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网课:屏幕内外的老师与学生

  记者·李晓洁  实习记者·陈银霞 张仟煜

  编辑·陈晓

  (插图:老牛)“你好。”

  “网课爆破为你服务。”

  手机屏幕上快速跳出两行字。似乎不假思索,又透露着一股不耐烦的专业劲儿。我盯着屏幕,有点紧张,这是几天里第一个回复我的“爆破手”。

  “网课爆破”不是一个新词。自从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网课开始成为学校教育的一种常用方式。学生在家里,通过腾讯会议、钉钉等办公软件,在一块屏幕上和老师沟通。自今年9月开学季以来,这种远程教育遭遇到严重的考验。各地的网课教室里频频出现入侵者。他们自称“爆破手”,常常在上课前潜伏于课堂里,或者在上课过程中突然闯入,播放刺耳的电音舞曲,占领写字板、飙脏话,甚至播放黄色视频。“爆破手”们像一支神出鬼没的幽灵军团,频频快闪于各地的网络课堂上。

  他们最常用的“武器”,是一首意大利电音舞曲。而他们经常使用的头像,则是一名已退役的电竞选手“梦泪”。“梦泪”曾参加2016年的KPL比赛(《王者荣耀》官方最高标准的职业联赛),在总决赛的第二局带领队伍起死回生,最终获胜。那场比赛的视频至今仍在互联网传播,被称为游戏比赛的“名场面”。梦泪带队成功绝地反击的精神,也成为不少玩家的“信仰”。后来,有网友将梦泪的头像与《穿越火线》游戏中很受欢迎的人物结合,P图为“终极猎手梦泪”,也就是爆破手们常用的头像。那首声音尖细的电音舞曲被称为“梦泪行刑曲”,是爆破手们口中的“战歌”。

  和我对话的这个“爆破手”,自称是一名专科生。找到他时,他有一个非常拗口的网名,由四个罕见的生僻词组成,我不知道每个字的意思,甚至连怎么读都不清楚。但这只是他的一个名字。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不断变换头像和账号名,用过一个卡通西瓜、一片黑色、一个游戏人物、一只狗做头像。他的账号上没有简介,没有发表任何内容,看不到他的点赞和喜好,只是将生僻字网名改成过一串看不出名堂的数字。

  但他显得对网络爆破非常熟悉。说自己学校曾经有上千人在参与爆破这个行当,建立了50多个群。而他自己,也有丰富的爆破经验,熟知爆破方法和市场行情。

  “一节课一个人一块五,如果是20个人爆破的话,就是10块。”手机屏幕上的字以很快的速度往外蹦。他打字速度很快,不断发送,又不断撤回。往往一条信息还没看清,就被他撤回,随后又被其他消息覆盖。

  “加视频呢?”我问。

  “要加钱,我带四个人过去,然后放歌、放视频、说脏话。”

  “所有的需要20块,我同行收费都要四五十的。”

  “专科生”是我聊的第一个网络爆破手。我是在一款热门社交软件里和他联系上的。当时我的任务是寻找“爆破手”,并了解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搞爆破”。但就像他们在网络课堂上快进快出的表现一样,社交媒体里也很难发现他们确实的踪迹。我在几个社交平台上搜索“网课入侵”“网课爆破”“梦泪”等关键词,加入四个带有“爆破”字眼的QQ群,给一些疑似爆破者发私信、申请添加好友,只有大约一半的人会通过好友申请、回复私信。回复的人群中,又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愿意承认自己是,或者曾经是“爆破手”。

  其实,在两个多月前,找到爆破手不算一件难事。一位曾在9月卧底网课爆破群的记者告诉我,当时,他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关键词,能找到上百个相关群聊,还有账号主动发布“承接会议爆破业务”的广告,似乎“做爆破手”是一种在年轻人中很有号召力的“流行身份”。在一位“爆破手”的主页上,只有8则视频,其中关注度较高的6则,全部是今年9月初发布的网课入侵录屏,置顶的视频有21万点赞。这些视频的评论区,有人分享会议号、求入侵,有人留言“来个号,我整活”。

