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连载」许素田|绝佳演技(一)
绝佳演技(一)
文/许素田
〖前言〗这是发生在50多年前、我所经历的一个真实案情故事,文中的人名地名均为化名。尽管时光已经无情地流逝,故事中的当事人也多已作古,但伦理道德的天平并未过时,故事留下的人生教益是深刻的。
我写此文的初衷,一是对这一沧桑往事留个书面的记载和纪念,二是使我的后人和世人对社会和人生得以更多的了解和警醒,以志未来。
谨献此文,敬请各位收看鉴赏!
(一)悲情登场
一九六八年夏天,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到蓝阳九中任教。这是一个偏远的乡村高中,地处离县城30多里的姜镇公社。学校只设置两个高中年级,每个年级有三个教学班,共有学生三百多人,教职员工三十多个。初到之时,我对荒僻的环境很不适应,心情有些郁闷,但是对我的到来,师生们都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和真挚的友爱之情,这深深暖融了我苍凉落寞的心,我开始积极地工作、愉快地生活,很快就和大家熟识了。当时学校里有一位教体育课的宫达老师,他对我的帮助特别大,这对于涉世未深的我更是难得的际遇和欣慰,因此我和宫老师就有了比一般人更多的接触。在以后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便能够有机会更多、更真切地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宫达身上的不同寻常的曲折经历,这就是下面我要讲述的一个真实故事。
宫达老师是烟山县人,从家到这里大约150里路。那一年他38岁,中等身材,长得敦厚壮实。但是论起相貌来,和这样矫健的身体相比,就显得不太相称了。第一次见面,当我看到他浮肿的眼泡和令人似曾相识的嘴口、脸型时,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电影银幕上经常扮演坏人的著名丑星程之先生,他们长得的确挺相像,其实到此为止这也不算太丑,不幸的是,造物主还要继续涂鸦,在宫达老师的脸上安装了一个有失大雅的酒糟鼻子,而两腮上布满了刮得发青的络鳃胡茬。这一来,对不起,他的相貌就真的不是那么美妙了。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我发现这老宫给人的印象还真不赖。他是我踏进学校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又首先遇到这么一个丑八怪,我心中充满了晦气和纠结。那老兄对我不屑的眼神并不在意,却满面带笑地迎上前来,热情地问三问四。当听说我是从省城的最高学府分配到此,他益发显得热情和殷勤。他跑前跑后地帮我忙活,引领我拜见领导、办理手续、认识同事、熟悉环境,之后又帮我打扫宿舍、铺整床铺、打水买饭,还赠送给我一些急用的生活必须品。我开始认识到这个人虽然是丑了点,但是看起来心境并不坏,于是我从心里对他平添了几分亲近。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他爱说爱笑、为人客气、热心助人、工作积极,还是挺让人感到钦敬的。他快嘴快舌敢说敢道,为别人办事,办成办不成都乐意揽过去,所以给人一种挺讲义气的感觉。我们几个年轻一点的,喜欢称他老宫哥,没人的时候,也会偷偷地恶搞,喊他个“大子宫”。每当我们这样逗他的时候,他总是咧着嘴嘿嘿一笑,默默地接受着我们的调侃,此刻他那丑丑的脸孔不仅不显丑,反倒让我感受到一种颇具幽默的可爱。
我和宫达都是外地人。平常一有空闲,他总爱跑到我的住室来,向我问寒问暖,和我谈天说地。记得在我进校不久的一个周末,我们又聚在一起,谈起了各自的家庭。听宫达说,他家里还有五口人,除妻子外,还有一个老爹和两儿一女,老爹常年有病,儿女尚未成年,最大的才读到初中。妻子是个孤儿,两岁时父母双亡,一个好心的孤寡老人收养了她,十七岁时嫁给宫达为妻。多年来她扶老携幼打里打外,吃苦耐劳贤淑善良,村里人没有不夸奖的。宫达从心里头感激她珍惜她,说她就是宫家的顶梁柱、大恩人,还说就是当牛做马也得想法报答她,让她享上几年清福。说着说着 ,他突然一阵心酸,眼圈发红,差点掉下泪来。问他怎么啦,他说:"小许兄弟,给你说实话吧,我有个最大的担心,你嫂子最近打信来,告诉我她的老胃病又犯了,只是这一次和从前犯病不一样,难受得都无法忍耐,还说她的日子可能不会很长了。我说,不会的,你可不要瞎想,去医院查查吧,也不知她去查了没有。如果真象她说的那样严重,那我可怎么办呢,那不是天塌下来了吗。兄弟,你哥我心里苦得很呢!"说到这里,他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蔌蔌流下来了。我心里一酸,眼圈很快也红了。我劝他说,别难过了,回去看看不就得啦,要不,让嫂子过来住几天,顺便看看病,不是很好吗。他苦苦地笑了笑说,兄弟,你还是年轻,你是不知道,这当家过日子的事难着呢。你看,我是不大回去,你嫂也不来,都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我这30多元工资和你嫂那点不值钱的工分,生活紧张得很呢。这来回一趟可不简单,打车票不说,家里那么多亲戚朋友,你还能不去看望看望,去看望你能空着手吗,合起来这得多少钱啊,那就不如把这些钱寄回去更上算了。现在我不回去,是想等你嫂查查病,看情况再说吧。哦,原来他不回去是这样的原因。听他讲的倒也句句在理,那我也只能在心里对他同情,为他嗟叹了。我也终于感悟到这老宫哥还真是一条汉子,一条念家、爱 家、顾家的义气汉子。
