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嫁进周家37年,与其说是鲁迅的妻子,不如说是周家的保姆
“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大先生指鲁迅,这番话是鲁迅的原配朱安讲的,当时鲁迅的母亲过生,她当众跪下说了这番话。究其一生,朱安在众人面前的发声少之又少,跟鲁迅发作的记载总共也才两回。
嫁进谁家就“生是谁家人,死是谁家鬼”这种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其悲哀的。
朱安这一生都在贯彻这句话,她的一生注定是悲剧。
朱安跟鲁迅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谈话,就像他们家的老妈说的:
“大先生与太太每天只有三句话,早晨太太喊先生起来,先生答应一声‘哼’,太太喊先生吃饭,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觉迟,太太睡觉早,太太总要问:门关不关?这时节,先生才有一句简单话:‘关’,或者‘不关’,要不,是太太向先生要家用钱,先生才会讲着较多的话。如‘要多少’?或者再顺便问一下,什么东西添买不添买?但这种较长的话,一月之中,不过一两次。”
这当然不是正常夫妻的交流。
事实上,朱安顶多算是鲁迅需要尽供养义务的人罢了。就像鲁迅说的,“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01
朱安生于1879年,比鲁迅大两岁,祖上有人做官,朱家在当地是有名的望族,只不过到她父亲这辈,家境大不如从前,她是家里的长女,有一个弟弟。
那个年代的女孩,尤其是大户人家,除了要裹小脚,还更加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她从小就裹了脚,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大后大字不识几个,接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
因为是家里的独女,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所以过了20岁,还没有定亲。
按照当时绍兴的风俗,过了20岁还没有定亲就是老姑娘了,老姑娘要嫁人的话,就只能嫁给丧偶的男人,或者给人做小老婆。
她父母自然是不愿女儿落得这般田地的。
这时,有个远房亲戚给说了门亲事,对象就是鲁迅。
鲁迅原名周树人,周家在绍兴原也是大户人家,说亲那会周家家道中落,尽管如此,把女儿嫁给人做原配夫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所以,她父母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鲁迅那时18岁,是家里的老大,在南京上学,他这个年纪在当时也该说亲,他母亲经该亲戚说合,觉得朱安家境好,人又贤惠,就答应下来,央人上门求亲。
就这样,两家便按照当时的风俗,订了亲。
说起来,两家的家世算得上门当户对,但是门当户对就一定会婚姻幸福吗?
显然,并不是。
从说媒到订亲,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没见过面,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子女的婚事向来遵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鲁迅得知母亲给他订了亲,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坚决反对,因为鲁迅13岁家道中落,15岁父亲去世,是母亲独自把他们三兄弟抚养成人的。鲁迅是长子,很孝顺,他也很信任母亲。所以,就像她母亲后来说的,“认为我给他找的人,总不会错的。”
这里的关键就在于,鲁迅以为母亲找的人不会差。
但是,当两家来往多了以后,鲁迅自然知道了朱安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朱安个子很小,裹了小脚,不识字,是个旧式女子。
鲁迅心里极不愿意,所以婚事能拖则拖。他想退婚,但退婚,周家的名声先不说,对朱安来说,是没法做人了。
作为让步,鲁迅希望朱安放脚、读书。但是,朱安在这两方面都没能做到。
就这么拖着拖着,两人已订亲7年,朱安已经27岁。有人造谣说,鲁迅在日本已经娶妻生子。朱家便托媒人多次催婚。
鲁迅的母亲便给鲁迅发电报撒谎说自己病危,让他赶紧回来,鲁迅回来了,等着他的是一场婚礼。
02
鲁迅这年25岁,如果他从日本回来,能坚持不结婚,朱安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如果朱安在等待的7年时间里,能听鲁迅的劝说,开始放脚,念书,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如果朱安不嫁给鲁迅,她的人生会不会就不会那么悲哀呢?
