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致敬文洁若

  2022 年,时间失去了它的意义。长久、稳固、安定的一切被暴力因素击碎,长期且专注地做事成为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每一个人都在摇摇欲坠的缝隙中奔忙。

  在一切突然结束后,我们开始疲于反思和面对过去。但回避往往会使我们付出更为残酷的代价,我们必须重振旗鼓。文洁若老师的工作和生命是一个样本,我们需要她的勇气、决心与纯真,以此获得穿透时间的存在与力量。

  每年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的年度致敬奖项,我们都希望能够将更多目光引向那些在行业内有突出贡献,但始终沉潜的前辈、学者,向他们致敬,并且尝试用视觉语言记录下他们的时间、记忆与工作。

  在过去五年中," 单农 " 和 " 单向空间 " 分别联合致敬过、、、、。他们都是在行业内多年来默默耕耘,低调从事,对于所相信的事拥有纯真热爱的人。今年,我们继续以这个奖项为名抛出问题,文洁若老师以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浩瀚的翻译成就与高贵品格,给予了我们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八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

  年度致敬影片

  在典礼现场,我们邀请文学奖的顾问之一,学者戴锦华,来为文洁若老师颁奖。" 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说,我是读文洁若老师的翻译长大的,而且我还记得,80 年代中期 90 年代之初我和很多朋友一样置身在一段空白的、困惑、徘徊岁月当中,当时和一些做纪录片朋友去访问萧乾,和他们这对我心里非常仰慕的老人一起谈话,刚才在荧幕上再看到她的时候我就非常感慨,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我也步入老人行列了,但是我真的好高兴,我有机会成为这个颁奖者。"

  文洁若的朋友王硕老师,代她出席并宣读由她一笔一划亲手写就的获奖感言:

  我荣获单向街书店颁发的 2022 年 " 第八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 " 年度致敬奖感到十分幸运,感激和骄傲,虽然不方便来,我也很想向所有参助民间文化事业的同事、朋友、女士和先生们当面答谢。应贵书店编辑吴琦先生的盛情邀请,我现在请朋友王硕先生替我口述几句。

  我不夸口,但贵书店所说的笔耕不辍,孜孜不倦我自己做到了,而且还在努力,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必须有信念,有目标,我从小练习翻译,一辈子埋头翻译日语和英文文叙作品,目的是促进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姐妹之间我从未把自己当做才女,但是我有一股劲不怕吃苦,而且珍惜时间,寸金难买寸光阴嘛,我结识萧乾是看中他的才气和热忱,翻译是我最大的乐趣,我有活干,我就知足。我们合译《尤利西斯》,每天一千字不就像愚公移山嘛,为了沟通世界文化,扩展文学视角,那五年一晃而过,我欣赏羡慕才华,但是我不怎么迷信学者,只要努力,我不信世上有做不成的事情。

  时间有限,而该钻研的学问漫无止境,人生一世应该有所作为,有贡献,多谢各位女士和先生给我蛮大的鼓励和荣誉。

  2022 年 3 月 23 日

  文洁若

  文洁若老师已年届 96 岁,尽管在拍摄过程中她兴味盎然,还为拍摄团队唱起法语歌,但我们的拍摄仍多有搅扰。我们所记录下的影像对于她而言就是完整的一天,是每天四百字的翻译。一天又一天,做着看似相同实则始终向前的事,永远的一天。

  《永远的一天》导演刘宽

  Q&A

  单读:知道这届文学奖的年度致敬人物是文洁若老师,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刘宽:年度致敬的人物其实还是男性居多,之前只有过一位女性,所以我非常开心。

  因为过去两年间很多之前想要关注的老师都去世了,比如李文俊老师,但是我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影像,所以也会有一种需要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文老师的年龄和她的性别,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都让我有一种去记录的迫切感。

  单读:亲自去文洁若老师家里拜访她,给你留下了什么特别的印象?

  刘宽:我们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是 " 三八 " 妇女节,我们给她带了一束花。

  去见她的那一天,我们还没有到,她就已经把大门打开,等着我们了。她显然知道我们要去,就提前戴上了她的假发,还带了一条丝巾,很美好、很可爱。

  其实老师听力不是很好,她说话的时候逻辑也不一定总是跟着我们问她问题的逻辑,她可能会对你的问题有一个快速的回应,然后就聊到别的东西上去了,但是你还是会被她那种生命力所打动、感染,不论是她说话的音量、语速、语调,还是她那种倾诉的欲望。

  我们一共有四个人,导演组两个女生、摄影和吴琦。她一定要我们把名字整理好给她,要给我们签书,这个习惯延续到了我们拍摄的那一天。我们觉得让她写那么多字,会让她过分劳累,所以有点想隐瞒实际上去拍摄的人员。结果她还是发现了外面还有人,有摄影助理、跟机员等等,她就一定要签书,写上每个人的名字,特别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甚至找不到的书,她也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每个人都送到。这可能是一个很执拗的习惯,但是其实可以看出来很多她在意的事情,比方说,对每个个体的尊重,对传递书这一传统礼节的看重。

  她的家里连一个旧冰箱里放的都是书。书放得比较无序,所以她每次找东西都特别着急,得让保姆帮忙找。她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把所有东西打理得很好、特别贤良的女性,反而像个小孩。这些很执拗的瞬间反而会让人觉得特别有生命力。