  直到10月底,河南新郑三中的女教师刘韩博在家上网课时,连续3次遭遇网课入侵,几天后被发现在家中意外离世。其女儿在网络上发文,认为母亲的死与之前遭遇的网课入侵有关。11月2日,新郑市教育局发布通报,称“针对网传刘韩博老师遭遇网暴事件,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

  这起女教师死亡事件之后,爆破手们开始隐藏行踪,销声匿迹。除了“专科生”,“神龙”是少有可以对上话的人。我通过一个已经非常沉寂的“爆破群”联系上他,他说自己是一名初三的学生,正在“干作业”。至于爆破,是今年暑假,他“觉得无聊,想玩一玩”。每次爆破收费10~15元。不到一个月,收入近200元。

  还有其他几位承认自己是“爆破手”的人,有初中生、程序员、酒吧工作者。每个人的收费标准不一,3~20元不等,但都要先付钱、再爆破。自称是程序员的爆破手告诉我,他靠爆破赚外快,此外,还提供“开盒”业务——如果客户提供某人的手机号,他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用短信、电话轰炸手机,“开盒”每月收费80元。

  有时,你很难分清爆破者口中的信息是真是假,对话总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爱情好难”是唯一一位回复我的女爆破手。她通过镜头分享自己一整个小臂的文身,说自己今年21岁,大学刚毕业,在酒吧工作,每月工资4200元,做爆破是“搞着玩,为人民服务”。她不收爆破费用,但会突然要求我转钱给她买烟,或者付一碗炒面钱。

  如果非要总结这些“爆破手”的相似之处,一是都很年轻,也很注意安全。不止一位爆破手在对话结束后要求我删除聊天记录,或者取消关注。“干我们这行的都得小心。”他们这么叮嘱我。另外,对爆破对象的选择,他们有几种倾向:一是大班课,这类课程人数多,更容易隐蔽身份、制造混乱,闹起来场面也更大。二是使用腾讯会议、钉钉的网课课堂,这类课堂开放性强,可以使用任意手机号登录,难以追踪到个人。最后,他们更喜欢针对不那么有威慑感的女老师。如果上网课的是一位年纪大、不能熟练使用软件的女教师,就是他们的“最佳制裁目标”。

  2022年3月21日,北京东城区一名学生居家学习(李木易 摄/IC photo 供图)刘韩博今年46岁,从教20多年,在河南新郑三中教历史。今年8月下旬开学以来,她教授新一届高一4个班级的历史。在本刊记者的采访中,“温柔”“爱笑”,是多位学生对刘韩博的形容词。

  “老师留短发,不高,经常穿一件到脚踝的长裙子,衣服颜色很朴素。”“她的课很有意思,会经常给我们讲历史人物的小故事。”“她从来不会布置特别多作业,上课也没什么压力,是我们所有代课老师中最温柔的两位之一,大家都不害怕她。”孙怡是高一一个班级的历史课代表,她断断续续回忆对刘韩博的印象,“老师私下里比课堂上更爱笑,有次我去办公室找她拿作业,她笑着招呼我过去,还担心作业太多,让我找一个男生去拿”。

  在家人眼里,刘韩博是家里的“大主管”。丈夫在郑州上班,家里做饭、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儿都是她来负责。像所有节俭顾家的母亲一样,她很节省,几乎没买过原价的衣服,经常去大卖场、拼多多上买几十块一件的衣服。“比起物质,妈妈更在意精神上的丰富。”女儿王一泽对本刊记者说,“她不做头发、不化妆,也没有耳洞,什么都没有,闲下来,就喜欢在家看看书、看历史电视剧。高中以前的暑假,她会带我们去各个城市旅游,青岛、桂林、重庆……每一次都很快乐。”4年前,一家四口搬到新城区居住,丈夫王明给刘韩博买了一张大木桌,放在阳台。那个阳台成了她的自留地,她种了绿植,在阳台上备课、看书,有时候还在阳台上网课。

