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问遂“继承与创新”书论对当今书坛的意义
中国当代书法理论家、书法教育家胡问遂(1918—1999),出生于浙江绍兴“书圣”之乡覆盆桥,书香门庭,祖居与一墙之隔的“三味书屋”为邻。伯父胡之光为浙东书法名家,哥哥姐姐均嗜好书法。胡问遂寓居沪上五十载,生前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和上海出版学校任书法教师。他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上海市文史馆馆员,曾荣获“上海市德艺双馨艺术家”的称号,并获得“上海文学艺术奖”。
继承与创新,是历代书家取得成就之必不可少环节。在近代海派书家中,胡问遂既有君子之风,又有大家之度,是一位书法教学和书学理论的探寻者,他留给我们的是一组令人赞叹与正大气象的“胡问遂书法碑帖”,是一部书法继承与书法创新的《胡问遂论书丛稿》。他提出的“创新的前提是继承”“创新的目的是破立”书学理论,对当今书坛如何继承经典和创新书体,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对胡问遂艺术人生进行追思和探讨,既是对先贤书法作品、书艺理论的一种致敬,也是对当代海派书坛蓬勃发展的一种倡导,更是对当今书法艺术古为今用的一种借鉴。这是一个值得书坛关注的话题,一个值得书坛思考的课题,一个值得书坛回顾的议题。
之所以值得书坛关注,在于当今书坛百花齐放的社会资源蓬勃发展,各种高科技优势在碑帖出版上的运用以及在传统媒体、新媒体、自媒体以及互联网的推动发展下,对书法名家作品予以鉴赏、重视和缅怀。之所以值得书坛思考,在于对当代书法名家评论的课题大多还停留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书法名家,停留在坊间议论和媒体片段回忆的层面上,停留在当今书法家们口口相传的游离状态,对已作古的书法名家深层次研讨无疑是最好的亮点。之所以值得书坛回顾,在于对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书法名家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必须为后人牢牢铭记,对当代书坛领军人物的宣传,是传承前辈书法技艺精髓的需求,也是探索前辈书法成就的必然,更是弘扬经典书法的时代需求。
海派书法的继承者胡问遂,是一位名声远扬的书家名家,是一位值得研究的书法大家,更是一位值得纪念的书法方家。胡问遂在不同时期的书论撰稿中,最突出的两大思想脉络—— 一是对经典传统的继承,二是对理性规范的创新。
创新的前提是继承
传统书法之所以称为经典,其有着巨大的内湖效应,可以规避“汹涌波涛”的袭击,可以抵御“不良书体”的侵扰,可以避免“随意创新”的吞噬。历史上,很多书法大家往往是入者愈深才能立者愈久。近代书法宗师沈尹默之所以被后人称为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是对他继承“二王”书法弘扬光大的一种褒奖。胡问遂深学恩师沈尹默的笔墨精髓,紧紧抓住中国书法中庸和谐的内核,融合碑帖继承传统,研究笔法开拓创新,其笔墨风韵虽犹存恩师墨迹,但其独特的魏碑神韵又不受先师的局限,最终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创新名家。
关于书法艺术的继承,已故著名书法家、西泠印社原名誉副社长高式熊先生在《金石铁笔仁者寿——高式熊》一书前言“艺术访谈”中说:“我看王羲之下来直到唐朝,没有人像王羲之,但没有人不是从王羲之那里来的。唐宋元明清,每一代都有特色,也都有规范。……学习传统艺术,就是先要把前人的东西理解了、消化了,才能够自己有所进步。”高式熊在世时,笔者曾问及关于书体的演变,他说,书法就像一个人的脸型,笔法可以千变万变,但是,如果笔法变得连一个人的脸型都没有了,那还是书法吗?
