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全国第三届临帖展文字讹误问题商榷举隅(一)
观察:全国第三届临帖展文字讹误问题商榷举隅(一)
作者:冯华(二马头陀)
今天是周日,闲来无事翻翻书。案头正好有一本《全国第三届书法临帖展作品集》,随手翻看几页,发现其中仍存在不少可以讨论的文字讹误问题,看来错别字问题真是我们书法界一个常见现象了。
我自己也常常写错别字,所以讨论研究这一问题,对个人来说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自己也能从中受益。
在讨论具体的作品案例之前,针对如何正确看待国展作品中的错别字现象,我需要说明几点意见:
正本清源:如何看待错别字问题?
第一,错别字问题是当前书法界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并非哪一个展、哪一个人的个别问题。究其原因,从教育背景角度来说,是我们这代人从小就根本没有受过繁体字的教育,对传统古典文化也所知不多,全靠练书法后自学。所以从根上说,错别字问题是一两代人的文化断层问题,不单是某一个人的问题,对此不能过于求全责备。
第二,书法展作为一个展览来说,它的主要意义还是书法本体。所以,不能说一件作品有了错别字就是一件坏作品,从书法本身来说它很可能还是一件精彩的作品,我们还是应当首先关注这件作品的书法本体,取其长处。至于文字问题,是在书法本体之外的另一个层次的文化修养问题。需要慢慢来,急不得,也不能因为有文字问题就将一件作品一棍子打死。
第三,临帖展的入展作品,在评审中,已分别经历了初评、复评、终评和审读四个环节,所以,来稿中存在文字错误较多的作品,肯定在评审中已经被下掉了,这才留下了现在的这些入展作品。至于现有作品中仍存在文字问题,也很正常,审读也不是万能的,何况评审时间有限,要求评委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作品中的所有文字错误(尤其是一些具有迷惑性的错误)全部找出来,也是不现实的。
第四,我们应该客观、理性地看待国展作品中的错别字问题,既认识到该问题的普遍性、长期性,又要对提高书家综合文化修养、逐步解决错别字问题的迫切性抱有清醒的认识。既要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又要有解决问题的信心,并倡导形成大家互相探讨、帮助、商榷、共同提高的友好氛围——这也是我写作本文的目的,渐渐形成一种人人争学文化、讲究用字的活跃风气,而不是满足于仅仅做会写几个毛笔字的“字匠”。因为,书法本质上不是一种手艺活,而是一种生长于传统文化内核中的精英艺术,它必须要依靠艺术家个人的文化修养、人格修为来作为支撑和加持,否则不可能走远。
第五,必须声明:本文提供如下内容,仅是为我们书法作者和书法爱好者个人讨论、交流、商榷、参考之用,请勿引用本文内容制造其他话题或用于商业目的。(文中所举入展作品图片,已隐去作者名字)
好,厘清了认识论的基本问题,下面开始讨论具体问题。
例一:赏对联学典故,是“绳”还是“蝇”
这件大字对联取法小欧,写得厚重扎实,密不透风,深得古人“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之意,是一件挺不错的作品。
文字内容取材于两个典故:
挥剑逐蝇:
据《三国志·魏书》注引《魏略》记载:正始时期的大司农王思性情急躁,有一次写字时,苍蝇聚集笔端,赶走又飞回来,这样几次后,王思大怒,便起来挥剑要赶走苍蝇。原文是:“(王)思又性急,尝执笔作书,蝇集笔端,驱去复来,如是再三。思恚怒,自起逐蝇,不能得,还取笔掷地,蹋坏之。”清代张英等所编《渊鉴类函》卷三一五《褊急》门载王思事,有“思自起拔剑逐蝇”的话。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也提到此典:“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
画龙点睛: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僧繇》载: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之即飞去。”人以为诞,因点其一。须臾,雷电破壁,一龙乘云上天。未点睛者皆在。
了解以上典故后,这副对联的正确文本也就出来了:
纸上蝇休挥剑逐;
壁间龙怕点睛飞。
此作中,作者将“蝇”写作“绳”,不知是否另有所本。但是要挥剑“逐”(赶走)的东西,肯定是活物,应该是“蝇”更恰当;如果是“绳”,那就不需要“逐”了,“逐”了“绳”也不会自己逃走,直接“斩”就可以了。
