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奔流而下,他开着铲车倒在去救人的路上

  刺耳的鸣笛声,响彻在泥石流爆发后的山谷中。

  7月31日下午一点,北京门头沟区九龙山,当张文兴终于被弟弟张磊找到时,他坐在铲车里,驾驶室被落石砸凹,他卡在缝里,头倒在方向盘的喇叭上。送医后,他因重度头颈外伤,抢救无效身亡,年仅42岁。

  门头沟的暴雨当时已下了近三天。张文兴与妻子郑明芳在山区从事工程运输生意,两人平时住在山下城区,在半山腰租了一处基地,停放大型车辆。

  31日早上,雨越下越大,郑明芳转移基地工人至高处的门洞后,没想到山洪直接淹入基地紧邻厂房。她与员工折返救援仍被困半山腰的二十多人,丈夫张文兴则从山下驾驶铲车上山,清理落石开路。

  其间不幸遇到落石,张文兴罹难。

  据北京市气象台8月2日消息,北京本次降雨过程极值已显著超过北京地区记录到的降雨极值,为北京地区有仪器测量记录140年以来排位第一的降雨量。门头沟区和房山区是本轮降雨过程中平均降雨量最大的两个区域。

  8月5日,门头沟保持防汛黄色预警。8月5日上午,门头沟大部仍在北京市地质灾害气象风险红色预警之列。据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消息,截至8月1日6时,此轮强降雨已经造成11人遇难,包括门头沟区4人、昌平区4人、房山区2人、海淀区1人。

  如今,郑明芳正等待被洪水冲垮的路和桥修好,把丈夫的遗体带回老家。她仍记得,7月31日与丈夫分开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是上不去(基地),你就等着我。”

  张文兴驾驶的铲车,停在山谷中。 本文图片和视频均为受访者提供“像瀑布一样往下泄”在多位九龙山暴雨亲历者的记忆中,7月31日的雨是突然变大的,山洪来得猝不及防。

  九龙山位于门头沟区,海拔高约一千米。张文兴的基地在九龙山一处半山腰,处于龙泉镇岳家坡。房东郝建东介绍,这里还有其他几家公司的仓库,因地方偏僻,除了仓库工人少有人居住。在郝建东的丈母娘成燕平印象中,基地周围没有村庄,距离基地所在的九龙路约一公里的位置,有一个上山的路口,“后背就全都是山。”

  7月29日晚上,郝建东留意到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预警,30日,为做防洪准备,他让工人去基地疏通了下水道,安抽水泵。他们没有储备太多物资,觉得可以随时撤离,“大家伙都想着,(从山下)开车上来也就十分钟路。”

  郑明芳说,那天她父亲也呆在基地,告诉自己雨势不小,路面已有少许积水,深处可没过脚踝。

  张磊记得,30日晚上到31日,雨一直没停,31日早,雨越下越大。

  雨势的变化很快超出了预想。31日早上,两人不放心,郑明芳记得丈夫说,下雨了,赶紧把工人接下来。8点多,郑明芳从家开车上山接父亲和基地的3个员工,那时,“水也就到小腿这”。在她出门的同时,张文兴则赶往家附近一处工地,那儿有他的一辆铲车,怕山路出现落石、滑坡挡道,他准备开铲车去开路。

  到基地后,郑明芳把父亲和员工喊出来,“我说什么东西都不拿了,你们赶快出来。”她先接走一行人沿山路往上,开了小段路,转移至一个门洞避雨。

  员工小崔回忆,撤离期间,还有不少工人没有离开仓库,成燕平想把宿舍里的工人给“撵”出来,郑明芳也跟着劝,说赶快撤,先到制高点,等张文兴把道通了,也会上山,大家可以坐他们的车下山,但许多工人念及仓库宿舍里的物品,没舍得走。

  没有人预料到山洪的到来。北京市气象台7月29日17时30分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预计7月29日夜间至8月1日夜间,门头沟部分地区有特大暴雨。31日10时,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预计至8月1日08时,门头沟部分地区有大暴雨(100-150毫米),个别点特大暴雨(250毫米)。山区及浅山区出现强降水诱发的中小河流洪水、山洪、地质灾害等次生灾害风险较大。

  过去,郑明芳遭遇的最大暴雨就是2012年北京“7.21”暴雨,那会儿山上没怎么受灾,仅仅“过道有点水”。“我从小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就这一回”,她叹道,“然后水就一会比一会大,一会比一会大。”

