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黄侃拜师刘师培考-刘师培研究笔记(47)

2011年10月19日,《新京报》发表了记者张弘的报道——《辛亥以来史料研讨会举行——没有“南玲北梅”;鲁迅林语堂合影被篡改;黄侃拜师刘师培是闹剧》。

这篇报道概述引用了一位鲁迅博物馆学者的发言:“现在的一些研究者和读者,将黄侃拜刘师培为师传为美谈,我经过查阅钱玄同日记等史料后发现,这在当时是一个笑话。刘师培和陈独秀等人事先设了一个局,黄侃来了之后,陈独秀等人一起将黄侃摁住,跪倒在刘师培面前,并强迫他拜刘师培为师。无奈之下的黄侃只好屈从,拜完师以后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因为木已成舟,所以以后就称刘师培为师。”


钱玄同


刘师培


黄侃

查《钱玄同日记》1936年4月20日:“下午一时顷至某海与林景伊、周虎谈。林言黄拜刘为师事是在民八,刘死之前数月,一日黄访刘,刘谓你的文章,总是学无根柢,根柢者经也。黄询以治经之法,刘谓你要治经,可从我研究,黄诺之。翌日,刘忽请黄在其家吃饭,黄往,则盛馔已陈,而燃巨烛,且铺拜毡,刘曰:尔既欲从我学,可即拜师。何震又在旁说了几句很俏皮的话,黄不得已遂磕头焉。旁有陈仲甫作见证云。此事甚奇,然林谓系黄自述云!”(整理本下册P1191)

鲁迅博物馆是《钱玄同日记》手稿原件的收藏单位,2011年时,整理本还没出版。当时,已有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的手稿影印本传世。

这位学者提到的“现在的一些研究者和读者,将黄侃拜刘师培为师传为美谈”,其最正统的记载是黄侃亲侄黄焯所撰写之《记先从父季刚先生师事余杭仪征两先生事》中的一段:“君(指刘师培-引者)是时病瘵已深,一日凄然谓从父曰:‘余家世传经,不意及身而斩。’从父伤其无子,强慰之曰:‘君今授业于此,勿虑无传人。’君曰:‘诸生何足当此!’曰:‘然则谁足继君之志?’曰:‘安得如吾子而受之。’从父蹶然起曰:‘愿受教。’翌日往,执贽称弟子,扶服四拜,刘君立而受之。”(见陆宗达主编《训诂研究·第一辑——纪念黄侃先生逝世四十五周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4月第1版)

梅鹤孙《青溪仪征刘氏五世小记》(上海古籍版)P45-46:“黄侃,字季刚,湖北蕲县人。博极群书,他的年龄和舅氏差不多。我记得听见尹君石公谈过一段黄君拜门的故事。舅氏时在北大,专任文科教授。斋夫老陈,是专在课堂服务的。黄在先一日与老陈商谈,要拜刘先生为师,又恐刘先生不肯接受,明日等下课时,须如何如何。知道老陈好饮,赠以酒资,坚嘱明日临时协助,老陈允诺。次日下午,黄自携长线香一束,红烛一对,用一只竹篮提了香炉烛台,又挟了大红毡一条,预先躲在课堂旁边休息室内。不多一刻,老陈照例打过下课钟,舅氏从容出课堂入休息室。则见室内桌上,高烛双烧,香烟缭绕。正在愕然,则见老陈铺下红毡,牵曳舅氏坐在椅子上不使动。季刚从旁闪出,就趋至前,跪在毡上三叩首,口中高叫弟子黄侃向先生行礼。礼毕侍立。舅氏此时虽颇觉旁皇,然亦无法拒绝他。自是日起就正式著弟子籍了。”

《钱玄同日记》和梅鹤孙《五世小记》的记载截然相反:前者是刘师培诓骗黄侃拜自己为师;后者是黄侃诓骗刘师培接受自己拜师。

由此不难发现,这位学者的即席发言,是将《钱玄同日记》与梅鹤孙《五世小记》中的记载混杂在了一起。于是,“斋夫老陈”变成了“陈仲甫(独秀)”;“斋夫老陈”“牵曳舅氏坐在椅子上不使动”,变成了“陈独秀等人一起将黄侃摁住,跪倒在刘师培面前”。

《钱玄同日记》中的林景伊,名林尹(1910—1983),字景伊,浙江瑞安人。曾入北大师从黄侃学习文字训诂;《五世小记》中的“尹君石公”,名尹文(1888—1971),字顾武,号石公、硕公,江苏丹徒人,自幼生长于扬州,与仪征刘氏有世交。曾在北大、辅仁任教。1936年,《刘申叔遗书》刊行,尹石公撰《刘师培别传》录于卷前。

这三段记载,一个严肃悲壮,情切感人;另两个略带戏谑,惹人喷饭。究竟孰是孰非?