以后的一段时间,宫达老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整天无精打采,一天比一天消沉。老师们都发现了他的变化,也都逐步传知了他那不幸的家庭情况,大家都在为他捏着一把汗。不少人都催他回家看看,他都说再等等吧,事情也不一定像想象的那么坏,还是工作当紧,很快要开运动会了,开完再说吧。
又过了几天,蓝阳九中秋季运动会开始了。老宫一展愁眉,又抖擞精神去工作,好像完全忘记了家庭的烦愁之事。他忙碌了两天,把个运动会组织得有条不紊、有模有样,最后圆满结束。
由于运动会的出彩,他萎靡不振的精神终于有了一丝复苏,脸上有了笑意,又开始和大家有说有笑了。我们这几个小老弟也终于为他长出了一口气。
暴风雨终于来了。记得是在11月11日(这个日子太特殊了,不会记错)上午10点左右,一辆深绿色的自行车从公社方向飞快地来到了我们学校,一位邮递员扎下车子就高声大喊:"宫达,宫达老师在哪里?“几个没课的老师都围上前去,他们看到邮递员手里拿着的,是一封加急电报。大家顿时预感到,老宫的厄运可能要来临了。有几个人领着邮递员来到宫达老师的卧室。老宫看到邮递员的制服,登时脸色变得煞白,他颤颤巍巍地接过电报,看了一会,然后双手捂脸,发出几声痛苦的哀鸣,弯腰坐了下去。人们注意到电报的内容是:妻病危 速归。
校长来了。他看看电报,马上给宫达批了事假,让他立即动身,火速赶回家中。老宫连午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过了七八天后的一天中午,校长在饭厅里告知我们,宫达老师打电话来,他的爱人因患胃癌已经在今天凌晨去世了。虽然对此事早有预感,但是老师们的心头还是猛然一震,饭厅里一片肃穆,气氛格外凝重。人们都知道,中年丧妻,这是何等残酷的人生一大浩劫!当时,可以说人人都在为宫达老师难过、担忧。
又过了十几天,宫老师回来了。老师们听到消息,都陆续地去看望他。当我上完课赶来的时候,老师们差不多都已经来过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哦,是一份死亡医学证明书。我看到他须发蓬乱、眼睛红肿、面容憔悴,衣服上污渍斑斑,散发出有些难闻的汗味。因为消瘦,那酒糟鼻、厚眼袋、肿眼泡更加显眼。我所看到的,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和哀伤。我叫了一声老宫哥,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我陪着他哭了一会,又说了一些哀悼和劝慰的话,就伤感地走了。老宫把自己闷在小屋里呆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有人见他在昏睡,有人见他在呆坐,有人见他在抽泣,有人见他在祈祷,更多的时候,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第三天早晨,我和几个老师到校外去长跑,突然发现前面山脊的小路上,有一个人在踽踽独行。他时而仰面看天,时而俯首望地。是老宫。他在干什么呢?是在哀思死去的爱妻,还是在牵念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儿女,抑或是在思索着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们迎过去和他搭话,发现他头发依然蓬乱,衣衫依然不整,但是眼中的精神和脸上的气色显然已经好多了。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切入话题:“也真是太突然了!你说嫂子还都那么年轻,怎么就那么快,说走就走了呢?”话未说完,只见那老宫突然沉下脸来,皱紧了眉头,我心想,坏了,一定是戳到他的痛处让他伤心了。然而稍待片刻,他却恢复了自然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这都怪我,太麻痹她的病了,平日里总认为她身体并不是太糟,只是一般的胃病,就没太重视。她这个人又太过刚强,再难受也总是隐忍不说,自己把治病给耽搁了。我回去后医生就告诉我,这个大嫂真是了不起,没见过如此坚强的人,但是一切都太晚太晚了,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已经到全身了,请准备后事吧。”听到这里,几个人都低下头去,沉默无语。良久,还是宫达老师首先说话了。他说:“大家都没少为我操了心,真是感谢。不过,事已如此,后悔难过也没有用,还有老人孩子,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呀。我已经想开了,请大家不要再为我担心。”这时我们就明白,他已经在逐渐脱离开那极端痛苦的阴影。又隔了一天,宫达老师一个人去姜镇了。姜镇是公社的所在地,他在那里理了发、刮了胡子、洗了澡,回来时已经完全面目一新了。他开始和师生们平静交谈,但是话语比以前少得多了。又过了两天,他开始上课、带操,他的身心状况和我们的心情都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平静。这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1968年的阳历11月底。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许素田,1945年生,山东菏泽人,1962年考入山东大学数学系,1968年文革中毕业,被分配到山东莱阳姜疃高中任教,后调回定陶一中任教务处副主任兼任高三数学,1988年被评为山东省第一批高级数学教师,1999年退休。作者自幼喜欢读书、酷爱文学,喜欢写作,时有作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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