  郑明芳回忆,到了10点多,她听见成燕平在一个仓房外冲她喊:“快来救人!”她折返回去救援。来不及多想,立马给丈夫打了电话,让他上山救人,“他说我往山上赶着,你千万别着急。”

  成燕平记得,山洪“像瀑布一样往下泄”,水流很急,穿过仓库好几米宽的中间通道,几分钟的功夫,屋里、走廊全都灌了水,“齐腰身了。”那时还滞留了20多个工人,他们只有涉水穿过中间通道,穿过路上已没到大腿根那么深的水,向高处的门洞转移,才能避免被冲走。

  被山洪冲击后的库房。事发时洪水从中央涌入,库房门被冲走。

  洪灾后库房门口。事发时路面水位高。成燕平说,她所在的一侧并排横了两辆车,挡住了水的冲击,他们便夹在车缝里,拿绳子挨个把工人从中间通道的另一侧拉过来。人群中,有3个老人没力气蹚水,“那水最厉害的地方,根本都站不住”,郑明芳说,他们只能手拉着手,往中间通道挪,再拿着铁棍搭过去,硬是把老人拽了过来。

  事发时,白车处有不少被困人员,郑明芳和成燕平把他们拉到两车之间。郑明芳记得,人员转移完,将近11点了,还有一些工人自行脱险,“厂子整个从屋顶上都漫出水来了。”一位仓库的工人告诉记者,当时水位上涨很快,他从二楼绑着绳子逃脱,后走到门洞处等待。成燕平说,洪水来得很快的时候,也有工人在二楼把窗户玻璃砸了逃生。那时候,门洞周边有路段已出现塌方。据郑明芳拍摄的现场视频,柏油路有多处断裂,部分路面像被掀开一般堆叠着;上面铺满泥浆、断枝和滚石,一辆空车停在路中间。

  00:107月31日上午,工人转移至门洞后,路面已出现塌陷。郑明芳拍摄视频。(00:09)郑明芳把视频发给张文兴后,让他等雨小点再上来,“我说我们已经安全了,注意安全,千万别着急往上开车。”随后,她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她想着可能是铲车噪音大,他没听到。

  但她很快发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他肯定是出事了。”

  郑明芳打给丈夫的通话记录。“他死我也得看见这个人”此前,门头沟水务局曾就当地山洪问题分析称,门头沟沿永定河流域范围内有数十条沟道,沟道陡峻、流程短、调蓄洪水能力小,致使降雨后产流和汇流较快,在较短的时间内形成峰高量大的山洪,极易形成泥石流。

  那时,郑明芳顾不上雨多大了,直接往山下赶,员工怕她出事,但拦不住她,“我根本都不想那么多了,我死就死了。”他们没再劝,跟着她走。

  刚走不久,郑明芳就看不见路了,泥石流的泥巴漫到腿脚、屁股,浸到腰部,寸步难行。

  郑明芳和父亲、员工连走带爬,他们很快在山坡处碰上第一股泥石流,水势湍急,不知脚往哪踩。直到冲下一截断木,他们抓住后用它卡在石头缝里,撑着先过了个身强力壮的修理工,才一一把人拽了过来。

  郑明芳回忆,当时成燕平走不过来,她怕再有人出事,在远处招手,让成燕平先回去,“我说你在这等信,到时候有什么事我通知你。”

  她和父亲一行五人继续前行,“路上好几次都命悬一线”,郑明芳回忆,过完第二股泥石流,他们浑身都滚成泥了,鞋冲走了,腿脚上数不清被划了多少道口子。她和父亲站不稳,但她铁了心继续走,心里想着,“他死我也得看见这个人。”

  郑明芳腿上的伤。直到听到前方的喇叭声,“就跟连电卡住似的一直响”,郑明芳清楚就快到了。他们站在一条河边,远望过去,对岸有张文兴的铲车,旁边有块落石,“大得像头牛”,她更急了,但还有最后一股泥石流挡着去路。郑明芳说,那是三股泥石流里最大的,他们绕了好长的路也没法过去,但也就转眼的功夫,修理工直接踩着石头蹦了过去。

  其他人想办法找到两截树杈搭路,同行的员工小贾记得,水流特别急,“我们是借助冲下来的木棍,扒着过去的。”郑明芳让六十多岁的父亲先走,“他就说你赶紧先走,听见了吗,你听话。”轮到父亲走时,水冲得脚都站不住,她和员工最后使劲拽着他的手,连人带衣服一起扯上来。

