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阅读之谜:一段有趣的历史

  在现代科学意义上,阅读不只是眼睛在观看和浏览,而是一整套复杂的心智运作过程。它是一番身心的沁入,是一场孤独的对话,是一份意义的构建,是一种自我的观照。因此,真正的阅读是从自我(读者)出发,全身心地沁入文本(及其介质所营造的氛围中),在孤独与交会的微妙转换中与之(作者)交谈,并努力建构出新的意义(再创造),最终回归自身,完成自我的观照,实现心智的成长。作为一个首尾相接的圆,阅读这一古老的人类行为象征着生命的丰盈与圆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成长史。马塞尔·普鲁斯特曾感叹:“我相信就其本质而言,阅读是一个在全然的孤独之中,仍令人心满意足的沟通奇迹。”自古以来,人们对于这个神奇的“沟通奇迹”就有一种着迷之情,对阅读这一行为的研究伴随着人类阅读的历史,成为人类探索自我生理、心理乃至整个客观世界的伟大旅程的一部分。

  一

  与人们通常的印象不同,人类最早的阅读记忆与符号有关,而不是文字。当然,从广义而言,文字也是人类创造的符号系统之一。1984年,叙利亚的特尔布拉克出土了两小块略带长方形的泥刻写板,其制造年代可推至公元前4000年左右,这两块刻写板的容貌与通常地下出土的精美艺术品相去甚远:仅在靠近顶部处有一个小小的凹洞,中央部分刻着一个模糊的条状动物,仅此而已。其中一只动物或许是山羊,另一只或许是绵羊。然而,考古学家告诉我们:“凹洞代表‘10’这个数字……我们的一切历史可能皆以这两片不起眼的刻写板为肇端”。是的,它们是现今所知的人类最古老的书写例证之一。当我们凝视这些由一条不复存在的河流所发掘出来的泥片,仿佛听见一种声音——这里是10头山羊,这里是10头绵羊……这是人类最早的阅读体验之一,而当几千年后的人们读到时,封存在泥片上的思想被重新打开,同时我们自己也参与了一种创造活动。只要这些刻绘的意象为人所看见、辨识和阅读,这种创造活动就不会终止。

  是的,没有人会否认,阅读行为由眼睛和视觉发端。对此,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写道:“我们的感官最敏锐的部分是视觉,用眼睛看文章会比只用耳朵听更能记住其内容。”古罗马神学家圣奥古斯丁称赞“眼睛是人的经验世界之窗口”,后世另一位声名卓著的神学家圣托马斯·阿奎纳更是将视觉称作“最伟大的感官,我们凭借它来获取知识。”这些千古哲言至今依然适用,尽管如今听书APP大行其道,但基于视觉的阅读仍是主流。人们不禁要问,文字是通过视觉来传达的,但当我们面对一份文本进行阅读时,大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那些被看见的东西——符号和文字的颜色与形状,它们是如何变成可以阅读的媒介?进而言之,我们所谓的阅读究竟是什么?

  《脑与阅读》这个问题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曾说,眼睛乃由爱神阿芙洛狄忒所创造,他将“一道火控制在数片薄膜与细布里,薄膜与细布阻止身体深处的水源到处流淌,却让内部的火焰穿透到外边。”一百多年后,西方第一位无神论哲学家伊壁鸠鲁想象这些火焰是原子的薄膜,像一道绵绵上升的雨,从物体的表面流入我们的眼睛和心灵,让我们浸淫在这些物体的种种特性(qualities)之中。不过,与伊壁鸠鲁同时代的伟大数学家欧几里得却提出了一套相反的理论:光束是由观察者的眼睛发射而出,去理解受观察的对象。事实上,这两套理论都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前者所谓的“传入”理论中,原子的薄膜如何能由一个硕大的物体——大象或奥林匹斯山——放射出来,而进入一处像人类眼睛一般窄小的空间中?至于后者的所谓“传出”理论,有什么样的光束,可能从眼睛射出,并在瞬息之间到达夜晚所见的那些遥渺星球之上?其实,在伊氏之前,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曾提出另一套理论,虽早于前者,却可视为伊氏理论的某种修正。亚氏断言,受观察之物的特性——而非原子的薄膜——行经空气(或是某种其他的媒介),而进入观察者的眼睛。因此,人所理解的山并不是实际大小的山,而是山的相对尺寸与形状。根据亚氏的理论,人类的眼睛就像变色龙一般,摄入所观察对象的形式与色彩,而透过眼睛的液状体,将这些资讯传达给全功能的内脏——一个包括心脏、肝脏、肺脏、胆囊与血管等掌握动作和感官知觉的器官的混合体。6个世纪之后,古罗马医学权威克劳迪亚斯·盖伦提出了第四种理论,他认为人的大脑长有一种所谓的“视觉精灵”(Visual spirit),会透过视觉神经穿过眼睛,流出到空气之中。随后空气本身变得具有知觉能力,不管观看对象距离多遥远,大脑都能够领会其特质。这些特质透过眼睛传送回大脑,然后再往下经由脊髓到达感觉与运动神经。在盖式看来,观察者使空气变得有感知能力,所以扮演着一个主动的角色,而视觉的根源则深植于大脑之中。毫无疑问,盖伦将视觉和大脑的深度联结是人类理解阅读行为的一个飞跃。

