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九人,同剧中那群百年前的年轻人很像
匆匆地——这是我们接触到话剧九人剧团(下文简称为“九人”)的第一印象。
导演朱虹璇匆匆地从舞台赶往后台,5分钟前,她还在现场确认靠近舞台边上、存在视线遮挡的几个座位有没有提前锁票;演员路雯匆匆地从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赶到二七剧场化妆间,2小时后,她就要上台出演以“东方居里夫人”吴健雄为原型的角色。
这支从北大校园走出的民营剧团,如今已步入第十二个年头。全团演职人员共60人左右,北方人略多于南方人,女性比例高于男性。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8岁,但年龄差很大,最大的快50岁、最小的是00后。
九人同他们剧中那群百年前的年轻人很像,重复着匆匆日常,却不被周遭陈规禁锢,带着纯粹的心走过戏里戏外。
他们的脚步,紧密而自由。
文 | 丁贵梓 谢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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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相遇
3月末的一天,我们走进北京东城区美术馆东街一栋不起眼的建筑。
拐进三楼一隅,一间算不上宽敞的房间里,阳光透过大落地窗洒满地板,有三位演员正在排练。一张桌子、六把椅子,撑起一方舞台;纸盒子充当花瓶,毛绒玩具充当留声机。大家未着戏服,却如正式演出一般,从上场到谢幕一遍遍走完,直至阳光切换为月色。
《春逝》剧照。供图|话剧九人
这是九人作品《春逝》的排练现场。今年3月,《春逝》在北京二七剧场上演。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它已走进多个城市,登上过国家大剧院、乌镇戏剧节等舞台。
戏里,故事始于1935年的上海。暮春初夏,中央研究院物理所唯一的女研究员顾静薇,迎来了脾气颇难对付的助理瞿健雄,而她们的所长丁奚林正埋首于科研经费与剧本创作的双重困境。
戏外,故事有着真实的历史背景。“东方居里夫人”吴健雄赴美留学前,曾在中央研究院物理所工作一年。她的同事兼导师是中国第一位物理学女博士顾静徽,时任物理所所长是剧作家、物理学家丁西林。在关于吴健雄的资料中,这一年的记载只有短短几行,写她1935年到物理所、遇见顾静薇,后又远渡重洋留学。
【注:1928年,国立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在上海成立,此后20年间七易所址。中国科学院成立(1949年)后,接收合并国立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与国立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组建中国科学院应用物理研究所,即现在的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春逝》以此为创作原型,用故事填补历史缝隙。剧中,35岁的顾静薇和23岁的瞿健雄在短短一年里相知相伴。作为物理所仅有的两位女研究员,她们携手走过一段崎路。瞿健雄的形象还出现在九人的另一部戏《对称性破缺》中,它将时间线拉长,细数漫长人生中的获得与失去。
动乱时局下从事科研工作的举步维艰,身为亚裔女性而背负偏见的无奈,验证了宇称不守恒却未得诺贝尔奖的遗憾……戏里戏外,这位“世界物理女王”的传奇人生清晰可辨。
路雯已陪伴这个角色走过两年多的时光。她没有科班背景,演员之外的另一重身份是北京交通大学环境学在读博士生,日常穿梭在教室和实验室之间。起初,她是为出演《对称性破缺》做准备,看了很多吴健雄的论文和相关书籍资料。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师的智慧:袁家骝、吴健雄》。
“吴健雄在验证宇称不守恒时,早上很早起床,从很远的地方到实验室去,做完实验再回家。当时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但还是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科研事业中。”这让同为科研人的路雯心生共鸣,一位热爱物理、沉心科研的女性,成为她塑造角色的基点。
