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石一枫:从新现实中写出新看法与新观念是新时代文学最大的价值
创作谈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借命而生》《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心灵外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奖等。
石一枫《逍遥仙儿》-创作谈
《逍遥仙儿》这篇小说反映了我一贯的创作追求:从最新鲜的生活、最贴近我们日常生活的生活里找到创作的资源,然后从我们身边最新发生的事里总结出一点点小心得,一点点小想法。如果这个想法是独特的,是有新意的,那么我觉得,这篇小说就没有白写。
这个小说讲的主要就是北京学区房里的人群之间的种种关系。这里有回迁户,有城市的新中产阶层,还有老北京人,有新北京人等等,这些人汇在这么一个地方,他们之间有互相的理解,也有互相的冲突。这是一种很近时期才在大城市里出现的一种生活形态、模式与冲突,它在生活里面属于那种最新的气息。正是找出了这种新的气息、新的生态,经过加工和总结,把它变成一个尽量好看的故事,这个小说相对完成得比较得心应手,才算是一种比较成功的状态。
我也谈一下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从这个年代讲,文学最大或者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价值,就是要对我们的新现实能写出我们的新看法、新观念,这个对于文学来说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一味地去追求语气,一味地去写跟前人一样的感受和想法,哪怕形式再创新,哪怕文字,或者说叙述的方式再考究,它终归是个旧文章,这种旧文章是不适合新时代的。现实主义,有现实,还得有那么一点主义,而这点新主义,往往是对作家最大的考验。
小说节选
十五
一点老泪,给狂欢画上了悲怆的句号。用个矫情的说法,这对父女都活成了“最好的自己”,但随着“我不是我了”,他们又想起了对方。割裂撕心裂肺,想念同样牵肠挂肚。然而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堵墙,残破、粗陋、坚不可摧。因此“道爷”会在酩酊之际落泪,与之相应,王大莲又是否有过那么一时片刻的动容?
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比起她爸爸,王大莲的心绪涌现得更加曲折。这也说明,她已经具备了“我们”这些人面对感情波动的本能反应——作茧自缚,不正是“文明”与“教养”的副产品吗?
在“半扇楼”东边的家庭教室里,我所见的王大莲饱胀着能量。她紧缩了,褪色了,却像花儿即将绽放。头顶传来叮咚的琴声和琅琅的书声,而王大莲和苏雅纹坐在茶几两侧,面前摆放着骨瓷茶具和“偶尔放纵一下”的黄油饼干,正在讨论课程安排。没错,她们是在讨论。如今王大莲在苏雅纹面前也不纯然是一个听众了,她会保持着浅淡的笑容,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悠悠开口。苏雅纹则报以耐心的倾听,甚而是由衷的鼓励。比如有一次,王大莲就曾指出,听说海淀黄庄的奥数竞赛班停了,那些老师的海报以前像明星一样,现在却闲得发霉,咱们正好可以乘人之危,把他们都招呼过来嘛。苏雅纹立刻表示赞同,但又隐晦地指出“乘人之危”使用得不太恰当,“人尽其才”还差不多。两位女士一拍即合,这才想起边上还坐着一个我,她们把脸转了过来,等待听取意见。
我当然只有附议的份儿,但又不得不表示忧虑:“可是孩子们的水平是有差别的……那些课程对‘斯坦利’来说不在话下,我们家芽芽就不一定跟得上了。她随她妈,唱歌跳舞灵,数理化什么的兴趣不大。”
既然开了口,我难免又抱怨:“跟学霸当邻居就这点儿不好。就说孟母吧,我老觉得那娘儿们挺自私的,不配给圣人当妈——她光顾着让她们家孩子到处拔尖儿,可从没考虑过人家村里阿猫阿狗的感受。那些孩子本来活得好好的,凭空却要被他们‘卷’,再‘卷’出个抑郁症来可怎么办呀。”
最后总结:“所以孟母三迁,是个教育的反面典型。”
我的话里带刺儿,其实是指向苏雅纹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对苏雅纹总有挑衅一下的冲动。此外,我的意见也顾及了“大”和“二”。然而不等苏雅纹发言,王大莲反倒给我上了一课。她先向我指出,不要曲解“孟母三迁”,随后又宣讲:“也不要担心跟不上。孩子都是一张白纸,只要让他们在知识中保持……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谢谢雅纹,我想起来了……保持浸淫的状态,他们自然会开窍。”
令我叹为观止:如此说来,对牛弹琴都是个褒义词了。牛也浸淫。