这些都是假设,都是后话。
但不得不说,对朱安来说,结婚意味着她凄苦的一生由此开始。
1906年农历六月初六,两人举办了婚礼。
结婚这天,朱家知道鲁迅反对女人缠足,就特意让朱安穿大鞋,装大脚。鲁迅表现得很听话,像个木偶一样走完了流程。
朱安等了七年,终于做了新娘。
作为一个马上要步入婚姻的女子来说,她应该是向往的吧,她也一定像其他女子一样,以为自己的婚姻生活是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的吧。
无论怎么想,她可能都没想到,等着她的婚姻生活,竟是那般苦涩。
洞房花烛夜,丈夫读书到深夜,根本就不搭理她。第二天,丈夫就搬出了新房,留下了她一人。结婚没几天,丈夫就起身去了日本,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丈夫的家信从不提她。
三年来,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深夜独守空房的寂寥,丈夫的冷漠,她一个新妇是如何过的?我们无从得知,但她的心里是悲戚的吧。
从她的视角来看,她没有做错什么。
她没有读过书,思想深受时代的束缚,自然也不能理解丈夫那么对她的原因。
她能怎么办?她想到的,不外乎是,只要我好好奉养婆婆,做好自己的本分,人心都是肉长的,丈夫总有一天会被感动。
三年后,鲁迅回国,她的希望来了。
回国后,鲁迅在家里呆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鲁迅在学校当老师,平时要么住在学校,回家的话,是一个人住。
尽管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两人几乎不说话,也不吵架,各过各的,根本就不像夫妻。
她在鲁迅面前是自卑的,她对鲁迅唯唯诺诺,是迎合的。可越是如此,鲁迅就越不想理她。
所以,她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1912年,鲁迅离开绍兴,朱安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独居生活。
在这七年里,她依然全身心地奉养婆婆,她以鲁迅妻子的身份住在周家,跟周家的亲戚来往。
鲁迅的两个弟媳妇都是日本人,还是亲姐妹,她显然是没有办法融入这妯娌关系的。她的弟媳们都生了孩子,但是她结婚多年,无所出。
她肯定也希望能有个孩子,但她也清楚自己的希望渺茫,因为丈夫连话都不愿跟她说,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她被丈夫冷落在周家的大宅里,多年来像个弃妇。鲁迅跟家人通信,回乡探亲的日记里,朱安几乎是个不存在的人。
在这么多年无爱无性无交流被冷落的婚姻生活里,她到底有过什么样的想法,有过怎样的心理状态,用什么方式排遣的,我们不得而知。
但水烟袋一直没有离过她的手。
03
1919年,绍兴老屋卖掉,鲁迅携母和家眷举家搬迁到北京。
朱安是家眷的一员,离开绍兴,这个她唯一熟悉的地方,唯一有亲友的地方,她的感受是怎样的?对未知的恐惧,对未来的彷徨是有的吧。对她来说,娘家还是她凄苦婚姻生活里唯一能寻得慰藉的地方,如果离开绍兴,她真的就成了孤岛。
那为什么她不留在绍兴呢?
因为当时的风俗,对她这样的女人太苛刻,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妇女离开了夫家,或者丈夫死了改嫁,那么即便有儿子,也“不得母之”,不允许载入家谱中,死后也就得不到归宿。她们不仅不容于家族,也不容于社会,被人们看不起,很难找到活路,结局往往比守节还要悲惨。”出自《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
因此,鲁迅必须带着她一起走。
说起来也是悲哀,她这年40岁,她这么多年不肯离开,就只是因为那一纸婚约,她用这纸婚约给自己画了一个牢笼,这么多年来,她的思想依然还停留在原地,年轻时尚不能改变,此刻更不可能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这一生的悲剧终是在所难免了。
不过,对她来说,跟鲁迅到北京,或许也意味着希望。因为这样,就能跟鲁迅朝夕相处了。
在北京,鲁迅跟兄弟决裂,他曾问她的打算,如果回老家,每个月会寄钱给她。
她说,“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对朱安来说,哪怕在鲁迅身边做个仆人,她也心甘情愿。
在生活上,朱安真的无可指摘,她勤俭持家,凡事都尽心尽力,让鲁迅和鲁迅的母亲生活得都很舒适。
鲁迅病了,她悉心照料,每次煮粥前会先把米弄碎,为的是熬成粥糊更容易消化。她托人买鲁迅爱吃的好菜,自己从不舍的吃。她不知道鲁迅爱吃什么,但是她以鲁迅吃剩的饭菜来揣摩。鲁迅在她的房间里工作,她嘱咐、拜托同院的孩子不要吵,以防打扰到他。
鲁迅会同情,会感动,会供养她,但也仅限于此。
友人曾劝鲁迅说,“既然没有感情,就送她回娘家,负担她的生活费,这是很客气也很合理的办法,何必为此苦恼着自己,和她一起做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呢?”