  上网课,对刘韩博来说并不陌生。近两年多里,随着疫情的起伏,她在线上和线下不断切换课堂,每学期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上网课。但或许和年龄有关,她始终没有太熟悉网课软件的操作。她的丈夫王明告诉我,2020年初,新冠疫情刚暴发,刘韩博第一次使用钉钉在家上网课,学校没有培训老师如何操作这个系统,她还问过丈夫,如何在课上共享屏幕,也远程请教两个女儿与网课操作相关的问题。今年国庆节后,她每周在网上有一节大班的限时训练课,四个班200多名学生一起进入钉钉,网课入侵就发生在这样的大班课上。10月12日到28日,一共有3次,程度一次比一次严重。

  第一次入侵是10月12日。孙怡记得,训练课在晚上8点10分开始。当时大约进行到中间,她正在做题,有两个人进会议室,播放“战歌”。一开始,孙怡以为是其他学校的学生捣乱,觉得“很无聊”,“刘老师把他们禁言,踢出群,都没用。他们反反复复进来,几乎闹了半节课,快下课前才离开”。

  第二次入侵是10月21日。这次,入侵者们来得更早,“爆破”强度比前一次更厉害。有学生提供的录屏视频显示,刚开课五六分钟,刘韩博还在布置试题,入侵者们就进入会议,先是播放一段类似戏曲的音乐,然后在一块白板上慢慢打出几行字:“你瞅啥?我是梦泪。感谢发来的会议号。都给我低调点。”

  一位巡班老师让刘韩博把捣乱的人踢出去,但刘老师看起来想做出点应对。“我在核查到底是谁。”她对巡班老师说。这时候,白板上反复打出:“你在狗叫什么?”刘韩博加重了声音:“我就是要把这个,这个界面,全都给你们一张张拍照,我就,我就看他在什么位置!”

  丈夫王明听到了妻子有些愤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看见妻子站了起来,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搞怪视频。“我从没见过她上课动这么大脾气。”王明回忆,“就直接过去帮她把电脑关了。”这节大课提前36分钟结束。

  第三次入侵发生在一周后,同样是大班课。几名潜伏在课堂内的“丁真”“鸡你太美”“梦泪”,在开课不久后便播放电音“战歌”,并用脏话攻击试图援助刘韩博的巡课老师。入侵在混乱中升级,他们开始播放淫秽视频,并辅以反复播放的“战歌”。混乱中还夹杂着他们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必须入侵,必须牛×啊兄弟。”

  “我下课后还要来检查。”这是刘韩博在课堂上的最后一句话。那会儿,“爆破手”们终于离开了会议室,但属于她的课堂也不剩多少时间了。学生们记得,刘韩博的声音有点发颤,直到下课,她没有再说话。

  3天后,刘韩博被发现在家中去世。医生的初步判断是猝死,可能与心梗发作有关。离世时,她一个人在家。双胞胎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丈夫王明在郑州上班,因为疫情被封控在单位。直到接到学校老师说妻子已经缺课两天,并且无法联系上的消息后,王明打电话让物业工作人员进家,才发现妻子已经没有呼吸。

  2022年4月7日,青海省西宁市的一名教师在家中进行线上教学(张添福 摄/视觉中国 供图)是什么杀死了刘韩博?是心脏突然的停跳?是接连被“爆破手”用脏话和淫秽视频扰乱课堂的羞辱和愤怒?还是一个人在家面对这一切的压力和孤独?或许这些都是女老师之死的一块碎片。我们无法在短暂的采访中确证一起死亡的全部原因,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她生前在网课课堂上遭遇的攻击是有预谋的。

  “爆破手”要想进入一间网络教室,一个必要条件是,他得知道开课时间和会议号码。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应班级中某位或者某几位学生的邀请进入的。这些学生告诉爆破手课堂的会议号、开课时间,按行情付给爆破手费用,商讨入侵的内容:只是放音乐,还是加视频?是一个人来捣乱,还是几个人围攻?在刘韩博的最后一堂课上,巡班老师曾经尝试过换会议室,但爆破手依然会跟随全班人一起转移到新会议室里。