从学校赶到剧场后,路雯开始准备当天的演出。摄影|丁贵梓
在和导演一同做人物小传时,路雯却为角色赴美前后性格和成长速度的转变原因而苦恼,并由此注意到吴健雄在中研院的经历,慢慢延伸出最早版本的《春逝》。受疫情影响,《春逝》(2020年)先于《对称性破缺》(2022年)与观众见面。
路雯在手机里记录着每个演出场次。“《春逝》演了45场,加上《对称性破缺》一共58场。”反复看着帷幕拉起放下,她对人物的理解也在变化。2020年,25岁的路雯与《春逝》中23岁的瞿健雄初遇。她说,那时明明心智还不是很成熟,但总想呈现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两年后,她在《对称性破缺》中同瞿健雄一起跨越近80年时空,感受在美亚裔女性科学家所经历的孤独与偏见,坚持着迟迟得不到回馈的研究。但当人生继续前行,这些坚持终会以种种方式留下痕迹。就如在物理所的那一年,师生二人在黑暗夜空中互为星火、彼此照拂,又为后人照亮了前路。这时再回首,她反而觉得《春逝》里的瞿健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而是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些执拗的看法,还有部分天真——这是一个真实的年轻人。
《春逝》剧照,许文馨饰瞿健雄。供图 |话剧九人
去年,这个角色迎来了一位新的扮演者——来自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剧系的许文馨,她进组时的年龄与瞿健雄初入物理所时相当。为了争取这个角色,她连投三次简历,还辗转到北京面试,终与《春逝》结缘。这份坚定,与剧中连考三次庚款考试的瞿健雄何其相似。
2
九人
与瞿健雄相似的不止路雯和许文馨。
“好,谢幕。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吧。”《春逝》的导演兼编剧朱虹璇坐在排练室的一侧说着,手里握着一沓记满笔记的剧本。
“健雄是照着你自己写的吧。”这是最初排演时,朱虹璇熟悉的朋友看剧后常对她说的话。她坦言,创作者在塑造角色时会有共情,这定是基于自己的人生体验。她说自己的性格跟瞿健雄很像,“做事极其自律、喜欢精确,有点完美主义,对别人要求也很高。”
朱虹璇。供图 |话剧九人
刚刚见证了剧终离别一幕的排练厅,还沉浸在清冷的氛围中:许文馨脸上泪痕未干,饰演顾静薇的王小欢依旧坐在角落里,饰演丁所长的关皓天则坐在另一个角落。但不一会儿,这份清冷就被大家的聊天聊地打破。导演和演员们围着桌子坐下,聊接下来的演出安排有撞期,聊上周的签售活动签到手麻。
“好,我们开始吧。”朱虹璇给出一个信号,大家迅速切换工作状态。一个咬字的轻重、一句台词的停顿、一个动作的幅度,她针对不同问题一一指导,演员们则一遍遍演绎,直到达标。
瞿健雄第一次见丁所长时,惊讶其形象,慌不择路要离开,“这里要加一个皱眉的细节处理。”朱虹璇说。
一个皱眉,放在舞台上是非常细微的动作,很可能不会被观众察觉,但九人还是坚持潜下心去做“冰山底下的事情”。“如果有一个观众在关注这些细节,却只看到一张平静的脸,没有欣喜若狂、没有惊讶神态,他会不会很膈应?”朱虹璇说,他们更在意的不是“能不能被所有人看见”,而是“会不会有人看不见”。
“三无”,是九人给自己的一个标签。他们既没有官方背景,也没有流量加持,更没有“金主爸爸”。正是一次又一次对“一个皱眉”的坚持,让这个“三无组织”从校园走向更大的舞台。
那是2012年,在北大读硕士的朱虹璇接到朋友邀请——帮忙写一个剧本,参加“北大剧星风采大赛”。因时间有限,她改编了电影《十二怒汉》的故事,把12个主角改成9个,40分钟的话剧《九人》诞生。
初赛中,《九人》拿下单场冠军和最佳男主角等奖项,次年复赛时输给了总冠军,但大家都演得尽兴。散场后,这群学生到校门外的梦桃源饭店聚餐,吃着吃着忽然意识到一些同伴即将毕业。在曲终人散的伤感氛围里,有人借着酒劲提议,把《九人》演下去,再演十年。
朱虹璇记下了“十年之约”。2014年,她白天做本职工作,晚上则化身编剧。很快,第二部《九人》剧本出炉:一个九人旅行团的凶杀故事。她又联系上几位当年的同学组织演出,几经周折,最终自掏腰包在蓬蒿剧场开启第一次商业演出,结果亏损了3000余元。回忆当初,比起经历的种种苦难,印在朱虹璇记忆中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新鲜感。“以前没做过这些事情,在剧场拖个地都感觉很新鲜,一点也不可怜”。
