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郭宝昌去世，《大宅门》的“烈”22年来无人解透
原创 suki 第十放映室
郭宝昌导演的去世，再次提醒了我们一件事：再也没有人能拍出《大宅门》这种剧了。
《大宅门》的经典性早已无需多言。但在一众高分经典国剧中，它的传奇性和独特性依旧是独一份儿。用一个字形容是，烈。
写人叙事，或乖张，或邪佞，或高蹈，或下贱，各有面目。但那种性格底色的高饱和度和浓烈度，尝来是同一种滋味，有长歌当哭的情绪张力和家国同构叙事的史诗气魄。
这种烈让本剧有武侠剧的快意恨仇的爽感，但又有武侠剧所无的沉郁顿挫。难怪当年与黄健中版《笑傲江湖》同台会压上一头。
白七爷的金刚怒目，白二奶奶的菩萨低眉，杨九红的热烈泼刺，白玉婷的情天恨海……提起这个剧，就是这些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跃然脑际。
《大宅门》禁得起反复看，也禁得起“过度”解读。因为少有一部作品是以毕生心血去浇灌而成。这种背后的创作故事本身就令人唏嘘惊叹。
昨晚看了看资料，《大宅门》小说定稿马上要出了。用它自己的宣传语说：十六岁动笔，二十年四写四毁，八十三岁定稿。如此看来，这个故事的创作是贯穿了郭导一生的。
对一个艺术家的怀念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温他的作品。今天我们再次把几年前这篇《大宅门》剧评重新发布下，以示悼念。
2001年，两位知名的第四代导演在央视同台竞技。
郭宝昌自编自导的家族剧《大宅门》以小博大，风头全面压倒黄健中的金庸名作《笑傲江湖》。
最终以17.74%的超高收视率，夺得2001年央视年度收视冠军。
小时候被卖到同仁堂并在此生活了26年的郭宝昌，耗费半生心血终于把自家大宅里的故事搬上大荧幕。
从16岁动笔写《大宅门》小说到最终完稿，其间历经40载，三次所写的原稿分别被毁于动乱及家庭变适。
好不容易到了拍摄阶段也波折不断，差点就被他人架空了执导权。
得亏主演陈宝国等人的鼎力支持，才得以成全宝爷毕生追求。
除了取材自百年老字号同仁堂乐氏家族的风云变幻，《大宅门》最吸睛之处还在于大牌云集的客串阵容。
第五代名导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何群，捎带一个姜文，纷纷仗义相助：
大牌明星张丰毅、宁静、李雪健等人也贡献了短暂却出彩的表演：
▲嫉恶如仇的于八爷
而一个优秀电视剧的本分便在于——
多少年后，人们或许会淡忘这些热闹的噱头，但却清晰地记得“乱世风云乱世魂”的白家传奇。
01.