  孙怡说,刘韩博去世后,班主任找了几个“班里特别活泼的男生”谈话,但最终结果如何,孙怡也不清楚。究竟谁是“内奸”?就像这个班级里的“大象”,因为一起死亡事件显得既重要又忌讳。孙怡的困惑在于,刘老师温柔、没有威严感,“想不出来谁会讨厌她”。但如果不谈论刘韩博与学生的关系,仅就上大班课,或者上网课而言,孙怡也能说出一大堆怨言。

  作为中国经济并不算发达的人口大省,河南省的高考竞争大是有名的。新郑是距离郑州不远的一个县级市。市里有五所普通高中,新郑三中排名中等,但学习压力依然很大。孙怡给我看了高一的课表,早上6点开始早读,晚9点半放学,中间午休和晚休(包括吃饭)只有50分钟。她告诉我,自进入高中以来,每一门科目每周都会进行一次限时训练课。不上网课时,学校要求全体学生必须住宿,每两周休息一天,连周末也要上课、考试。“一些学生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只要10分钟,就这也不允许走读,全部封闭在学校。”

  上网课后,虽然每周六都能在家休息一天,让孙怡觉得“能喘口气”,但其他的学习安排和在学校时一样。“一天盯着屏幕的时间至少8小时,”孙怡说,“眼睛很累。”月测、周测也像潮水一样,周而复始,不会停歇。“每次考试的分数摆在那儿。”孙怡说,但成绩下降,有不会的知识点,她也懒得在线上请教老师或同学。为什么?或许是一种与现实分离的无力感,让她更怀疑测试的价值、学习的价值,以及这是不是真的学习。

  邀请“爆破手”进入课堂的学生是怎么想的?龙莎曾经去追寻过这个问题。她今年刚大学毕业,曾卧底网课爆破群半个多月。卧底的起因,是她发现刚升入初一的弟弟成了网课入侵的“帮凶”。

  龙莎告诉我,弟弟2020年9月升入成都一家普通的公立中学。刚进校,连新同学的面都没见过,就因为疫情转入线上网课。从网上知道网课入侵后,弟弟觉得好玩,便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会议号,邀来了“爆破手”,并向同学炫耀爆破的结果。同学告诉了老师,还没真正踏入初中学校校园的弟弟被学校记过处分。

  龙莎觉得弟弟“有点冤枉,背后的爆破手才是‘元凶’”。9月初,她进到入侵弟弟课堂的爆破手曾待过的群,试图找到更多爆破手,了解这个群体,并向老师证明弟弟“本意不坏,是被别人诱导”。

  “群里有60多人。”龙莎记得,就像个供需两旺的市场,很多人在求会议号,也有人说不想上课,分享出自己的网课会议号。龙莎按照群主要求,给自己的ID加上“ML”前缀——这是梦泪的缩写,也是入侵网课过程中,“爆破手”们互相确认自己人的身份标识。

  龙莎曾跟随爆破手们入侵过五六次网课。他们入侵的频率很快,“每天都要爆破十多节网课”。每次入侵结束,就回到群里——像回到某个休息的基地,炫耀一下刚才的战绩,“然后说‘下一个继续’”。“他们声音听起来都像未成年人。”龙莎说,很多人既干爆破,也邀请别人入侵自己所在的课堂,“他们觉得自己在造福学生,是为了支持国家双减政策而入侵”。

  卧底了半个多月,龙莎把群内大多数爆破手的信息告诉弟弟的班主任,没得到什么回应,“学校好像只想惩治一个确定的‘内奸’,不想深究网课入侵这个社会问题”。她想过报警,又觉得警察也不会受理。她在群里听这些未成年人讨论过《未成年人保护法》,“他们说,16岁以下不会负刑事责任”。

  如果仅就在群里的见闻,龙莎觉得这些孩子是“一群混混”。但有一次,她看到群主发了张通话记录截图,图片底部显示他跟姥爷的通话时间,大概有20分钟。“他能跟姥爷说这么多话,可能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他们有什么样的老师?”