此后,九人坚守一年一部剧的承诺。从凶杀案的反转,到公交车上“撞了人要不要救”的热点探讨,到媒体面对重大案情爆料时“选择良心还是利益”,再到对“医闹”背后医患纠纷的思考,公共领域的严肃议题不断地被搬上舞台。慢慢地,朱虹璇开始找职业戏剧人合作,并尝试自己做导演。
2018年,以女性成长为主题的《落梅风》登上舞台,但叫好不叫座,亏损了十几万。在这之后,她与另一名编剧叶紫铃埋首故纸堆,发现了有意思的故事:1917年,北京大学在上海组织了一场自主录取考试,考官胡适发现一个名叫罗家伦的考生,国文满分、数学成绩却不及格,最终力排众议录取了他。这成为话剧《四张机》的灵感来源。
2019年《四张机》上演,从第三场开始一票难求。同年年底,朱虹璇辞去工作,成为全职戏剧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春逝》《双枰记》(2021年)和《对称性破缺》依次推出,取得票房、口碑双丰收。再加上今年即将上演的《庭前》,五部戏构成了九人“民国知识分子系列”的完整宇宙。
有观众评价,这些戏是一首首动人心魄的长诗,“观看时仿佛真的跟随那些民国学人回到那个风雨激荡的时代”。被问及《春逝》里角色和原型的关系,朱虹璇说,可以参考的史料其实极其有限,除了基本的年龄和职业可参考之外,绝大部分都依靠虚构创作。“之所以还会在剧末提到原型,其实是因为不希望这几个人被忘记,更像是致敬。”
3
珍视
九人的工作群里会及时更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舞美、灯光、服化、宣发、演员,何时到场、何时排练、何时技术合成。有限的时间被划为一个个小块,大家各司其职,时不时还会出现类似“下班后加入”的字样。
就像初见路雯那天,她刚从学校实验室赶回剧场,稍作调整便开始换装准备演出。科研与演戏的随时转换,是她的日常。刚开始演《春逝》时,她总会因此产生跳脱感,“但是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春逝》剧照,路雯饰瞿健雄。供图 | 话剧九人
“双打”,是九人的另一个标签。这里既有职业戏剧人,也有人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或还在读书。“是一个非职加职业的‘双打’模式。”朱虹璇如此形容。
随着《四张机》和《春逝》的推出,九人收获越来越多的掌声。“观众会觉得我们是有成名作的成熟剧团了,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要做到尽可能地好。”预期快速提升,传导到九人身上的除了欣喜还有压力。那时是2021年,在朱虹璇看来最困难的一年。剧团里大部分人还是非全职状态,时间、精力十分有限,难以与观众预期相匹配。“有人要请年假才能出来排练戏,有时候刚到剧院,老板一个电话打来,只能回去加完班再来。”
经过一阵子身心高压状态,九人开始尝试机制和团队上的改良,“要让我们的能力跟得上目标。”目前,剧团全体演职人员职业化比例已过半,其中演员的职业化比例更高一些,达3/4以上。“虽然仍有小部分非职,但大家能够保证排练和演出时间,各方面能力也都足以匹配角色。”
能力、经验、做戏的态度,这是九人挑选演员的重要标准,缺一不可。在这个团队里,非职业并不等于不专业,大家对舞台的珍视、对戏剧的敬畏,与专职与否无关。
《双枰记》首演期间,没有一位演员是科班出身。一天,朱虹璇早早来到剧院,发现有两个演员在黑漆漆的舞台上默戏。演出是晚上七点半开始,按工作流程,演员在此前化好妆、换好衣服、试好麦就可以了。但他们却在那里从头到尾地默着戏里的台词,默了一两个小时。
路雯喜欢待在剧场,因为这个场域里的时间与情绪都是同外界隔绝的。她曾在《四张机》里做幕后装台工作,“早上9点半进了剧场,到晚上12点出来,根本不知道时间在流动。”走上《春逝》的舞台,时间又仿佛停在了1935年,自己永远都是那个23岁的瞿健雄。
作为演员,路雯享受着与观众共振的每一个机会,感受每一个细微的情绪从台上流动到台下,被观众捕捉。“有些观众像我一样,学了物理、生物这种难以在短期内收获成果的学科。他们常说,看完瞿健雄的故事后能得到坚持下去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她也在用健雄的目光审视自身,“遇到困难时我就会想,瞿健雄会怎么做,她能坚持,我就也坚持。”
