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勇:与三千岁的胡杨忘年交

  画家刘海勇把一株胡杨木搬进了中国画的展厅。

  一节粗壮的树干悬挂在展厅一角,旁边有几片小木块挂在墙上。树干来自于浙江东方地质博物馆,木块则是由刘海勇从新疆阿克苏地区背回来的。

  在干枯的真胡杨木对面,水墨的胡杨在纸上生长。长11米高3米的巨幅胡杨把观众震得直后退:“要站远一点看。”画面的左上角,有篆书题名:“三千秋”。

  不久前,“天下有风——刘海勇中国画作品展”在浙江展览馆举办,这是他的巡展继中国美术馆首展后的重要一站,胡杨精神的主题创作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三千秋 1100cm×300cm 2022年 纸本设色

  三千秋

  江南的“雁荡山人”刘海勇,近年来常赴西北荒漠画胡杨:他把纸铺在沙地上,然后在耸立或倒下的树边,现场挥毫。

  胡杨是荒漠地区特有的珍贵森林资源,江南看不到。生长在沙漠之中,耐寒、耐旱、耐盐碱、抗风沙,有很强的生命力。刘海勇很擅长捕捉生命力。

  因为采风、慰问等原因,刘海勇曾多次到访过新疆。那里有几千万亩的向日葵迎风招展,旺盛的生命力喷薄而出。葵花一度成为他重要的创作题材,灿烂而倔强的金黄通过笔墨感染着更多的人。

  而胡杨的生命力则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干枯、折断、扭曲、怪诞……等等,哪一个词都不是形容生命力的吧?

  新疆的公路旁,茂盛的胡杨并不罕见。雪中的胡杨、夏天的胡杨、春天的胡杨,刘海勇都看到过,他一直很想将它们入画,却不知从何入手。直到2020年,他深入到丛林深处,走入荒漠腹地,在极荒凉之处认识到了更为真实的胡杨。

  这里的胡杨木十分寂静,很多像是已经枯萎,有的甚至已经倒下;有的矗立在沙土中,哪怕被折断,只剩不高的一段树墩;有的弯曲缠绕,形成藤状的姿态;有的枝杈硬生生地横溢斜出,利刃般戳进被荒漠凝固的空气之中。远远望过去,它们像是一堆堆残骸,也像是蛰伏的怪兽;夕阳下,逆光的胡杨更会让人联想到张牙舞爪的恶魔。因此,这些胡杨林也被称为“魔鬼林”、“怪树林”,当地人都不愿意造访。

  可刘海勇看到了另一面:静止中的运动,废墟中的生长。

  胡杨之所以会长成如此模样,正源于其强大的韧性。

  南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塔里木河两岸,水源充足的胡杨树笔直生长,像是沙漠的卫士。而五公里以外,地下水无法渗透的地方,胡杨便会逐渐枯萎倒下。但它不会完全死掉,等再过百年,河流改道回来,它还会复活。

  因为塔里木河每过一两百年就会改道一次,胡杨便随之不断地生长,不断地倒下,不断地复活,周而复始,直至化为齑粉。树木的姿态记录着环境的辗转,树越老,就越会盘旋。

  胡杨树可以生长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后不朽一千年,是为“三千秋”。

  忘年交

  刘海勇在沙漠路边看到这几百万亩的胡杨林,有的活着,有的死去,枯与荣、生与灭交错共存,新的创作灵感因此被激发。

  震撼于苍茫之地生长的雄壮与坚韧,他把“画室”直接搬到了沙漠上。“像写诗一样。”直面这些胡杨,刘海勇有一种“起兴”的感觉,心潮澎湃。

  夏天,沙漠最高温度达到四五十摄氏度,高温下还有很多蚊子叮咬;冬天,冷的时候树木都会结冰,枝条上结满雾凇。胡杨树始终站在那里,刘海勇和它一起,去忍受日晒、冰霜、沙尘和风暴……

  创作者面对胡杨时,感觉自己不是面对着一棵树,而是对着一个群体,或是对着一位历史的老者。三千年的胡杨,几乎和人类文明史相当。时间的长度展开了空间的广度,历史与想象得以滋长。

  于是在创作的过程之中,刘海勇自然而然地迁想,胡杨所亲见的画面。

  它可能见过,张骞出使西域路过此地;可能见过,沙场之上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可能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远处的库车县,便是陈睦、班超曾执守过的西域都护府;一队队商旅曾走在这条丝绸之路,与它擦肩而过……一阵大风刮来,千年前的驼铃声似乎和在风里:是不是胡杨曾听过的声音?

