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利用亲生儿子碰瓷骗钱 孩子多次试图逃跑

  

  卢勇在审讯室。图片由福明派出所提供

  什么是这个家庭真正的灾难?

  那是小金10多年来最大胆的决定——趁父母休息,偷出了户口簿和930元钱,一路飞奔逃出了家门。

  因为多次外出“碰瓷”的经历,他比同龄人更加熟悉车站和购票事宜。他先坐火车到宁波,再转长途火车到重庆,最后坐大巴回宜宾老家。最紧张的时刻,是在临海车站等车的最后那几十分钟。这个身材瘦削的少年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他当时蜷缩在座位里,眼巴巴地向外望,祈求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怕父母追上来。

  他成功了。

  这段经历在小金父母的叙述里成了另一番模样。卢勇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坚称,儿子“做了太多坏事”,四处打架偷盗,甚至找人殴打自己,儿子是因为在学校惹了麻烦才跑回老家。他认为,此前爷爷奶奶对孙子的教育很失败,“当然,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文丽的态度更直接,她毫不避讳地告诉记者,“这个家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小金。”她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家庭的“灾难”。儿子和小女儿相比,学习差、四处惹事,还总被学校开除,让他们“不得不求人送礼”,更让这个家“经济落入困难”。

  学校政教处主任陈老师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证实,小金在学校表现良好,除了学习成绩较差,并未出现打架、偷盗等行为,学校也从未开除过孩子,更没有向小金父母收取任何额外费用。

  办案警官刘名府和小金的语文老师蒋老师沟通过,蒋老师告诉他,这学期开学,小金主动竞选了语文课代表,负责早自习的领读和收发作业。一开始小金很不自信,他问老师:“我语文只有30多分,我也能当课代表吗?”

  老师告诉他:“我相信你可以做好,你也要相信自己。”

  前不久的一次月考,小金语文考了69分,蒋老师看过小金记得满满当当的语文课笔记,他说,小金“只是缺了太多太多的鼓励”。

  所以,在一次审讯中,听到卢勇辩解,“碰瓷”的想法是孩子提出来的,自己今天“就是替他顶罪”时,刘名府愤怒了,“如果不是穿着这身警服,我真想冲过去揍他。”

  他绝不相信这对父母不知道,小金已经害怕黑暗幽深的隧道了。每一次过隧道,这个少年都会紧紧抓住座位,闭着眼,浑身发抖。哪怕,这个孩子是坐在安全的警车里。

  蒋老师不仅担任小金班级的语文老师,也是学校主管德育的副校长。这个从教20余年的老师认为,小金的父母“根本没有正视自己的问题”。

  在他看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家庭的灾难。“父母在家庭教育的失职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灾难。”他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解释,小孩子学习差、调皮捣蛋一点再正常不过了,那都是成长的过程。小金自幼留守,童年缺失父母陪伴,的确有一些留守儿童的通病,但都可以改正、教育,父母绝不该放弃、忽视孩子,更不能因此胁迫孩子犯罪。

  只是,这些话他从没有机会向小金的父母道明。在这所以打工子弟为主的学校里,他需要面对的,是一些“认为孩子只需要吃饱穿暖就可以”的家长。

  身为政教处主任,陈老师遇到过太多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读着读着就走了,去当个学徒,到了十八岁开始挣钱,顺便谈个恋爱就把小孩生了,结婚证都是后来补的。”他告诉记者。

  在他眼里,学校能做的太有限了。比如这次,小金突然消失不见了,学校向卢勇询问孩子的情况,卢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把孩子送回老家读书了。”

  岗位没了,大人走了,孩子也跟着走,教育只能戛然而止

  学生频繁的流动是这所学校的常态。

  陈老师坦言,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从事比较低端可替代的工作。有些是产业工人,有时候全球经济形势一个小小的变动,他们的命运也会随之变化。岗位没了,大人走了,孩子也跟着走,教育只能戛然而止。

  他很苦恼,有时对一个孩子的教育刚开始两三年,就碰上孩子的父母离开,小孩哭着转学了。到了新的学校,这些还处在人格建立期的孩子,面对的也许是不同的教材和陌生的老师同学。这个年轻的老师说不清楚,这会给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

  有时候,孩子是跟着父母回老家,有时候是在大大小小的工厂聚集地间游荡,似乎唯一不变的,是这群父母身不由己的命运,和那些孩子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只能说,时代发展太快了,脚步停不下来,可很多东西没跟上。”陈老师说,“小金并不是极端的个例。”

  林煊告诉记者,具体外来务工子女的人数很难统计,他预估“差不多两户就会有一个孩子,一个辖区如果有3万外来务工人员,那小孩子至少会有5000个”。

  这位警官处理了多起校园附近的打架和敲诈勒索案件,犯下这些案件的有一些就是学生。

  “数量不少。”他说。

  14岁的小金已经转学3次,在第二次转学后,他说自己“彻底放弃搞学习了”“完全看不懂啊”。他还记得那次转学后学的是除法,可他怎么也学不明白,那时候心里只顾得上害怕。

  陈老师是小金科学课的任课老师。他很难将这个平凡的孩子和那个碰瓷了近20次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童年没有父母陪伴是很大的空缺,对性格人格培养有很大漏洞。”他说。