  泥石流过后的九龙山。当郑明芳往铲车的位置赶时,弟弟张磊也正在赶往张文兴出事的地点。张磊回忆,他接到郑明芳电话后,下午一点多从门头沟城区出发,路上几乎没见着人影,都是被冲得横七竖八的汽车,水已经没过车引擎盖了,有更深积水的路没法过车,只能不断绕路。原先开车上山就十多分钟,那次花了近一小时。

  杨雪与张磊一同上山找张文兴,他记得开车开了一段时间,一截倒塌的电线杆拦住了上山的路,这时他们听到喇叭声了,同时山洪的声音很大,一直在流,“泥石流根本就不停。”

  倒下的电线杆及电线。两人下车翻过电线杆,铲车就在眼前,越跑近喇叭声越大。张磊看到,张文兴身体被卡在铲车内,车一侧的山体出现明显滑坡,车陷在连片泥石堆中,碎石随处可见,部分高度近一米。张磊回忆,那时快两点半,与郑明芳结伴的修理工也很快到了出事地点,想着第一时间救人,他们三人拿路边断裂的铁围栏做棍子,想把驾驶室撬开。撬得膀子淤青,车架仍纹丝不动,他又打了好几次119,“报警人太多了,119根本接不过来。”

  张文兴驾驶的铲车,驾驶室凹陷。张磊只好下山找帮手,迎面碰到一个司机也开着铲车,了解情况后,“二话都没说,他说我要去救人”。他将张文兴驾驶室的顶子挑开一点后,张磊抱着一百七八十斤的哥哥,浑身都是软的,三个人正费劲地把张文兴抬出来时,铲车司机直接把斗伸了过来,“我们就明白他的意思,让我们放在斗里,赶紧把人弄下去。”到那时,喇叭声仍一直响着,“把我大哥抠出来了都没有停。”他们叫了张文兴没应答,张磊摸大哥身上还热着,抱着一线希望赶往门头沟区医院,但那儿也浸了水,“保安说这医院已经瘫痪了,赶紧去矿务局(医院)吧。”他们又掉头开往矿务局医院(注:即北京京煤集团总医院)。

  在医院,郑明芳见到了丈夫最后一面,他脸肿着,鼻子和嘴里都是血,头上多处有伤。张磊说,最终抢救了半小时,哥哥被宣布离世。

  成燕平告诉记者,31日当天下午,原先转移到门洞的工人,趁着雨变小,多数结伴下山。她与另外3个工人31日守在基地,找了一个相对高的空地蹲着,度过了寒冷的一夜。

  当时,她们联系了119和蓝天救援队。“119当天晚上说上来救我们,因为中间九龙路有一段路冲断了,车上不来”,第二天,因为他们形势暂时安全,“119问我们是不是泡在水里,我们说没有,119说你们给村里、镇里打电话,我们要去救困在水里的人。”后来,他们在隔天水势退下后离开。

  张文兴遇难现场,大量泥石堆积。(00:07)

  张文兴遇难现场碎石,砸中张文兴铲车的疑为图中右边最大的石块。“特别实在的一个人”“大哥这人有点个人英雄主义,什么事都是一马当先的。他老觉得有危险的什么或者什么难事,他都是自己亲自上。”张磊说,他们老家在门头沟西达摩村(注:又称西达么村)山区,父母离婚得早,自小哥哥就关照他。他上小学一年级时,村里只有山路,每次上学,哥哥就把他的小书包塞自己包里,背着他去学校。

  郑明芳老家在河北保定涞水县,2000年,她在北京打工时认识了张文兴,相识两年后两人结了婚。谈起张文兴,郑明芳总是称“我家老公”,“老公长得不是特别帅,我就看人心眼好,对我。”

  洪水峪村与上达摩村山上都有煤矿,最初,他们就在门头沟卧龙岗山里,给运煤车做维修。慢慢自己也养起车跑运输,一趟趟地挣运费还车贷,再养新的工程车,钩机、铲车。

  郑明芳眼里,丈夫踏实,是个特别能吃苦的人,“一心一意挣钱”,几乎天天干活,只要不阴天下雨,都在出车。郑明芳则负责给工人管班、管家。“反正我跟着他,我就敢把我自己交给他”,平日里,两人能闲下来的时间很少,有时连着几天打不着照面,“我们想一起吃顿饭,都得赶好长时间。”