胡问遂规整精到的传统书法作品,处处透露出古人的经典用笔。他善于从中国传统书法中汲取养料,摸索出一条熟悉碑帖、研读笔法、临摹结构、驾驭笔势的途径。但凡在书店中看见自己所需的碑帖他都会买上两本:一本随意裁剪用于临摹,仔细读帖,熟悉笔法,随身携带,时时把玩;另一本保留珍藏,以备日后通篇欣赏,研究章法。他将这种读帖、赏帖、临帖、摹帖的方法也传授给了学生。在上海博物馆举行书法讲座时,胡问遂要求学生在临摹传统经典法帖时,要正确理解并记住“五字”习书要领——临、背、读、用、核。《胡问遂行书字帖》前言曰:“胡问遂先生幼承家法,潜心书道,五十年代初为现代书法大师沈尹默先生入室弟子,从学二十年,书艺锐进,先生诸体皆善,尤精正、行、草书。楷书取径颜平原,上溯晋唐诸家,尤得力于北朝碑版,故书风丰腴拙实,广博而精诣;行书兼参米法,旁及苏、黄,追踪二晋简雅,故笔势开张,宽厚浑穆;草则服膺旭、素,极跌宕奇崛之变,有明人韵致。正草相兼,碑帖互参,融会贯通,通悟大法,遂成敦纯质实、宽雅雄健的独特风貌。评者以为险不怪,平不颇,法度严谨,气势轩昂,实堪为人师表。”此段前言,言简意赅,言必有中,言而有据,言尽意达。
1994年10月4日,在北京饭店举行的“胡问遂书法艺术回顾展开幕式”上,文怀沙上台作了《崇尚“率真”的书法大家胡问遂》的讲话:“我觉得沈二先生没有死,他恍惚就在我的眼前。我说书法我不懂,但我敢肯定,胡先生是个好人,非常好的好人,好人附体的字是好字。沈二与问遂,伯仲之间,都是品质非常高尚的人。胡先生在他的书法集上写了两个字曰:‘率真’,我看所有的艺术都在追求这个东西。”就胡问遂的书法艺术而言,其实质就是他的人格艺术远高于他的书法艺术,他不“耍花腔”,追求书法文化的修养,追求学术文化的品位。他不仅是一位“弄墨习书”的书生,还是一位“出版书帖”的书范;不仅是一位“言传书道”的书士,还是一位“精于书理”的书家,可谓集“四书”(书生、书范、书士、书家)于一身。他纂辑书法字帖十余种并先后出版,其中的《大楷习字帖》发行量竟达200多万册,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当今书坛,都属凤毛麟角。
胡问遂《无尘》
书法创新的前提是继承,高明的笔法与古人之笔法在似与不似之间,只有继承古人,才能创新自己,由此而成功的创新才是经典的、有序的、适度的、规范的。胡问遂在其《论入帖与出帖》文章中论述:“在祖国书法传统艺术的宝库中,前人留存着大量的宝贵财富,等待着我们去继承。因为一个人遇事不能事事依靠直接经验,事实上多数的知识都是从间接经验而来的,所以有借鉴和没有借鉴是不同的。临摹就是一种很好的借鉴方法,在临摹古人的书法中,我们可以学到许许多多宝贵的传统经验。”纵观胡问遂规整而经典的书法作品,处处透露出古人的经典用笔与其恩师的墨迹风范。他的书法崇尚质厚端正、浑然天成,是自然朴拙的书风与厚道品格的融合。胡问遂临摹的书法作品达到了惊人的逼真效果,被人误以为是“印刷复制品”。可以说,胡问遂在经典书艺中注入时代新鲜气息的同时,既保持了书法的传统经典,又发展了书论的思维空间,从而成就了其传统经典书法的艺术高度,奠定了他为之奋斗的艺术道路。
20世纪80年代末,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程十发对胡问遂有着精辟的评价:“问遂先生帖碑互用,方圆兼施,沙迹漏痕,积点成线,风格敦厚质美,宽博雄辉,堪称一时无双。”1994年10月,文怀沙在胡问遂书法艺术回顾展开幕式上的讲话中表示:“我在想,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倒下了(沈尹默于1971年仙逝),他的生命会附丽在另一个貌殊神依的生命体中,甚或更加绚烂夺目起来,这就是我初见胡问遂先生便倾盖如故的秘密。”名家之言,力拔山兮,是对胡问遂书法艺术功力、魅力、感召力的完美总结。
创新的目的是破立
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康有为认为,书法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变化一次,且永不停止。“晋韵”“唐法”“宋意”书体堪称鼎盛,后人难以超越,唯有继承“二王”“唐楷四大家”“宋四家”的传统经典书法之精髓,才能“感悟”,才能“破立”,才能“创新”。胡问遂曾暗中发誓“书不惊人死不休”。
关于继承后的创新,《胡问遂论书丛稿》一书中有两大鲜明观点。
第一,创新的理念:必须符合个性和时代精神。