白景琦：是异数，更是家族产物
《大宅门》的灵魂，深植于白景琦（陈宝国 饰）这个人物身上。
光绪6年生人的他，是白家老字号的第十代传人。
一生经历了清末、民国、北伐、抗日、解放等历史巨变时期，共研发了32张药方，扩张了白家的医药事业。
故事由他出生开始。
白家二奶奶白文氏（斯琴高娃 饰）艰难生产，谁料儿子生下来后没有一声啼哭。
大人急忙拍打，他反倒咯咯笑了起来。
众人无不感到惊奇，于是爷爷白萌堂（杜雨露 饰）给他取名“白景琦”。
▲傻笑boy白景琦，来自小屁孩儿的演技吊打
都说《大宅门》是近代版的《红楼梦》，白景琦就颇有点贾宝玉的意思。
这白七爷和宝二爷一样，作为第三代的掌中珠、心尖肉，打小就是个“造孽的”。
揍弟兄，整老师，投药喂金鱼，放火烧草药，诸此劣迹不一而足。
母亲气得将他赶出家门，怒斥“我说过你再犯错就去街上要饭去”。
他竟不肯服软，真的跪在白家门口，向往来行人拱手作揖：
“赏两大子吧，老爷太太！”
脸上全无羞愧，心里只觉好玩儿。
气得全府上下都没辙。
终其一生来看，白景琦小节上可谓充满弊病，与仇家女结婚，纳窑姐儿为妾
但在大义上却能守住节操，可为陌生人仗义疏财，可为风尘女得罪权贵，可为民族大义赌上性命。
而这样一个不凡人物，虽有奇情渲染，但是他的长成却处处可见大家族的影响。
二奶奶曾无奈地跟二爷抱怨，“你说这个孩子他到底像谁啊？”
虽然二爷打趣说“我看像你”，但当时我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像他爷爷呀！
白景琦打小最得爷爷白萌堂的喜爱，时常欺负堂兄弟被三房揪着不放时，爷爷就出来护犊子：
“哪个小孩子不打架？”
偏爱都放在明面儿上。
在大家族里，孙辈受祖辈宠爱，原因通常不是乖巧听话，而是“这小子像我”。
性格上的相似最能拉近心灵的距离。
尽管白景琦几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但是他成年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事风格还是跟白萌堂如出一辙。
完全继承了白老爷子霸道、冲动但刚正不阿的雄性基因。
人的个性构成，先天基因是第一层，后天教育是第二层。
但倔驴一样的白景琦对二奶奶的棍棒教育向来油盐不进，反而是二爷白颖轩（毕彦君 饰）的言行举止能够春风化雨。
因为二奶奶的强势能干，二爷在家中显得没有存在感。
但他并非真窝囊，只是一门心思花在看病和文字上，不想掺和利益争斗。
像个大智若愚的知识分子。
对老婆的掌家大权，他装作无能以示支持。
对儿子的教育，也是以理解交心为主。
父子俩被窝里暖文房四宝被二奶奶赶出房门，爷俩儿非但不生气，还在院里生起火、对起诗来。
在擅长窝里斗的大宅门里，父亲的至纯至善、淡泊自在对白景琦是无言的熏陶。
所以当二奶奶嫌弃二爷没用时，白景琦立马反驳“爸爸这是一生襟抱未曾开”，一下子窝了二爷的心。
成年后的白景琦被二奶奶赶出家门自主创业，一家子人簇拥相送。
只有二爷站在墙角，佝偻着身子，遥遥目送。留给儿子此生最后一个身影。
胸襟抱负，拳拳父爱，二爷都深藏不露，但是这些白景琦最懂。
除了心性上的影响，真正塑造了白景琦各方面能力的人，还是文武双全、忠勇侠义的季宗布（张丰毅 饰）。
这是剧中唯一的完人，论文是国子监的监生，论武是神机营的武士，而且还懂治病救人。
全能全才让白景琦服了气，离经叛道的思想更让白景琦与之亲近。
虽然季宗布只是短暂出现，以侠客的形式出场，以授业的形式驻足，最后以斗士的姿态牺牲。
他有想法有能力的个人形象，正是乱世之中济世英雄的理想化身。
也只有他，才能有的放矢地把白景琦过剩的精力引导到正途上来。
白老太爷、白二爷、季师父，三位一体，共同塑造了白景琦的本我、自我和超我。
传奇人物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的人格成长一切都有迹可循。
而且，其中体现出来的教育思想，并不受限于时代。
乃至到今天，都具有借鉴意义。
如今，又有多少年代剧打着“符合时代背景”的旗号，老墙刷新漆，翻来覆去地抖搂着那些封建糟粕？
02.