  张文兴和郑明芳。2007年,为了孩子读书的事,夫妻俩靠这些年的积蓄在门头沟城区买了套房,在山下有了家。但放车的基地仍在山上,“我们下来了还是搞运输,因为我们不懂别的。”郑明芳回忆,疫情期间,很多工程停了,车也跟着停,头一年几乎没活了,第二年一点一点工地放开,“能运转点了”。那时候为了找活,原先张文兴很少出北京,去年还带着工人去山西跑工程,给建设公司跑运输。

  但哪怕再艰难,张文兴没给工人拖欠过工资,也没借过人钱,“我老公从来不愿意欠别人什么。”在山西呆了三个月,闲下来时,张文兴常会她打电话,也念叨家里的事。

  “他现在担心的就是两个老人,还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家闺女小的那个马上上初三了,大的上大三,学音乐教育,还有两年应该毕业了。”说起丈夫,郑明芳似乎仍感觉他没有离去。

  “我俩特忙”,从小大闺女跟着奶奶,小闺女是郑明芳妈妈给带大的,两人多是挤出时间接送孩子。平时带孩子出去玩,只能走一个人,因为车多,工人多,“我俩走了就没人管理这些东西。”有时候张文兴独自带着孩子上北戴河玩,小女儿6岁时,郑明芳自己带着孩子去过一回上海迪士尼乐园。

  郑明芳和张文兴。

  张文兴和两个女儿。

  张文兴和小女儿。郑明芳说,丈夫十分疼爱两个闺女,有求必应,孩子喜欢的钢琴、古筝、架子鼓全给买了,想报课外班,没心疼过钱,“就让你多学东西,爸爸就高兴。”平日里,岳父岳母的吃喝用度也都是他管。“他到自己了就舍不得。什么都是能将就就将就。”郑明芳记忆里,丈夫不讲究穿什么衣服,都是她给他买新的;看她每天接送闺女上学辛苦,他专门给选了车,让她挑一辆自己看中的,他自己倒是有车开就行。

  “他(张文兴)特别实在的一个人”,郝建东与张文兴认识了六七年,平时基地周边厂房要是用到发电机,张文兴给别人用柴油,“跟不要钱似的”,基地里有一些其他公司的大棚,事发前两天,张文兴还提议着,要给山上的果园打一个新的引水泵。

  在成燕平眼中,张文兴是个典型的北京爷们,“你只要遇到困难,你跟他说,他会义无反顾地帮你。”她记得,去年基地附近一个驾校拆迁时把水管破坏了,周围工人用不上水,和张文兴说了声,他立即把自己正在工地干活的钩机撤下来,给修了条新的管道。

  成燕平说,往年九龙山也经历过暴雨,路面虽不像这次塌方这么严重,但多少会有积土,“我们都找他”;还有一些人偷往山底下倒各种垃圾,张文兴见了就自行开着铲车去清理。

  她也记得他常常在辛苦地工作,如今,一提到张文兴,她就想哭。“虽然我们跟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有过深的交往,就是在一片工作区域里,有时候会见面,但是他人太好了。他不上来清路,他也出不了事。被救的群众都不认识他,他们都是陌生人。”

  洪灾发生后,郑明芳与张磊、工人还在家和仓库抢险,不少车被水泡着,库房里的零件毁了,工人的冰箱、洗衣机和热水器都被水淹了。

  8月2日,郑明芳重返基地,大量杂物被冲刷在厂区中间通道前,仍有不少积水在流出。(00:11)郑明芳翻出了她和张文兴拍的结婚证,她惋惜地说,“我家老公给我留下的东西”,父亲看见了,“哭(得)都跟没了命似的。”还有一张全家福,是去年过春节时一家人一起拍的,结婚以来,他们很少拍照。她没想到,那会是他留给闺女的最后一张。

  两个女儿原本在河北老家过暑假,从医院出来,郑明芳着急知道她们的消息,她联系不上涞水县山区的亲人,“那边路好多都被冲毁了,有好几个村被大水都淌平了。”她在电话那头哭着说。

  8月5日上午,郑明芳告诉记者,姐姐从信号车打电话来报平安,父母安全无事。

  她把女儿接回北京,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她觉得她们大了,不想让她们留下遗憾。这几天,小女儿翻着与父亲的微信聊天记录,那时候张文兴接她放学,等着在外边给她钱买吃的,“一看就哭”;大女儿抱住她,“她说妈妈我长大了,我能帮你我就帮你,还有我呢”,越是安慰,她听着心底越难过。

  晚上,她硬睁着眼不睡觉,一合眼,就能看见张文兴受伤的样子。

  眼下,郑明芳等待着门头沟被冲垮的路和桥修好,把丈夫带回他的老家。

  (文中杨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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