  二

  中世纪时期,学者们普遍将亚里士多德和盖伦的理论视为科学知识的源头。直至中世纪晚期,人们认定(可以回溯到盖伦)大脑的基底有一张由细小的血管组成的“神奇之网”,到达大脑的事物在接受筛选时,就由它担任传输管道。也就是说,人类的心智被视为是一个小小的实验室,由眼睛、耳朵与其他感觉器官所搜集的材料在大脑中变成“印象”,接着便被输送经过“共同感官”中心(负责由其他感官所传送过来的感官印象),然后,在心脏的监督之下,转变成一种或数种能力,譬如“记忆力”。通过这一过程,眼睛所见到的白纸黑字就变成了知识的黄金,阅读扮演着将外在文字转化为内在知识的关键角色。

  不管上述诸种理论听上去多么有趣,它们都与我们现在所熟知的认知科学(或者称作脑神经心理学)相去甚远,不过它们也并非毫无价值,科学的发展总是从感性(直觉和想象)到理性(推理演绎),直觉和想象通常是科学研究的重要源泉。在人们通常所谓的黑暗的中世纪,阿拉伯世界却率先迎来光明之景,让我们去阿拉伯河西岸的海港城市巴斯拉寻访一位名叫海什木的学者——当然,他早在1038年已经故去——但我们仍能从13世纪的一本译著上读到他的思想。要知道,了解他的思想对于我们探究“阅读的本质”大有裨益。

  公元9-10世纪,正值阿拉伯帝国兴盛时期,巴格达、开罗等地的哈里发(伊斯兰教宗教及世俗统治者的称号)成立了“智慧之家”,并在此聚集了很多学者,对古希腊流传下来的哲学和科学著作进行翻译。要知道,这是人类翻译史上的一个伟大工程,诸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德和托勒密等人的经典著作都经过翻译和整理,在伊斯兰文明中得到传承。海什木就是这一时期阿拉伯帝国一位极富个性的科学研究者,他被残暴的埃及政教领袖哈里发指派参与控制尼罗河水泛滥的工程,经过周密的计算发现不可能实现,海什木拒绝了哈里发。此举令哈里发大为震怒,于是将他软禁起来,时间长达10年之久!有意思的是,海什木将自己的软禁之地改造成了研究工作坊,白天的时间都花在准备对托勒密的天文学说提出反驳上,而将夜晚的时间贡献给庞大的光学实验和写作。正是这两项研究,为他赢得了不朽的科学声誉,被公认为西方第一位科学家和“光学之父”。

  《阅读史》根据海什木的研究,一切对外在世界的认知,皆与源自人类判断力的某一种缜密推论过程有关。为了发展这套理论,海氏遵循亚里士多德的“传入”理论的基本说法,认为物质的种种特性乃是借由空气而进入眼睛。与亚氏基于想象不同,他以精准的物理学、数学和生理学解释来支持自己所选择的理论。更彻底的是,海什木在“纯粹感知能力”(pure sensation)和“认知”(perception)之间作了区分:前者不是出于自觉或刻意,譬如说,看到我窗外的阳光及午后的光影变化。而后者则需要有刻意的认知动作,譬如说,专注地阅读书本上的一段文句。爱氏的观点之所以重要,乃在于它首先在感知活动中辨识出“看见”到“阅读”的不同意识活动层级。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海氏意识到阅读不只涉及视觉和认知过程,也关系到判断、推论、记忆、认知、知识、经验、练习等要素,所有这一切无疑让阅读这一行为增添了惊人的复杂性——如要成功执行,非得上百种不同的技巧配合才行。而且,除了这些惊人复杂的技巧以外,还有时间、场所尤其是使用的刻写板、卷轴、纸页或荧屏等介质,都可能会对阅读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这一切繁复多样的要素都在“阅读”这一人类行为中聚合在一起,足以令人头晕目眩,海氏的推测只能到此为止。毕竟,在11世纪初,这样的认知已非常难能可贵。而在之后上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将看到阅读媒介是如何深刻地影响阅读行为,并由此引发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的媒体革命和科学革命。