  真正逃离父母回到老家时,小金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开心,他下河抓小龙虾,上山去采草药,“小龙虾一斤二十多块钱呢,我可以挣几百块钱,自己养活自己,饿不死的”。

  可他有时还是会想起父母,想起学校,他说自己还是想上学。

  父母找到了他。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回了老家,邻里亲戚都跑来老宅,劝说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没有向亲戚讲述“碰瓷”的事,“太丢人了”。他更害怕把这事儿说出来父母会被抓,“毕竟他们还是我爸爸妈妈”。听到亲戚对自己的指责,他只会默默地哭,他说,自己已经不会放声大哭了。

  父亲后来向他承诺,绝不会再逼他跳车“碰瓷”,更不会再打他。电话里,父亲还告诉小金,你该回来考试了,“考完试,我再送你回老家上学。”

  小金回家了。后来,户口簿被父母藏好,他放学后的行踪以小时计被父母确定,“碰瓷”变得频繁,他又试图逃跑三次,但纷纷失败。

  他放弃了挣扎。

  这个少年说,如果不是被警察发现,也许自己会这样继续“碰瓷”下去。他迅速消瘦,体重掉到了80斤。

  小金说,他确定了一件事,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父母了”。

  不想和父母再一起生活了

  小金至今记得,父亲被押送上警车前留给他一句话:“一定不要说实话。”

  当他跟着办案警官走进派出所,离审讯室越来越近,这个少年一下子委屈得不行,他对着林煊把自己作案的细节交代得干干净净。

  “不后悔。”小金说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爸爸妈妈应该被惩罚。”

  在父母被刑事拘留后。福明派出所的民警给两个孩子安排住处,带他们在食堂吃饭。小金时不时地问警察:“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出来?” “如果不能出来,要判多久啊?”

  收到民警给自己买的新衣服时,小金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有心事,不是真的开心。”

  他偷偷告诉林煊,自己担心父母,又不担心父母,既想让他们出来,又担心他们出来后打自己。

  “我不恨他们。伤心的时候,我会哭一下,过两天就好了。”他告诉林煊。

  这个14岁的孩子和林煊作了一个属于男人间的约定,他会好好照顾妹妹,直到父母放出来,把妹妹交到爸爸妈妈手上,自己再回老家,“老家学费便宜。”

  如今,两个孩子在学校寄宿,学校给小金兄妹买了新被子、褥子等床上用品,还安排了生活老师照看。只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蒋老师很希望兄妹俩的亲戚可以前来照看,他许诺,学校可以为孩子的亲戚安排一份工作。

  可是,自打孩子父母被刑事拘留后,只有一个在江苏打工的亲戚匆匆赶来一趟,给两个孩子塞了几百块钱后,又悄悄离去了。

  林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位从警21年的警察见过很多法理与人情的冲突,许多父母犯罪,遗留下来的孩子如何照料一直是个大问题。

  事实上,很多犯罪分子甚至会带着孩子作案,被抓时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你们抓了我,孩子就没人照顾了”。

  类似的情况总让警察为难。那些案子程度大多较轻,一般都是治安拘留15天,偶尔民警和协警也会客串一段时间的“爱心爸爸”。不过这回,林煊是第一次碰到父母带上孩子一道刑事犯罪。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性质很恶劣”。

  可这一次,他没有心软。

  案子到派出所时,这个有一个18岁儿子的父亲表示,“这个案子要办,一定要办。” “这样的父母怎么能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

  他联系了街道办事处和妇联,希望一起处理这件让人揪心的案子。他很清楚,身着警服,“是刚性的,代表着法治”,他害怕吓到孩子,所以无论做笔录还是后续对孩子的心理辅导,他都叫上了这些“柔的力量”。

  被送回学校前,全所警察为小金兄妹捐款6800余元。派出所还在福明街道办事处申请到一万元经费,专门用于小金兄妹未来的学习和生活。

  小金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坚决,“不想和父母再一起生活了。”林煊从未开口相劝,这个老警察曾检查过孩子身上的伤,背部、手臂、腿部、后脑勺,浑身上下就没几处看不见伤口的地方。他惊呆了。

  一些伤口至今发痒,在深夜提醒这个睡不着的少年,一切还没有完全过去。

  警方表示,如果小金坚持回四川上学,警方会尽全力协调当地学校为他办理转学手续。

  但警方也很清楚,“送回老家不是首选”。 “农村老家读完初中就没学校了,在宁波城里读书,成绩好能上普高,成绩差也能上职高,至少能学门技术。”

  “我们想努力让孩子用6年的时间学会自立。”警察林煊说。

  看守所里,孩子的母亲选择了认罪,她哭泣着问警察,自家的米不够吃了,孩子该怎么生活。被刑拘当晚,她哭着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警方准备为文丽办理取保候审,“至少让两个孩子能有母亲照顾”。

  “这里的回忆不好。”小金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回老家”。来浙江7年了,他说自己也有遗憾,就是转学后除法没有学明白,当时太害怕了,搞不懂也不敢问,到后来自己也放弃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到过去,“把学习搞好,这样以后的工作才不会被机器替代”。

  他想得很远。他说,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我要让他学好,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像我爸爸妈妈那样做坏事,一定不能做坏事。”

  (文中小金、卢勇、文丽为化名)

  记者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