结合上面所举古人确有“挥剑逐蝇”或“拔剑逐蝇”的典故,综上,我倾向于认为这幅对联的问题,是因形近字导致的文字书写讹误。
例二:此“听”非彼“聼”,“听然”有迷惑性
这幅作品取法智永千字文,写得温润扎实。内容是苏辙的《墨竹赋》,但是文字书写有一处错误,将“与可听然而笑”中的“听然”误写为“聼然”。
听然:
笑貌,张口而笑的样子。
此处“听”读yin,是一个说文中就有的字,和“聼”本不是一个字。
“听然”在古代文献中使用很多。这里举几个例子: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引《上林赋》开头就是:“无是公听然而笑。”集解曰:“听,笑貌也。”
南朝梁刘孝标《广绝交论》:“主人听然而笑。”
宋苏轼《后杞菊赋》:“先生听然而笑曰……”
清顾炎武《次耕书来言时贵有观余所著书者答示》诗:“投笔听然成一笑,春风绿草满阶庭。”
清钱谦益《曹母陈孺人七十序》:“孺人闻之,必然听然燕喜。”
如果大家还不放心,那我们找一下古籍中的原文。
这是古籍中司马迁《史记》所引《上林赋》,写作“听然”而非“聼然”。
这是明文徵明写的隶书《上林赋》,写作“听然”而非“聼然”。
这是明黄姬水写的楷书《上林赋》,写作“听然”而非“聼然”。
这是苏辙《栾城集·墨竹赋》的原文,写作“听然”而非“聼然”。
本文作者所抄的这篇文字就是苏辙《墨竹赋》。
据此应可定谳。
推想其原因,作者将“听然”误写为“聼然”,当是出于一种想当然的惯性,仅是抄写文字,而未能深究“听然”一词的意思,如果查查字典,了解一下所抄《墨竹赋》文句的意思,应当有更大可能就不会出现此类问题了。
这个故事再次告诉我们,仅仅当个“抄书匠”,只抄文字不深究文意,确实有风险,抄书须谨慎。
但也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对“听然”这个词并不熟悉,该作者写错也属=正常,也有可以原谅的一面。
例三:此“制”非彼“製”,不能乱穿“衣”
这幅作品取法褚遂良,中规中矩,功夫扎实。文字内容写的是李斯的名文《谏逐客书》,但是其中有一处文字错误,将“包九夷,制鄢郢”中的“制”误写为“製”。
制和製的区别:
当制作、制造讲时,写作“製”;
当制度、控制、管制讲时,写作“製”。
打个比方,一旦给“制”穿上了“衣”,变成了製,就和制不一样了,变成了另一个字了。
《谏逐客书》中“包九夷,制鄢郢”的制,意为控制,仍应写作“制”。
这是古籍中司马迁《史记》所引《谏逐客书》,写作“制”而非“製”。
这是古籍《古文观止》中《谏逐客书》,写作“制”而非“製”。
这是作者的写法,大概率是写错了。
例四:此“丰”非彼“豊”,“丰采”要慎重
此作书风仿清人赵之谦,书写内容是明代项穆的《书法雅言·老少》一节,但是其中有一处文字书写错误,就是将“丰采秀润”中的“丰采”误写为“豊采”。
丰采,指美好的容貌和姿态。
丰和豊的区别;
在用于丰富、丰功伟绩时,写作豊;
在用于丰采、风姿时,仍写作丰。
我们同样可以调出古籍《书法雅言·老少》一节的原文,验证一下。
古籍项穆《书法雅言》,写作“丰采”而非“豊采”。
作者“丰采”写为“豊采”,大概率是写错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写在这么多吧。
最后必须说明:由于我个人水平有限、所知有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偏差,上面所说的问题,可能是吹毛求疵了,也很可能存在不对的地方。 请大家多多批评,尤其欢迎各位老师在文末留言提出具体意见。如果文中有错,我会更正,这样我也能从中受益、提高。
在此预先感谢提出指正意见的读者朋友们。也请大家回看开头那几段文字,那代表了我写作本文的初心。 回头有时间,接着再聊。
写于2023年4月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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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华(二马头陀)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河南省书法家协会理事
河南省直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人生以书法为津梁,以传媒为稻粱,以写作为涵泳,匪敢渡人实求渡己,苦中作乐而已。好读书,不求甚解。好临帖,不求甚似。偶作小文自娱,笑骂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