一如既往,事情又这么定下来了。我此前饱受我媳妇和苏雅纹的教导,现在再度提醒自己,王大莲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员、“她们”的一员,她对我的教导当之无愧。
况且我发现,王大莲和苏雅纹之间也有矛盾的时候,又是多么神奇。当意见不统一,王大莲居然可以教导苏雅纹了。再试举一例,就在“道爷”醉闹葡萄架的次日,我送芽芽来上课,在门外便听见客厅中回荡着女人的声音。一进屋,才发现说话的是王大莲。她站在客厅里,两臂环抱,右手还捏着一只骨瓷茶杯,正对坐在桌旁的苏雅纹滔滔不绝。苏雅纹也双臂环抱,右手捏着一只骨瓷茶杯,抬头仰视王大莲。
“你想一想呀。一时想不清楚也不要紧。慢慢地想呀。”王大莲的话语富于耐心也富于启发性,而这正是苏雅纹以前对她说话的态度。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惊悚。只看阳光中的侧影,几乎像科幻片里的克隆人正在向母体宣布“我才是我,你不是我”。等我把芽芽送进楼上的教室再下来,才搞明白她们正在讨论的议题并没有那么高科技,而是简单的人情世故:不知怎么搞的,在家办班的消息传了出去,被其他妈妈知道了;现在人家踊跃报名,也想参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对于这个问题,苏雅纹首先表示了疑惑:保密工作明明做得很严密,兵分几路,暗度陈仓,怎么就暴露了呢?难不成我们之间有内鬼?她这么插了句嘴,薄如蝉翼的目光扫视王大莲。但王大莲却指出,不要纠结于细枝末节,反正暴露已是既成事实,当务之急是得想想怎么答复人家。而这才是她们的分歧所在。苏雅纹认为应该拒绝,理由很明确,区区三家人的小班,保密工作就已经繁重不堪,要是规模扩大,孩子的数量从四个变成了十个八个,那不等于主动昭告天下了吗?她强调,保密,只有保密,才是办班的第一要义啊。然而王大莲的看法却相反:“事到如今,人家找上门来,堵是堵不住的——自从‘减负’,我们这片的家长最焦虑的是什么?就是先前已成常态、刚需的辅导班,现在却没处可上了。为此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啊,甚而还有一些妈妈考虑辞职,要把当年的考学之路再陪孩子重走一遍呢。陪完老大陪老二,陪完老二国家还号召生老三,如此一来,相当于这妈进行完几轮繁殖又接受完几轮初等教育,这辈子也就交待了。试想在这种状况下,却发现身边有一个高水平、成建制的辅导班,妈妈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如同骆驼看见了绿洲,鲨鱼闻到了血腥,你让人家走人家就走?人家就算走了,又会不会到处传话,扩散消息,招来更多的报名者?那不是更不利于保密吗?你看你这么聪明一人,怎么把问题想简单了呢?”
指出苏雅纹的“简单”之后,王大莲又进行了更加复杂的人性分析:
“而且你想没想过,如果不答应她们,她们会不会孤立我们?你是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告诉你,难受极了。就算大人不怕,可孩子呢?难道你忍心让‘斯坦利’再受一遍‘大’受过的罪吗?”
随后又感叹:“她们这些人呀——”
这话似曾相识。而她们又看向我,便把我看慌了。我立刻表示:“不要考虑我的意见,你们决定就是了。一句话,千万别把我当人。”
我也看出来,经由一番理论,决定权已经转到了王大莲手里。王大莲环顾四周,飘出一句:“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为了办个班,我也算付出了许多,为什么不用它去帮助更多的人呢?”嚯,都上了境界了。而这话的潜台词在于:房子是王大莲的,装修也是王大莲花的钱,就连请老师的课时费都是王大莲先垫上的,所以凡事就该王大莲说了算,旁人最好不要置喙。再插一句,别的花费也就罢了,课时费怎么说也应该一分为三,共同负担。后来我把我的那份转给了王大莲,王大莲却又推辞,“你急什么,苏雅纹我也没管她要呀”——听那意思,到如今苏雅纹是否承担了她应交的份额,这就不得而知了。
果不其然,苏雅纹适时地停止了辩论。假如沿用“股东”与“顾问”那个比方,身为辅导班的小股东甚而是空头顾问,她很懂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当然她也只能如此。她的面色清淡如水,将骨瓷茶杯无声地放到茶几上,说她要去帮老师准备教具了。然而临上楼,她又猝然回身,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办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请别怪我啰唆,但这的确值得怀疑……”
说时扫了我一眼。我忙不迭撇清:“我这人平常嘴碎,可是大节不乱。我媳妇更值得信赖……演艺圈里的烂事儿多了去了,嘴上再没个把门儿的,那还混不混了?”