关于书法创新的理念,胡问遂自身也是引颈而望,跃跃欲试。他认为:“继承传统,从高标准上来说,只是手段而已,继承的目的是为了创新。如何造就符合自己个性和符合我们社会风貌的书风,是每个学书者必定要考虑的重要课题。”他在书论中反复强调创新的必要性,并对创新这一“重要课题”提出了两个“符合”标准:一是要“符合自己个性”的标准,二是要“符合我们社会风貌”的标准,此种高屋建瓴的两个“符合”标准,在今天读来,犹如大海中闪闪发光的灯塔,依旧具有高瞻远瞩的书法导向。
胡问遂在《试论颜真卿的书法艺术》一文中,就唐朝时期颜真卿的书法创新予以详细阐述:“唐朝是我国书法史上百花盛开、绚丽多彩的一个时代,出现了许多有名的书家……颜字不但具有独特的面目,更重要的还在于它以变古创新的笔法,为推动书法艺术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因此具有独特风格的颜体,源远流长,直到今天,它的艺术生命在书法艺术的百花园里依旧闪耀着光辉。……我以为研究颜书,必须从他传世的许多作品中加以分析,要注意它的阶段性和全面性,既要看到他作品中各个时期的演变迹象,更要看到他继承发展上的主流和本质,同时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书风来分析,这样才能对颜字的演变和发展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胡问遂所提出的书法创新理念,既有个性的使然,更有时代的使命。
第二,创新的要求:必须察之尚精、拟之贵似。
在初唐书论中,孙过庭的《书谱》最为著名。在这篇恢宏大论中,有一句令书家常念于口、记于心:“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书谱》提纲挈领的描述,把如何仔细读帖、如何运笔精到作了形态上的点拨。胡问遂对于临摹的重要性深有体会,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临帖是继承传统的必经之路。”书家临帖若不能做到“尚精”和“贵似”,乃井底之蛙,不堪闻其之丑也,此言掷地有声,令人震撼,对当今书坛存有轻传统、轻临摹的书法现状,无疑是一贴“清醒剂”。
近年来,在继承传统书法的呼声中,临摹古人经典书法的各种展览逐渐兴起,临帖这一传统习书方式再度被重视,自有其深远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意义。胡问遂曾撰文《此中甘苦我心知——谈谈我的学书经历》:“有些作品‘任笔为体,聚墨成形’,不讲法则,不通技法,沦于狂肆怪诞。有人说,这是创新,我不以为然。我认为,狂怪代替不了创新,创新必须建立在深厚的继承传统功力的基础上,方始成立。……数十年的教育经验告诉我,如果不从传统的基础技法入手,鲜有不败的。”虽说参与学习书法的群体越来越大,但寻求创新的书法家多了,求精求古的临摹者少了,要克服书法界的浮躁之风,克服学书者的急功近利,克服培训班的拔苗助长,就必须具备前辈书家几十年坐冷板凳临帖的精神。胡问遂认为,创新本身并不是替代传统、抛弃碑帖,而是对传统经典书法运笔的一种拓展,是对书法历史纵向演绎和对书法用笔的横向挖掘的一种追溯。
胡问遂《率真》
胡问遂深谙沈尹默先生的传授之道,他循着沈尹默的书艺轨迹苦学晋唐,潜心书道70年,“仅只临颜真卿《自书告身》墨迹一帖,而此帖竟临了一千余遍”。所以,胡问遂的书法之变,是一种遵循古法的渐变而非乱变,是一种字形有度的演变而非巨变,是一种书法神韵的创变而非蜕变。针对临摹这一书法实践,胡问遂认为,临摹可以学到许多古人用笔和结构的宝贵经验,是事半功倍的最有效学习方法。但临摹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它是达到彼岸的渡船。前人说“摹书”易得位置,因为底下有范本、有规矩。临摹必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用在手里。当你临摹得“形”之后,就要追求得“神”之效,以求形神兼备,最终脱离影格,把碑帖铭记于心,由“实临”逐渐向“背临”过渡,最终完成从“读帖”到“临帖”,直至“背帖”过程。只有经历了这种全过程,才能实现“破立”的目标,才能达到“创新”的目的……既然临摹有如此多的书写好处,当今书家为何就不能临摹一辈子而受用一辈子呢?关键还在于学书者的一种心态。用胡问遂的话来说就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胡问遂对于继承传统后的创新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继承的目的是创新,要亦步亦趋地钻进去,到了一定阶段就不应囿于传统,应该有所发展,对待传统要破,破了才能立。