  三

  15世纪初,德国不同的阶层开始发出渴求知识的呼声,要求打破知识为教会特殊阶层所垄断的局面。神秘主义者要求增强直觉与推测,而不是了解;异教徒则要求认识与理解,而不仅仅是祈祷。市民和农民要求学习更多的知识,要求了解上帝和世界,而不仅仅局限于教会给予他们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要求阅读这一行为的普遍化。在庄严塔顶下的市政大厅里,以及肃穆的大学课堂里,民主的幻想弥漫着每一角落。在此之前,所有的书籍均由僧侣手工制造,数量极为有限。人们深切地感到,如果能把这些木料和金属做成活字,既能迅速印刷又价廉。就在这时,斯特拉斯堡一个名叫约翰·古腾堡的年轻人已准备好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回答。

  后面的故事人尽皆知。古腾堡一生致力研究发明的印刷术让纸质书籍得以大规模生产,阅读这一行为开始从少数神职人员和贵族的特权,变成遍布各个社会阶层的大众行为。知识的创造、传播和学习发生了一场历史性的革命,与之相伴随的正是阅读革命。经由阅读的普及化,欧洲的文盲大量减少,知识传播大规模演进,人类文明在这场媒介革命所带来的阅读革命中开启了飞速发展的进程,知识爆炸所引发的科学革命一举让欧洲成为领跑者。在美国著名学者麦克·哈特(Michael H. Hart)全球销量超过50万本的《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100名人排行榜》(1978)中,我们可以将古腾堡作为人类文明史分界的一个里程碑式人物,只有32个人生活在古腾堡之前,有67个人生活在他死后的500年中。无疑,古腾堡的发明对激发革命性的发展是一项重要因素——甚至可能是一项决定性因素。

  《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100名人排行榜》20世纪脑神经科学的飞速发展为阅读研究带来了深刻影响。上世纪80年代,加拿大蒙特利尔雪滨医院的罗克·勒古尔(Rock Legault)教授在研究中充分肯定了19世纪后半叶现代神经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并进一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只使用口头语言,可能无法让任何一边的脑半球充分发展其语言功能,很可能是为了让头脑获得这种发挥,所以我们才必须接受阅读教育,以辨识一套大家共享的视觉符号系统。换言之,我们必须学会阅读。勒古尔教授同意海什木的观点,他下结论说:“阅读的过程至少需要两个阶段,‘看见’文字,并根据所知的知识(信息)来‘考量’它”。请注意,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其中涉及了两个关键词:“看见”和“考量”,尤其是后者,它是构成阅读完整性的关键要素,意味着对一件事情(可能是一个观点,或一则讯息)反复的推敲,进行深入的思考和判断。与此同时,作为当代语言和认知领域最权威的学者之一,英国著名脑神经学家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的相关研究对我们揭开阅读之谜极具启迪意义。他曾对两名临床病人进行个案分析,其中一位是失语症患者,可以用一种急促而不清楚的语言滔滔大论;另一位则是辨识能力受损者,可以使用平常的语言,但是无法将语气和情感融入其中。对此,萨克斯教授说道:“话语——自然的话语——其内容并非只是字词……它还包括表达——以整个人的存在境况将整个人的意义表达出来——欲了解其意涵,所涉及的功夫远远超过单纯的字词辨识。”不难发现,人类的阅读行为在许多方面与此雷同:读者在循着字句推进时,一边通过一个极复杂的机制,以所学得的意义、社会成规、先前的阅读、个人经验与私人品味来说出其意义。

  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为了从这样一套文字系统中撷取一则讯息,我们首先必须用一种表面上不规则的方法来理解这套系统,透过飘忽莫测的眼睛,再透过大脑中一连串接续的神经细胞来重建文字的符码,并将文本与某种东西——情感、身体感知能力、直觉、知识、灵魂——浸染在一起。1980年,英国神经心理学医生莫林·威特洛克(Merlin C. Wittrock)在对人类阅读行为和功能的研究中支持了以上的推论,他进一步发现:我们不仅阅读,还为它建构出一种意义。他认为,在阅读这个复杂的过程中,读者处理了这篇文本,他们创造出影像和言辞的转换来呈现它的意义。阅读时,人们靠着在知识、经验、记忆与书写的句子、段落之间建立起关联来产生意义。因此,阅读不是一个捕获文本的自动过程——像是感光纸捕获光线那般,而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迷宫般但又极具个人色彩的重新建构过程。因此,人们常说:“一千个读者的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20世纪初,美国学者胡耶就曾充满期待地感叹:“彻底分析出我们在阅读时的整个心智运作,几乎就是心理学家的巅峰成就,因为这需要能够对人类心智中许多最错综复杂的运转机制作出描述。”虽然时至今日,阅读仍是一个谜,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回顾从恩培多克勒到威特洛克两千多年的有趣的阅读史,我们似乎已经触摸到关于阅读本质的微妙感觉——阅读不在别处,每个热爱它的人都拥有这种感觉!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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