每次到他家里,看到他爸爸那满书柜关于音乐的书,我的眼睛就挪不开了。”努斯来提回忆。

  一次,在万史建的默许下,努斯来提拿走了一本斯波索宾的《和声学》。这件他们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很快被万桐书发现了。得知他就是“那个半夜拉琴的娃娃”后,万桐书没有责怪他,还让他常来家里学音乐。

  狭小的书房里,努斯来提跟着万桐书学会了演奏小号、小提琴,掌握了丰富的音乐理论知识。后来,曾经的“房顶少年”考上了天津音乐学院,成长为新疆著名音乐家,木卡姆也成为了他音乐灵感最重要的源泉。

  

  上世纪80年代末,万桐书(左)与吐尔迪·阿洪的小儿子卡吾力·吐尔迪(右)探讨木卡姆艺术。(资料片)

  在木卡姆的歌声里,万桐书来到新疆,当年风华正茂;

  在木卡姆的余韵中,万桐书坚守西部,渐渐年华老去。

  孩子们先后去东部内地定居,一次次劝父母同去,可他们难以割舍,这片广袤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音乐艺术已和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

  然而,万桐书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75岁时不得不和妻子迁居内地,与子女同住。一盒珍贵的磁带,是万桐书先生离开新疆时,留给新疆艺术剧院木卡姆艺术团团长迪力夏提·帕尔哈提的谆谆嘱托。

  “那天万老师专门把我叫到家里去,交给我这盒磁带,里面录制了一些他认为非常有特点的木卡姆乐曲,这些都是他精心记录下来的,他嘱咐我要利用好这些珍贵素材,一定要把木卡姆传承下去。”迪力夏提说。

  2005年11月,“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得知消息的那一刻,82岁的万桐书慢慢走进了书房,打开录音机,听起了最爱的《拉克木卡姆》选段。

  2023年1月9日,万桐书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99岁的音乐学家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最后一个休止符。

  

  万桐书(右一)和十二木卡姆表演艺术家在一起。(新疆艺术剧院木卡姆艺术团 供图)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万桐书把新疆当成自己亲爱的故乡,把木卡姆的挖掘、整理、研究当成自己的终生事业。他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也把自己奉献给了新疆这片美丽的土地。

  如今,我们接续传承,一直行进在文化建设的路上。这种行进,也源于我们内心深处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我们用文艺记录时代的剪影,这也是我们生逢其时的历史记录和珍贵的亲身档案。

  随着木卡姆艺术保护与传承力度的逐步加大,除了新疆艺术剧院木卡姆艺术团外,喀什、哈密、吐鲁番的歌舞团都有专门的木卡姆表演及研究人员,全疆多地成立了木卡姆传承中心,通过民间传承、专业传承、教育传承、文本传承等方式,吸引和培养了一批批年轻人投入木卡姆艺术。

  美妙的乐声四起,仿佛在告慰万桐书先生:木卡姆的春天,如您所愿。

  编  辑丨朱皓月

  校  对丨李汝恺

  校  审丨孙小千

  值班编委丨钟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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