  她和保姆之间的关系也特别有意思。我有想过,如果透过保姆的角度来拍她的话,其实是一个更好的故事。老师的儿女都有自己的事业,她儿子在美国,因为疫情一直回不来,虽然见不到母亲,但他还是希望能保护母亲。保姆就成为了文老师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成了需要在中间协调儿女对她的保护和她自己的想法的一个角色。这位保姆并不是一个读书人,但是她不停地要帮文老师找书,她仿佛也对芥川龙之介、太宰治这些人如数家珍,即使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某本书讲的到底是什么。

  我看到了文老师生命的两面,她充满生命力,同时也无助。真的每天陪在身边的人对她实际的生活和工作可能一无所知,也并不了解她。通过保姆跟文老师的相处,其实能清楚知道文老师有哪些东西是不可撼动的。在保姆的眼里,可能文老师不是什么大翻译家,她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还有些奇奇怪怪性格癖好的老小孩。她可能对于吃什么、生活要怎么样没有什么要求,保姆给她弄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她一定要找到这本书,或者一定要找到一根笔,这些是必须迁就她的。她们之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张力,两个人都是特别有生命力的女性。

  单读:文洁若老师值得致敬的精神是什么?对今天的我们有什么意义?

  刘宽:如果只是去谈她的成就就窄了。

  她让我们知道,一个人,只要她能够活着,活下去,这个时间本身会带来一些不可估量的力量,并且它可以超越你眼前很多很多事,但你身在那个极端的困境时,是不可能看到其他可能的。文老师用了最简单的方式对抗了最难的生活,她就是用一种非常清贫的方式生活,用一种非常简单、重复的方式去工作,96 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在足够长的时间里只是简简单单地活着,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难,当你真的做到了,其实会产生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力量。

  经过了疫情这几年,大家不停地面对身体的问题、精神的问题,会觉得失望,会觉得很虚无,会想问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活着这么艰难?文老师就让你看到,其实只要专注眼前的事情,不为名为利去做一些单纯的、持续的努力,其实就没有那么容易被外界影响,而且可以穿越很多很多大的历史变动。

  单读:筹备与拍摄这支短片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对最终的人物呈现是否满意?

  刘宽: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时间很紧张。老师的儿子想保护她,对我们的拍摄时间要求比较严格,我们不能多次上门,也不能一直拍摄。我们也会担心文老师的身体,不想过度打扰她,因为我们在做一个赞扬她生命的事,如果在拍摄过程中反而消耗了她的生命,那在我看来,真的是不可饶恕。所以我们就必须把这个拍摄做得简单、精确。

  我在拍摄前几天身体就不太舒服,就在想那我们是不是要推迟拍摄?是不是要我不参与这个拍摄?是不是要有什么备案?后来的方案是,我全程不跟老师接触,所以第二天拍摄我就一直戴着口罩,站在门外看监视器,用三方通话指挥里面的人跟她交流。但是没办法,现场还是需要我和老师直接沟通。最后的方式就是,我站在外面,文老师在里面,我要问她什么问题就靠大声地吼,那天拍完声音就嘶哑了,加上一直站在外面,也受冻了。

  摄影师因为特别怕错过所有的瞬间,并且想尽少地打扰她,所以一直手持拍摄,腰酸背疼了好几天。但是我们觉得必须要这样子,才能保证在非常短的拍摄时间内做出有意思的内容。

  还有一个很大的困难是,我们没有办法完全按照预想的进行采访,虽然我们提前发了采访提纲给她,她也写在了纸上,但老师的状态已经不能进行预想的采访了。并且因为拍的素材内容有限,她说的内容也有限,所以非常依赖后期的剪辑和声音设计,当时拍完,我都担心有可能剪不出来。

  我想要呈现的不是一个老人,我想拍的是一个还在活着的人,不想拍得死气沉沉,实际上她也并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人,所以我们从拍摄的手法、机器的选择到最后的调色都在想办法呈现她的生命力。后期制作时,我们在高光的地方加了一点粉色,那个颜色叫 " 品 ",其实不太常用在一个老年人身上,如果做不好就容易显得廉价,为了凸显她的生命力,我们做了一个危险的尝试。最后出来的效果我非常满意。

  单读:这是你与单农合作创作年度致敬短片的第六年,回顾这个系列,有什么感受想要分享?

  刘宽:从第一年开始,我就感激,到了第六年,我发现感激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多,当时我觉得这只是一种非常理想主义的合作方式,但现在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对彼此的承诺。

  单农对创作者的尊重程度让我可以真的放开手,全情投入创作。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参与者都能感受到尊重,享受创作的快乐。在这份尊重上,我们就会自己挑战自己,在创作层面对各个部门提出更高的标准,这个标准其实比满足客户更漫无边界,是对自己的更大的挑战。单农给了我们这个可能性,让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被激发出与平时的商业工作完全不同的创造力。

  它也见证了我的成长,在这些作品里能清晰见到我的问题和困惑。年度致敬片做了六年,跟只有一部时的分量完全不一样,在某种历史的角度上来看它们是能留得住的。我也在片中呈现了我各种各样的进步,放入了很多我个人的心血和生命体验。

  我们其实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这个商业驱动的环境下,我们给大家、给这个市场打了一个很好的样。这是一种互相成就、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关系,它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