“别紧张,我又没说你。”苏雅纹对王大莲眨眨眼,目光又飘向了楼下那堵墙。
难不成她的意思是隔墙有嘴,走漏风声的是“道爷”?而略加分析,“道爷”的确是值得怀疑的:长久以来,谁一直在跟王大莲过不去?眼下父女二人仍在冷战,是敌仇我快的关系,顺手能给王大莲制造些许麻烦,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么想时,我看见王大莲也对那堵墙望了一望。经过几场雨水,墙头长出了苔藓,那只黄鸭子还靠在西边的墙根,已经变得脏兮兮、皱巴巴的了。而王大莲的目光又转向我。我吸了口气,以笃定的口吻声明:“更不可能是‘道爷’,他也不认识学校里的那些妈妈呀……他最烦‘她们’了。”
我进一步说到了人格层面:“‘道爷’是什么人?光明磊落的人。他就算看不惯咱们办班,也不屑于背后使绊儿、捅刀子啊。这不是‘道爷’的风格。”
我还说:“你可以反对‘道爷’,但不可以侮辱‘道爷’。”
说得掷地有声,仿佛也沾染了几分豪气。苏雅纹却并无表态,兀自娉婷地拾级而上了,只剩下我和王大莲站在客厅里。
又过半晌,王大莲突然说:“庄导,谢谢啊。”
她说得颇为认真,口气也不是悠悠的了,让我想起当初在商场里的那句“谢谢”。我看着王大莲把骨瓷茶杯撂到桌上,随后转到开放式厨房里去。她开火、淘米、洗洗涮涮,活儿干得既麻利又大张旗鼓,不多时,一股浓香飘了出来,王大莲把盛得满满的两只大号“乐扣”餐盒递给我,我一看,原来是小米粥,还放了大枣、莲子和银耳。
“我爸爸……他头天酒喝多了,第二天必得来上一锅粥,这样胃里才舒服。”王大莲低沉地说,又迟疑了一下,“他要问你这粥哪儿来的,你就说外面买的。”
我捧着两个滚烫的盒子,下楼来到东院儿。招呼了“道爷”,俩人吸吸溜溜喝粥。“道爷”喝得灯泡脑袋直冒汗,眼角似又浸出湿痕。但关于粥的来处,他却没问,就像昨天老头儿拍倒在地上,王大莲也心知肚明但却没问。喝完粥,我回去接了芽芽,拉着女儿的小手走在小区的树林里。树影蔽日遮天,一轮红日被切割成斑点,投下的光柱竟如牢笼般森然。我忽然自语:“这叫什么事儿呀?”
芽芽无辜地说:“爸爸,谁惹你啦?”
我柔声说:“跟你没关系。”
而她又站住,回头,便看见苏雅纹领着“斯坦利”从林中小道上走来了。芽芽跑向了“斯坦利”,我只好看着孩子们绕树转圈儿,同时等待苏雅纹走到自己身边。
苏雅纹站定,漫长地叹了口气。季节又近深秋,她穿了件经典款的“巴宝莉”风衣,熨得极平整,只是一束光柱投到肩膀上,照出了米色领口磨旧的毛边。这时我还看见她的眼角多了一团细密的皱纹,连粉底都遮挡不住,仿佛雪白的鸡蛋裂了壳儿。朱颜辞镜花辞树。她仍不说话,我却受不了尴尬,只得没话找话起来。
说的还是关于走漏消息的事儿,我猜苏雅纹仍然纠结于此:“……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但那恰恰说明了咱们办班的成果——这几个孩子本来就要好,学习上又都有了突出的表现,难免会让别人怀疑他们修炼了什么秘籍……”
苏雅纹这才开口,反问我:“我是警告过‘斯坦利’的,绝不能和别人说起私下上课的事——你呢?”