胡问遂的“遗貌取神只是破的开端”之言,与“宋四家”蔡襄注重用笔之神,可谓一脉相承。蔡襄《端明集》卷三十四《评书》曰:“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尝观《石鼓文》,爱其古质,物象形势有遗思焉。”书法艺术既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照搬照抄,也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随意发挥,而是一种哲学的思考、理性的发挥,是一种在自然法度内的创新。纵观胡问遂的众多书法字帖,偏向于传统,而观摩他的大量书法作品,则倾向于创新,由此,胡问遂的拥趸可划为两个阶层:书法爱好者爱其字帖,有多少青少年是在胡问遂的数十种字帖中度过青春;书法家慕其作品,有多少中青年书法家是在欣赏胡问遂的“率真”等作品时拍案叫绝。胡问遂在经典传承中求“破”求“立”,充分把握“度”的界限,写出了“率真”的气势,写出了“率真”的真谛,写出了“率真”的品行,他将古朴碑帖中经典书艺之精髓,与时代创新挥洒自如之气质熔于一炉,摸索出两个价值取向——“继承传统”与“时代创新”。
继承是手段,创新是目的,书法创作必须在继承传统之后,追求形似和神似,并在神似的基础上予以创新。想必,书法的继承是在历史的长河中重复行走古人的一次“爬行”,书法的创新是在古人的肩膀上,添加属于自己的一块“碑石”,只有登峰成功,才能把自己肩上的一块“碑石”安置在书法的峰顶上,以增加书法的高度。如果肩上没有属于自己风格的“碑石”,那么,即使你攀越了书法高峰,也无自己的“碑帖”可以添加。古人的很多书法创作也是在继承先贤书体上的一种相对变化,也是带有先贤书体的墨韵。黄山谷书王羲之《兰亭序》后体会深刻,赋诗一首:“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褚遂良亦同样如此,他站在虞世南、王羲之等诸多书法大家的肩膀上一次次攀登,楷中兼行,融会贯通,在书法的巅峰上安上了一块属于自己的“碑石”,终成“初唐四大家”之一。
作为一名书法教育家及书法理论家,胡问遂深谙习书除了要用眼和手之外,关键还在于用脑、用心,单纯用手以笔为骨,书而重于形,活也;尚若用心以墨为血,书而胜于神,魂也。对于“形”的把握和“神”的出彩,胡问遂有大量的墨宝可赏。他抓住传统文化的精髓,搭准创新文化的脉搏,其作品的高贵气质来自对经典书法的寻觅,并以书写经典书法而终其一生。
胡问遂《柳色莺声联》
胡问遂1951年定居上海,拜沈尹默为师,成为其一生中一个重大转折点。1961年4月,胡问遂被赋予重任,参与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的筹备工作,成为上海市书法家协会最早一批具体工作者。1971年毛主席旧居韶山纪念馆在湖南落成,胡问遂以雄迈的北魏书风,书写创作了毛主席的《七律·到韶山》,成为他个人书法史上永恒记载的话题。1980年,在第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评委会委员名单上,出现了胡问遂的名字,标志着他的书艺已被列入导师的行列。胡问遂书法艺术根深叶茂,其书法作品参加了全国第一、二、三届书法篆刻展,他的书法论文入选全国第一、二届书学讨论会。
“正大气象”乃“正”之品行,可敬;“大”之美学,可颂;“气”之连贯,可鉴;“象”之传承,可赏。2017年11月,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等单位联合举办的“正大气象——纪念书法名家胡问遂先生诞辰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正大气象——纪念书法名家胡问遂诞辰100周年国际优秀书法大展”以及“正大气象——纪念书法名家胡问遂先生诞辰100周年胡问遂师生书法精品展”等系列活动,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行。如果把胡问遂的品行比作灵魂之修炼,那么,他的书法艺术就可以比作文化之修养。甘于寂寞、追寻经典的胡问遂先生,既是继承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受益者,也是光大中国传统书法“中和”思想的传播者。纵观胡问遂的一生,他秉承“取法乎上”的书法之道,治学严谨、诲人不倦,心慕手追、大匠风范,聚墨不狂、大气磅礴,惠及后代、功成名就,是具有书法艺术之灵魂、正大气象之精神、风骨典雅之内涵的一代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