为了一群少年的十年之约,朱虹璇坚持做戏。一开始,她没有想过戏剧这种形式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但慢慢地,她从中得到越来越多对于世界和人的新的认识。因为共同看过一部戏,共同被某个角色或某句台词打动,共同在某段表演或某个灯光中落泪,让人们产生了很深的情感连接。她说自己不爱主动社交,却有这种遥远的联系给予安慰。
九人塑造、演绎了给观众以鼓舞的角色,同时也被这些故事治愈着。这种纯粹做戏的态度,也让越来越多志趣相投的人们融入其中。
4
幕后
结束排练后的第二天,下午3点30分左右,二七剧场一层大剧场里,工作人员们在一片昏暗中忙碌,《春逝》的装台工作还在继续。1935年的物理所,本身也是东方传统与舶来文化的融合。因此,场上布置了留声机、旧桌椅、博古架、实验仪器,古典元素与近现代元素交融,以还原民国室内氛围。
在舞美上,《春逝》选取了复古的黄色绢布作为整体材质,创造有中式元素、干净有温度的背景;还参考了中式园林里的窗洞,在博古架间嵌入一扇半透明屏风。考虑到两位女主角都是江苏人,九人专门设计了契合剧情的苏州评弹唱段,串联起全剧的几个段落。幕间转场时,舞台灯光转暗,屏风会投影出评弹唱词和与之呼应的水墨小画。
舞台上的种种细节,靠个人之力是难以顾全的。仅在舞台一侧的升降台周围就有6人,他们反复调整着灯头的位置和投影效果,两片灯影投在幕布上,以光影虚实反映季节变化。另一边,还有2人在往架子上摆放实验玻璃瓶。从形形色色的瓶子到茶几、椅子、桌子,都有它们固定的位置。
《春逝》剧照。供图 |话剧九人
在舞美和服化道上的精益求精,对一个“三无”剧团而言意味着要克服更多困难。大家不是没有失败过:他们用纸糊窗户、再用鱼线吊在灯杆上,结果演出时窗户肉眼可见地逐渐下坠,最终掉地;他们设计了圆形挂钟,却因没有经验而只用一根线悬吊、没有完全固定,结果台上演着,钟就一直转着。
好在,这群年轻人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柳叶枯刀》需要用5000多个装着红色亮片的输液瓶铺满舞台背景。剧团预算不足、道具组人手不够,大家找来了自己的亲友同学,还有一些九人的老成员也闻讯而来。大家在北大新太阳学生中心地下室待了48个小时,一个一个地给瓶子钻孔、装红纸片、穿线,用热熔胶固定后再带到剧场,把5000多个吊瓶挂在三米乘七米的大钢架上。
《落梅风》二轮演出结尾做了皮影的设计,梅城人物卷轴的皮影在舞台上徐徐展开。从设计到制作再到台上操作,这一切都是九人道具组独立完成的。从设计皮影花样,买皮后泡软、晒干再雕刻,到正式演出时蹲在后台两个小时操作皮影……大家开玩笑说,“为了做这个戏,已经快学会一门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四张机》中有一组重要道具,是3份卷子和1封女学生的信。编剧朱虹璇和叶紫玲以角色口吻写出4篇文章,道具组则用对应角色性格的字体在仿古纸张上誊抄下来。这几张纸在戏中会被毁坏,因此每演一场道具组都会重写一套。
《春逝》中瞿健雄和顾静薇的旗袍,也经历了一番波折。剧组对服装要求较高,但囿于预算有限,一时进退两难。一个偶然的机会,剧团的服装老师联系到北京服装学院的一位师姐。二人此前并不相识,师姐对话剧也没有关注,却被九人认真做戏的精神打动,最后免费定制了旗袍。
朱虹璇常说,这种“遥远的相似性”让大家相聚,享受纯粹的创作过程。
下午4时有余,几束追光打在二七剧场的舞台上,演员开始上台试麦。路雯上台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舞台好大呀!”之前《春逝》基本都在两三百人的小剧场演出,观众离舞台也很近。面对能容下1000多人的二七剧场,她确实感到格外大了。但这并不会影响演出准备工作的进行,每到新的场地,从装台到收音都要一一调整。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演员们配合导演与调音老师,一个音一个音地细细比对、调整。哪怕是一个送气音的混响时间、一句台词的声音轻重,都不容马虎。
这里没有往日演出时的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台上台下的演职人员远不能填满偌大的剧场,却有一种旁人无法打扰的充实感包裹着他们。给瞿健雄调音时,其他演员或在一旁静坐,或念念有词地来回踱步。导演突然要对一段戏,演员们只需彼此给个信号,便信手拈来。
看似松弛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5
再会