  李宛如是成都市一所私立高中的语文老师。她今年6月大学毕业,8月底入职这所生源质量还不错的高中。她教学生涯的第一节课,也是第一节网课,就遇到了网课入侵。

  那天是9月3日,13:50上课,因为是第一节课,李宛如提前半小时打开腾讯会议测试网络和麦克风。课前10分钟,她把腾讯会议的链接发到班级QQ群,让同学们进入会议室。

  原本,学校的技术人员培训了新入职的老师使用QQ群上网课,但李宛如觉得,QQ群的使用体验缺少互动,“像是一场直播,老师是‘主播’,学生们不能自由发言,只能听着,除非老师主动跟他连麦”。相比之下,腾讯会议支持全员打开摄像头,学生有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更有互动的氛围。李宛如跟几位新老师商量后,决定用腾讯会议上第一节网课。但她没意识到,这种互动和开放性,也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

  课程开始前5分钟,“猪猪侠”“菲菲公主”“陈浩南(香港电影中的古惑仔角色)”进入会议。“陈浩南”很快打开麦克风,放出一段刺耳的音乐。

  “我感觉电脑音响快炸了。”李宛如回忆,她直接用了一键静音功能,但聊天区仍在不断弹出脏话,她想关闭评论,却不知从何下手。

  “我以为这届新生要给新老师一个下马威,还教育他们遵守课堂秩序。”李宛如说,这时,有六七个学生告诉她,捣乱的人不是本班学生,可能有人泄露了会议号。她立刻引导学生回到QQ群,通过QQ直播上课。因为过于匆忙,她当时忘记关闭腾讯会议。等她晚上6点多再回到这间会议室时,看到后续进了100多个不明来历的人,“估计会议号被分享在公开平台上了”。

  虽然通过QQ完成了自己的首堂教学,但李宛如感觉,自己准备了一周多的第一堂课,还是“有点被毁了”。“第一,(因为临时决定转入)我不知道QQ群出了什么问题,它很容易卡顿,所以没办法全员开视频,甚至连麦提问也不太好用。第二,我本来打算营造的课堂氛围是生动有趣的,打算用和蔼、活泼的语气讲课,但因为入侵,我的心情很受影响,后面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很严肃。原本,我还特意去找了些有意思的小视频、与学生互动的小游戏,比如让同学们说说他们理解的语文,但后来时间也不够。”更重要的是,“在QQ群上课,所有同学是闭麦状态,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感觉自己在面对一堵墙上课”。

  也许因为第一堂课就遭遇“爆破手”的经历,李宛如对网课教学的困难和风险,思考尤其多。

  首先是语文课的朗读。李宛如说,网课无法让学生齐读课文,因为每个学生的网速不同,这样她就不清楚学生是否掌握了基础读音。而“语文是一个综合性的学科,不仅仅是知识点背诵,还要锻炼学生的口语表达、交流、概括的能力”。有时,网速也成为学生拒绝回答问题的说辞,李宛如曾连续提问几个同学,对方都说网速不好、听不见问题。这时候,耽误的上课时间就要由教师加快讲课速度赶上来。相应地,老师上网课设计的问题也会倾向于简单化、封闭式,很少让学生开放性地谈自己的想法,更难形成互动。

  另外,老师很难因材施教。“对待一个学生,应该是更严厉还是更温和?老师通常是通过作业、课堂或课下交流去感受一个学生的性格。尤其对于我们新老师来说,完全没见过学生的样子就开始上网课,就像面对一个个电子人。”李宛如说,其他的不便,比如跟同事交流减少、上课整体氛围感变弱、批改作业时间变长等等,都让她觉得,网课变成了一个灌输式的教学。表面上看,学生被动接受老师,但实际上,老师更难控制课堂,学生也更难控制自己。比如,一些学生缺席早读课,会用网速差或者做核酸的理由搪塞过去;如果上课时不打开摄像头,老师无法知道学生是在上课,还是在打瞌睡或者用另一个手机打游戏。