大宅门里的奇女子
年代剧中，乃至国产剧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最能体现作品的价值观。
想歌颂什么，想批判什么，都能从她们的命运中反射出来。
《大宅门》里，既有典型的封建家族制度的牺牲品，如一生坎坷的姑奶奶雅萍，姨奶奶没当几天的丫头槐花，不认亲妈的白佳莉；
也有颇具反叛精神的女性角色，比如宁死也要生下私生子的大格格，聪明泼辣不惧男权的丫头香秀等等。
女性形象个个都有辨识度，其中以白景琦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最见刻画功底。
先说妹妹白玉婷（蒋雯丽 饰）。
从小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长大后疯狂迷恋戏子万筱菊。
只要有万老板的戏每场必看，一边看一边哭着往台上扔金银首饰，现场打赏。
搁现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追星富二代。
追到最后追成了私生饭，跟着人家回家不说，最后还要逼着白景琦为她说亲。
可惜万筱菊已经有了家室，无情拒绝了这位头号粉丝。
与偶像结婚生子的愿望落空，白玉婷做了一件轰动京城的事儿。
跟万筱菊的照片结婚！
▲这件事真有其事，白玉婷的原型就是郭宝昌的十二姑，万筱菊就是梅兰芳
此后余生，白玉婷守着照片过了一辈子。
当万筱菊后来有感于她的情意想和她在一起时，却被她拒绝了。
因为白玉婷清醒地知道，她爱的只是想象中的他。
这份爱情，是大宅门中最炽热、最纯粹的，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占有报复，白玉婷也得以成为这些女人中最体面的一个。
一辈子活在自己的幻梦中，白玉婷的孤独一生在当时看来是个痴心的悲剧，而放到现在来看，只不过是一种（甚至让人有点羡慕的）生活方式而已。
母亲白文氏是帮助白家度过时艰的最大功臣，也是白景琦唯一忌惮的人。
不仅因为孝道，而是母亲的为人和手段是足以折服世人的女中英豪。
白萌堂为了一时快感，与詹王府结下了梁子，最后在两家斗争中郁郁而终。
二奶奶没有老爷子冲动，她向来主张“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忍到一定时候再猛咬一口。
二奶奶既有雷霆手段，一步步盘回百草厅，给白家找好宫中靠山；
又有善心和肚量，接济小姑子和外甥女，一次次原谅混不吝的老三。
她内外操持，用毕生心血努力归拢白家分散的人心，就为了老爷子那句话：白家不能散。
有人不理解英明了一辈子的二奶奶，为何老来要对杨九红如此断情绝义：
不仅一辈子将她拒之门外，还造成杨九红母女生离。
对未婚先孕的仇家女黄春尚且能深明大义，对杨九红的妓女身份何至介怀于此？
▲年代剧和现代剧都来学学
二奶奶此番行为有着丰富的解读角度。
你可以说她这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毕竟可以给孙女更好的生活；也可以说这是深埋在她骨子里的封建阶级观念在作祟。
但还有一点是二奶奶本身都没有意识到的，这就是权力的逻辑。
季宗布临走时对二奶奶说，唐宗宋祖都是造反派，但是等他们当上了皇帝却让别人忠君爱国。
二奶奶听了吓一跳，“这话透着新鲜”。
但她自己未尝不在践行着这种权力的逻辑：规则制度都是为被管理者设立的，但是不对当权者起作用。
一个女子当上了白家的掌门人，于白家男人而言二奶奶就是一个“篡位者”（尽管有被动成分）。
为了盘回百草厅，她私自动用修葺祖坟的万两白银，对宫中太监进行贿赂.......
虽说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本身也是各种封建观念和制度的打破者。
之所以揪着杨九红的身份不放，与其说是妓女的原罪，还不如说有手段有城府又有污点的杨九红，其存在便是一种对权力的侵犯。
性情温和的黄春可以做好媳妇，但是杨九红可不行。
姨太太杨九红虽出身青楼，但是胆识与魄力是白家女人中最接近二奶奶的。
白家有难时，是她女扮男装闯关东，成功押送了草药，想以实力获得二奶奶的认可。
只不过她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不只是她的妓女身份，还有她的眼光与格局。
她大可以坚持实力路线，成为白景琦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在无边的等待中害怕朱颜易老。
她也没有白玉婷那样彻底对抗世俗眼光的决心。
反而一心想要踏进大宅门，深陷于正妻的身份执念，拼死挤进本就不容她的封建礼教体系。
于是她只能在自己的污点和欲望中，不断被拉扯、折磨，最后变为一个失去一切的妒妇。
在欲望的大染缸里，她或许忘了，或许变了。
当初粉面桃花的她，也是一个可以为爱受尽一切苦的有情人。
03.