最后,引用当事人黄侃的几段原作,来看看他对于刘师培的态度与感情——

一、《申叔师与端方书题记》:“丁未秋冬间,申叔师与太炎师同居日本东京小石川一椽,贫窭日甚。适其戚汪公权俭人也,为申叔设策,谓伪为自首于端方,可以络取钜资。申叔信之,先遣汪西渡,展转闻于端方。端方言非面晤申叔,钱不可得。申叔乃赴上海,与端方之用事者交谈,固未敢径赴江宁也。既而端方手书致申叔,道倾慕已久,得一握手为幸,不敢絷维,矢以天日,申叔又信之。至则速以肩舆舁入督署,三月不见,申叔遂见幽矣。

此书盖为脱身之计,兼遂绐资之谋,以迂闇之书生,值狡黯之戎虏,宁有幸乎?书稿流传,贻人笑柄,至可痛惜!然谓申叔反覆无恒,卖友卖党,又谓所言可充史料,则何不于书中辞气细玩绎之?且书中所引之人,如张继、谷斯盛、刘揆一皆存,所谓申叔所言,悉是当时实状耶?若太炎师无故受诬,至今犹在梦中,则申叔师发言不慎之咎也。要之,申叔不谙世务,好交佞人,忧思伤其天年,流谤及于身后,尝尽言而不听,有失匡教之义,侃亦何能无媿乎?乙亥八月门人黄侃记。”(转引自汤志钧《读——黄侃与章太炎、刘师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12月第4期P175-176)

黄侃,是当时为数不多替刘师培变节辩护的人之一。乙亥,1935年。在这篇文章中,黄侃称刘师培为“申叔师”。

二、《先师刘君小祥会奠文》:“庚申年壬申朔,越六日戊寅,弟子楚人黄侃自武昌为文奠我先师刘君。呜呼!岁序一周,师恩没世,泪俪山阿,魂销江澨。学丰年啬,名高患至,夫子既亡,斯文谁系?丁未之岁,始事章君,投文请诲,日往其门。因觏之子,言笑欣欣,齿虽相若,道则既尊。我归奉亲,深山晦遁,犹蒙素书,时相存问。榆枋鸠抢,天地鹏运,小大虽殊,各安涯分。欃枪东出,大野麟来,局侃风尘,望远兴哀。据图刎喉,智士所悝,变态百端,天谅人猜。我滞幽都,数得相见,敬佩之深,改从北面。夙好文字,经术诚疏,自值夫子,始辨津涂。肺疾缠绵,知君不永,欲慰无辞,心焉耿耿。我归武昌,未及辞别,曾不经时,遂成永诀。始闻凶信,以诗表哀,恩德莫偁,临文徘徊。羸躯幸存,方寸已灰,虽传不习,亦负甄培。君之绝学,《春秋》《周礼》,纂述未竟,以述顽鄙。世则方乱,师则既亡,《尧典》入棺,文献俱丧。悲哉小子,得不面墙,手翻断简,涕泣浪浪!呜呼哀哉!贤士夭年,可数而悉,颜回、韩非,贾谊、王弼,如我夫子,岂非其一,尚借鸿名,慰斯幽室。周、孔虽圣,岂必长生?聊将此语,解我悲情。呜呼哀哉!”(《刘申叔遗书》1册【93-94】)

这是黄侃在刘师培去世一年后(1920年)写的祭文。他在文中称刘师培为“我先师刘君”。

黄侃自撰的这两篇文字,述及刘师培时,真情流露,毫无造作。看完之后,能相信“黄不得已遂磕头焉”此类的故事吗?

康涛

2021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