鲁迅的矛盾在于,“他决定陪着无辜的女性做一世的牺牲。20年的时光,他就这样带着压抑痛苦的心情步入中年,心理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也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死角。”出自《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
许广平的出现,把鲁迅从这段痛苦的婚姻里解救了出来,也让朱安彻底失去了希望。
她说,“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她有没有为了追上鲁迅的步伐努力过呢?有,比如偷偷学体操,曾经也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剪去了发髻。但是,很显然,她行动的太晚,走得又太慢。终是没可能追得上鲁迅了。
04
鲁迅和许广平离开了北京,这一去就是十年,就是生死。这十年,鲁迅总共回北京两回。对于两人的关系,她也早已认清了现实。
但是,在她心里,但凡鲁迅在一天,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是鲁迅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剩的也只有这个念想了。
鲁迅去世,对她的打击不言自明。她没文化,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鲁迅死后,她心底以鲁迅正妻的情意依然在。
她祭鲁迅,“必特具一肴,用白薯蓣切片,鸡蛋和面粉涂之加油炸熟,为鲁迅生平所嗜,因称之为鲁迅饼云。”
此后,她和婆婆又一起生活了7年,直到87岁的婆婆去世,为其送了终。
从此,在北京,就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这年她64岁,已白发苍苍,无家可回。
算起来,从她嫁进周家,已经过去37年。37年来,与其说她是鲁迅的妻子,不如说是周家的保姆、佣人。
好在,鲁迅虽不把她当妻子,但也供养了她,婆婆待她也还不错,所以就生活条件来说,她过得是比较舒适的。
但是,从婆婆去世,战事吃紧,远在上海的许广平一时顾不上她,她的生活贫困到了极点。这时,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建议她,出售鲁迅的藏书。
她受到了多方指责。
朱安其实之所以会同意周作人的建议,还另有原因。婆婆死前,再三叮嘱周作人在她死后,原来那份给她的生活费,改给朱安。但是,鲁迅早年跟周作人已经断绝关系,此时平白无故拿周作人的钱,她实在不愿意。
但是,她一大把年纪,又能做什么。再者说,当时物价飞涨,周作人给的生活费还是以往的标准,也是完全不够的。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她过得很苦,所以受到那么多指责后,觉得委屈心酸也是情理之中。这才发出了“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的呐喊。
好在,许广平和鲁迅的友人、学生设法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虽然日子还是很清贫,但是最起码能过得下去了。
朱安并不是贪图钱财或享受的人,抗战胜利后,有很多人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她都以“受之无名”“宁自苦,不愿苟取”为由,没有接受。
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因为贫困,卖掉鲁迅的一件遗物。就这点来说,我觉得她挺不容易的。
走到人生暮年的朱安,穷困,身体也不好,但是她最惦念的,是自己的身后事。她希望死后能跟鲁迅合葬,希望有人在特定的日子给她供碗水饭,念念经。
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人,她的要求过分吗?我觉得都说得过去。但是,她既不可能跟鲁迅合葬,也不太可能有人会给她烧香念经。
因为她被临时安葬的坟墓,在“破四旧”中被夷为了平地,她又没有子嗣,何人会给她祭拜呢。
05
朱安的一生,在68岁画上了句号。
她的一生可悲可叹,从嫁入周家到婆婆去世,37年时间,她尽心尽力奉养婆婆,让鲁迅三兄弟放手干事业,就这点来说,我觉得她功劳甚伟。
在朱安这悲惨的一生中,她自己,朱家,鲁母,鲁迅都有责任,我可怜她,但是我又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来苛责鲁迅,因为说到底,鲁迅也是受害者。
如果要怪的话,只能说是时代的悲哀。
最后,如果大家对朱安的事情感兴趣的话,给大家推荐《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这本书是写朱安写的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