入戏：节奏感+生活感
描述完白景琦跌宕起伏的大半生，《大宅门》不过用了40集。
该剧厉害就厉害在没有半场废戏。
剧情环环相扣，逻辑通顺流畅，丝毫没有赶节奏、生硬转折的痕迹。
开篇白二爷诊出詹王府大格格的喜脉才牵引出白府后续一系列的变故。
白、詹两家对这件事的反应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推动命运的走势，双方的恩怨纠葛自此绵延三代人。
又比如白大爷在街头救起一位休克老妇，看似描述医者仁心的闲笔，实则为后面白大爷蒙冤入狱、被判斩监候而能逃出生天埋下了伏笔。
在观众误以为这条叙事线已经结束了之后，又出现了借此事敲诈白府的寄生虫韩荣发，再次绷紧白府人和观众的神经。
正因为有如此缜密有序的剧情安排，才会有一集一个高潮的戏剧张力吸引着观众眼球。
但与爽剧不同的是，《大宅门》的畅快节奏并非是“事后索然无味”的感官刺激，更不是强行高潮的事件堆砌。
它远观是跌宕起伏的时代传奇，但落实到每处戏份却都是接地气的生活况味。
生活况味，一部分来自现在国产剧想做却做不到的地道“京味儿”，一部分便是老百姓再熟悉不过的家庭观念。
就说人物关系。
白老太太对老大和老三的差别对待，一场糕点戏就讲明白了。
老大先买的糕点孝敬老娘，但是老太太不肯吃，不耐烦地推辞：哎呀我不饿。
随后老三也提溜着糕点进来，他不直接塞到老太太面前，而是自己咬一口装作不知道什么馅儿，哄得老娘吃下去再回答他里面拌的是蜂蜜。
两下对比 ，老太太对老三的偏爱跃然眼前，老大敦厚、老三精明的形象也三两下勾勒出来。
▲一边吃着老三的点心，一边对老大说不爱吃点心
老太太临死前，逃亡在外的大爷又买了母亲爱吃的糕点，冒死去见她最后一面。
只是到死，老太太也没能吃一口他买的糕点。
没有任何的大是大非，不过就是没道理可讲的“偏心”。
一生行善积德却得不到母爱的血缘孽债，让历经沧桑的大爷竟有种柔弱弃儿的可怜之感。
封建大家族，有其光明，也有其阴影。
虽然郭宝昌从小浸淫其中，但也没有因为私人情感而刻意美化，反而透着一股温情的批判。
白家是个救人济世的大家族，但它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时候。
它能诞生白景琦、白二奶奶这样的枭雄人物，也不乏白三爷、白敬业这样的败家子儿。
附属于宗族体系的巨轮之上，有人被其碾压，也有人借此走得山高海阔。
仅从白景琦这个主角来说，你可以折服于他的英雄气概，也可以视他为渣男富二代，更可以借此人物一窥个性、家庭、时代对人一生的复杂塑造过程。
▲大型打脸现场
不管对事还是对人，不同的观众可从中看到不同的面向。
我想这就是经典经得住咂摸的品味空间。
18年过去，我心中最好的年代剧仍然是《大宅门》，它以家庭剧的小切口，投射出一个民族的大时代，雕刻出饱含精气神儿的人物群像。
优秀作品就像是将手电筒对准天空，它射出的一束光线可以连接人脚下这片土地和天上的群星。
它既立足于一个时代，又超越一个时代。
原标题：《导演郭宝昌去世，《大宅门》的“烈”22年来无人解透》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