  李宛如觉得,对于那些真正爱学习的学生,网课并不会影响他们太多,反而也许能激发他们自学的能力。对于班级末端的学生,网课只是让他们找到更多漏洞偷懒。最受影响的是一些原本有希望但自控力较差的学生,他们需要的是教师这样的角色去监督、培养,但网课无法保证教师发挥作用。

  有没有更安全的上网课方式?北京市十一学校可能是个例子。这是北京一所示范性公立中学,学校信息中心的刘峰负责校园的信息化建设。他告诉本刊记者,2015年起,学校由原本的微信办公,改为企业微信办公,相当于学校有了一套新的内部沟通系统,老师、学生、学生家长下载APP后,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个账号,“老师可以在新系统内给学生、家长发消息,对方是否阅读消息,也会有显示”。刘峰解释,这套系统相比于钉钉、腾讯等软件的安全性在于,师生只能通过内部平台交流,这意味着系统自动锁定了成员,有可控性。

  十一学校的网课也是通过这套系统进行。疫情期间,全校约一万名师生使用这个系统上网课,还没遇到过入侵的行为。这套系统的基础费用每年只需300元。

  但是,对一些偏远地区的学校来说,上好一节网课,有时更重要的前提是学生都在场。

  36岁的林佳楠是乌鲁木齐下辖一个县城的公立初中语文老师。她在这所学校教书13年,最近7年做班主任。“学校处于城乡接合部,生源质量很差,学生能说普通话、能听懂老师讲课的内容、字写得比较工整,就有希望上高中,而一个班里有1/3能考上普通高中,就算是奇迹。”林佳楠说,学生家长大多是在外流动的农民工,也不太在意孩子的学习。

  今年8月底到现在,县城一直静默,她在家上了两个多月的网课。作为一名班主任,她最担心的不是网课入侵,而是班上的学生不齐。“50个学生,40人上网课、30人交作业就算好的。不上网课的原因,要么是家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还有的学生父母我也很难联系上。班主任每天七八节课,有时候忙到没时间一个一个通知家长。”

  林佳楠毫不掩饰自己对网课的看法。“效率特别差,你看不到学生,你也不知道他们在屏幕背后干什么。一节课只有两三个学生回答问题,其他人根本不理老师。以前我们班可能有14人能考上高中,其中4名很优秀的学生能管好自己,但剩下8个,如果没有老师面对面管理,很快就垮了。作为教师,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上课,像是在对着电脑自说自话。无力感很强。”

  今年9月底,林佳楠的课上也经历了一次网课入侵,形式跟刘韩博10月底遇到的那次入侵很像。她在报警后发现,泄露班级会议号的,是班上一名有望考上高中的15岁男生。泄露的原因是,之前他有几次没交作业,林佳楠打电话通知了家长,家长打了他。而林佳楠通知家长,本来是因为她觉得这个男生还有希望。但遭遇入侵几乎摧毁了她的职业尊严感,“好像教师成为一个靶子,学生可以随时来伤害”。学校对那名学生的处罚方式是写检讨,等解封回到学校上课后,公开向她道歉。但她担心,这也许并不能让学生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王世柱是北京商顺律师事务所律师,中国人民大学法学博士,关注网络暴力多年。他告诉本刊记者,根据情节轻重不同,网络入侵可能构成侮辱罪、诽谤罪、寻衅滋事罪、传播淫秽物品罪等罪名,传播会议号则属于共同侵权或共同犯罪。“但现在认定网课入侵与教师死亡间的直接、唯一性关系,难度较大,因此后续公安的取证很重要,以此决定定罪与处罚力度。”

  刘韩博一家人也在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他们需要慢慢接受亲人不在了的事实。女儿王一泽说,自己在家不敢闭眼,闭上眼就感觉“妈妈只是出去上班了,或者在另一个房间上网课”。

  网课还在继续。在刘韩博曾经上班的地方,她教过的4个高一班级,换了新的历史老师,通过钉钉开展教学,月测、周测也如常进行。

  (文中除刘韩博、王世柱外,所有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