3月25日,是本轮《春逝》在京首演的日子。晚场开演前约1小时,二七剧场内外已聚集了不少观众,有的驻足查看展板,有的排队领取免费场刊。
按照惯例,九人会为每部戏设计专属场刊。《四张机》的背景在北大,就把场刊做成了北京大学日刊,和1919年报纸一样的制式,上面还有老北大的趣闻轶事,方便观众提前了解人物。《春逝》发生在中研院物理所,场刊就设计成物理所丛刊的样子。《双枰记》讲的是南京江宁地区监狱里的故事,场刊则是南京老地图,每一条河、每一条街、每一条铁路都由专人精心绘制。
《春逝》开演前,观众在二七剧场大厅领取场刊。摄影|丁贵梓
“民国知识分子”系列话剧广受好评,九人登上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舞台,但朱虹璇并不认为已借此笼络了固定的观众群。在她看来,每个走进剧场的观众都是客观而独立的。“他们不是一群一模一样的人,可能他们在内心深处抱有某种一定程度上类似的理想主义,但又在看戏、审美口味和做人做事上有着多元的看法。”
平日里,朱虹璇爱看观众剧评,“好的坏的都看,坏的看得尤其仔细。”她注意到,鲜少有观众对每部“民国知识分子”作品是同等喜爱的,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九人没有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刻意重复、模仿另外一部作品。“他们不是在盲目地追一个剧团,而会提出切中肯綮的意见,甚至能给到创作者一定的刺激。”
“赤子之心,万般慎重。”这是四张机首演时,朱虹璇看到的一则剧评里的一句话。短短八个字,一直激励着她保持纯粹的做事态度,她说这是自己这些年来做戏过程中收获的珍宝。“只有情怀,没有方法或努力,是不足一提的。但如果只有努力和使劲向前的姿态,没有背后支撑继续往前走的‘善’也没用。”
如今的九人还是个“三无”剧团,没有明星站台,没有广告宣传,剧团收入来源100%靠票房。但他们并不想改变现状,“为什么要改变呢,就也还好。”剧团挣的每一分钱,都来源于踏踏实实卖出去的每一张票。这每一张票,都是来源于在排练厅细抠过的台词、熬到深夜才改好的剧本、打磨半天才调好的道具颜料。朱虹璇觉得现在这样更踏实,因为收获的所有都来源于自己的双手,这让做戏变得很纯粹。
聊到这里,我们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具体词语或抽象意象,来概括指引九人一路走来的目标或精神。
朱虹璇想了想,说自己并不想定义它。“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希望有一个精神境界的拔高,但是很可惜我没有。”她如此打趣着,给出了更为朴实的回答。对个人而言,“赤子之心,万般慎重”八个字足以概括;对剧团而言,她考虑的是让成员们能在行业里拥有体面而健康的生活,所付出一切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物质和精神上的报偿,而不再只是自己内心的热爱。
九人也把自己的答案藏了在剧场内外的角角落落,比如舞台两侧字幕机旁各空下的6个座位。
装台当日,九人的舞台监督遇到一个难题:字幕机已经挪到了舞台结构可承受的极限,但边上的座位视角还是会被字幕机遮挡。他找到朱虹璇反映问题,导演随即向制作人夏提确认,制作团队在勘场时已注意到观众席可能存在遮挡的角度,开票前就将观众席一层三、四排两侧共12张票锁住了——这种处理方式并非戏剧行业常态。他们自知这意味着一定的财务损失,但还是不能让观众买到遮挡严重的位置。
“如果是为了迎合最大目标的群体去做一件事情,我个人会觉得这未免太过功利,不是我们选择这个事业的初心。如果你真的尽可能考虑每个人的感受,当时间拉到足够长的维度,这一切终是值得的。真诚带有万钧之力,它比任何东西都更管用。”九人相信,时间看得到,观众也看得到。
《春逝》剧照。供图 | 话剧九人
“她走进光华的夜色里,春风惹人无处是闲笔。光影里谁与我共徘徊,望眼相看似是故人来。”
演出终了,剧场内灯光亮起,瞿健雄和顾静薇携手跳起剧中未完成的华尔兹,身后的屏幕上映出《春逝》三人角色原型的生平简介,舞台两侧的字幕机上打出“再会”二字。
再次相会,是九人对观众的承诺,也是这群年轻人给彼此的约定。
*实习生谢绵霞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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