我再次撇清:“那当然,我们也不让孩子显摆。”
苏雅纹的目光便越发锋利:“所以你呀,想得太简单了。”
哦,原来简单的是我。我又问:“那你的意思是……”
苏雅纹轻轻吐出三个字:“王大莲。”
如果此时要给苏雅纹一个特写镜头,那么可以借鉴导演希区柯克的悬疑片。谁是凶手?意想不到的那个人才是凶手。而判断凶手的理由又遵循“谁犯罪谁受益”这一原则——是啊,把办班的信息透露出去,对谁最有好处呢?分明是王大莲。我们都看在眼里,同学妈妈们对王大莲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过去她们一致地忽略王大莲、疏远王大莲,现在却变成簇拥王大莲、追捧王大莲了。美好的自我感觉足以令王大莲迷醉,而一旦上瘾,便会陷入欲求无度的怪圈,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变本加厉的炫耀。因此她表面上虽然保持着“地位变了,谦虚谨慎的作风不能变”这一操守,却忍不住在有意无意间把话头透了出去。可以想见王大莲说到自家辅导班时的嘚瑟,她其实是在等着人家报名呢。人家一报名,王大莲便获得了被人所求的成就感。那是她真实的渴望,正中下怀。
以上是苏雅纹对内鬼王大莲的心理分析。她又一针见血:“虚荣。”
我无法反驳。女人最懂女人,苏雅纹最懂王大莲。只是对于“内鬼”这顶帽子,我稍有异议:就算出卖,王大莲出卖的无非是她自己罢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沾光的,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人家虚荣呢?而再考虑一下苏雅纹,她对这事儿如此敏感,这又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她还想对王大莲的资源实行垄断,从而阻止竞争对手们和“斯坦利”站上同一条起跑线吗?我居然不惮以这种程度的恶意来揣测苏雅纹了,这也令我稍有些震惊。我尽量劝解得委婉一些:“……何必不予人方便呢?”
苏雅纹立刻又懂了我,她真是冰雪聪明。凝视我片刻,她回答:“以‘斯坦利’的学习能力,就算多几个同学,我也不在意。对我们来说,大班小班都一样。”
说到这里,她再度叹了口气。而我只好又从更加世俗的角度来安慰她:“就算王大莲允许更多的孩子来上课,那也不一定是坏事嘛——大家分摊下来的学费也能便宜一些。虽然为了孩子不在意钱,不过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这也证明,我已经接受了小班变大班的事实。苏雅纹摇了摇头:“也许我想多了……”
而那天,我们的讨论戛然而止,是因为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当我扫了一眼周边,却发现本来绕树追逐的芽芽和“斯坦利”不见了。竖起耳朵再听,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没了。于是场面又变成了我和苏雅纹穿梭在树木之间,大呼小叫着芽芽和“斯坦利”的名字。不过稳了稳心思,我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上苏雅纹往王大莲家折了回去。在“半扇楼”下,我们果然看到了孩子们的身影,芽芽正在协助“斯坦利”钻进西边的院儿里,把那只遗弃在墙边的黄鸭子抱出来。半遮半掩之下,鸭子飘飘荡荡,仿佛悬浮于半空之中,又仿佛即将开始它在画里的流浪之旅。
我吁了口气,恐吓芽芽:“又瞎跑,等我告诉你妈,仔细你的皮。”
芽芽理直气壮:“‘斯坦利’说他想这只鸭子了,他过去和它一起游泳。我就说,那我们把鸭子带走吧,它孤零零的多可怜呀……”
我又依稀忆起,“斯坦利”每次经过小院儿时,都会眼巴巴地朝那墙根望上两眼,原来他是在找这只鸭子。而现在,男孩儿搂着脏兮兮、皱巴巴的鸭子,像和鸭子相依为命。
苏雅纹脸色僵硬,对“斯坦利”说:“这是人家的东西。”
“斯坦利”不动。苏雅纹的声音也僵硬了:“你要当小偷吗?”
这话就重了。而“斯坦利”仍不动。
眼前一晃,就见苏雅纹抢了两步过去,抬起一只手来。她似乎要给“斯坦利”一个嘴巴,但忍住了。虽然巴掌没有落下,鸭子终于还是落到地上,居然还能叫,发出嘎嘎之声。而苏雅纹抓住“斯坦利”的一只胳膊,大步往远处走去,令他一路踉跄。这场面短促而又暴烈,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苏雅纹——陌生而熟悉,像谁呢?
我又抬头望向“半扇楼”西边那个单元顶层的落地窗。
窗帘半掩,比之方才,多了个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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