  “和胡杨站在一起就会浮想联翩,感觉到更自由,更洒脱。”但是画着画着,有时候沙尘扑面而来。

  2022年8月,刘海勇前往内蒙古最西边的阿拉善盟额济纳画胡杨,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让人两眼一黑。铺在地上的毛毡都被吹卷起来,刘海勇赶紧用枯树枝压住。十几分钟,等风吹过之后,宣纸上浮着一层沙尘。

  风的参与是柔性的,顺着风向抖落沙土,画面并不会被破坏。而沙土落在还没干透的纸上,和湿润的墨汁会碰撞出特殊的效果。变化虽然微乎其微,但为创作带来了新的启发。

  正如顾恺之所言:迁想妙得,临见妙裁。

  《胡杨颂》系列的十件单棵胡杨作品就是现场所得。“我把它们当作一个个伟岸的战士,在荒漠的逆光下,这些白底黑影的胡杨,就像狼牙山五壮士那般雄强。”

  刘海勇和胡杨在同一片天地下共同呼吸,和树木感同身受,用这样的方式交起了朋友。

  他记得,3年前去看胡杨的时候,直呼画不过它,因为它太伟大了,而人类只是一个小孩,与胡杨对话,就像蚂蚁与人类对话:“它可能是不屑一顾的。”

  第二次去,刘海勇有了一些亲切感。

  去年暑假再去,就好像是来见一位老朋友。每日驱车两小时,连续画了两个星期,他感到胡杨也在接纳自己。

  “我用格物致知的方式去看待胡杨,既是在‘格’胡杨,研究它,同时,胡杨也在‘格’我,在我格物、物格我之间,感受天地、性灵之间的一种关联。”

  花鸟画不止是纯粹的状物,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寄托着创作者丰沛的情感与思考。刘海勇深受王阳明心学影响,如“岩间花树”所论述的那样(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以自己的主观意识赋予风物一种新的生命力,同时寄托自己内心的情感。

  《三千秋》之中,胡杨从画面右侧蜿蜒而下,曲折盘旋不知经过几度春秋。虬枝时而匍匐下探,时而挺立上攀,枝节分明,似铮铮铁骨,向画面外不断延伸出去。

  在另一幅画面中,如盘石般的胡杨树桩看似枯木,却横出一精瘦枝干,上面开出明黄的新芽,鲜嫩得夺目,题为《塞上风》。

  胡杨主题的创作被刘海勇命名为“大风起兮”。他的画里一贯有风势,葵花向阳、山花摇曳,多有迎风而上的姿态,带给人生命的触动;而在画胡杨树之后,笔墨中多了一股“劲风”。

  塞上风 1100cm×300cm 2022年 纸本设色

  在这里,“风”不仅是真实的风,也是“风雅颂”的风,是风物、是风情、是风骨、是风神:不只胡杨本身,更多的是对宇宙变幻中寄托积极向上情感与生生不息理想的体悟,对性灵自由、畅怀境界的追求。

  近些年,刘海勇在教学之中发觉,不少学生的创作题材都是围绕寝室、宠物等,大多的主题形象都是太过唯美,太过“小我”的世界,没有深入到更“大我”、更真实的生活中,更无法企及“无我”的境界。

  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呼吁一种昂扬的姿态,强调一种生命的气息和生命的力量。

  郑板桥说“一生兰花半生竹”,对刘海勇来说,和胡杨对话可能才刚刚开始。

  艺术家介绍

  刘海勇,1976年生,浙江乐清人,现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西泠印社社员、中国画学会会员、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学研究所常务副所长。他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与中央美术学院并获硕士、博士学位,先后师从徐家昌、马其宽、张立辰、薛永年等名家,形成了融合南北、大气淋漓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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