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面孔(2)|曾卓(1922

  胡亮/文

  胡风先生——作为七月派掌门——对旗下诗人亦有南阮北阮的分辨。他的偏爱,在前期,乃是艾青和田间,在后期,则是绿原和牛汉。

  据说,他不太看好曾卓。时当日寇犯境,国贼乱华,故而胡风所好,鼓点也,号角也,壮夫也,烈士也。

  曾卓

  曾卓十四岁为诗,“忧郁像一只小虫,/静静地蹲在我的心峰”,很显然,他不是胡风和那个时代急需的哪吒。此诗名曰《生活》,前引两行,化用自冯至的《蛇》,由此或可见出少年曾卓的师承。

  冯至,里尔克,现代主义,却并没有成为曾卓的诗学进阶。

  1941年,重庆,曾卓参与领办《诗垦地》。在此前后,曾卓进入了“去冯至”时期。《诗垦地》前承《七月》,后启《希望》,这些刊物,都是七月派的重镇。

  1980年代,七月派朋友们相聚于北京。前排左起鲁藜、曾卓,后排左起徐放、杜谷、牛汉、冀汸、绿原、路翎

  七月派何所奉?政治上的马克思主义,战争中的民族主义,文学里的现实主义。

  曾卓也得了雄心和热血,他的诗,变得直接、肯定而激昂。可以参读《门》和《青春》。

  然而,曾卓的投明,却给他的中年生涯埋下了可怕的伏笔。

  自1952年,周扬、舒芜等人先后发难,到1955年,胡风被捕,牵连数千人,曾卓和牛汉亦参差同时下狱——这就是“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笔者称为“七月派诗案”。

  接着来读《生活》,“生活像一只小船,/航行在漫长的黑河。/没有桨也没有舵,/命运贴着大的漩涡。”这几句诗,本是少年强说愁,不料却预言了——或预演了——这批诗人的漫长的苦难。

  这样的苦难,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撕裂感,催熟了曾卓——还有牛汉——在写作上的中年和晚年。

  来读《悬崖边的树》,“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悬崖边的树”,既是诗人的镜像,亦是七月派的遗像,还是那几代知识分子的摩崖造像。

  曾卓的此类咏物诗,是自传,是痛史,亦是纪念碑——这是不得已的蒙面和取巧。曾卓如此,牛汉亦如此,《悬崖边的树》如此,《半棵树》亦如此。

  《悬崖边的树》完成于1970年,《半棵树》完成于1972年,但是要到1981年,曾卓和牛汉才实现了交换阅读。故而,这两件作品,很有可能乃是一对“平行文本”。

  当然,对于牛汉来说,某种程度上,曾卓确是一个近在咫尺的输出者(Transmitter)、一个细缝般的上游、一册有点儿单调的启示录。

  比如,曾卓的《铁栏与火》完成于1946年,牛汉的《华南虎》完成于1973年,前者写到在笼中旋转的老虎,后者写到在铁栅栏里安卧的老虎,前者写到灿烂,后者写到斑斓,前者写到发光的眼睛,后者写到火焰般的眼睛,前者写到对大山、森林和深谷的怀念,后者写到对山林的梦见,前者写到长牙,后者写到趾爪,前者写到长啸,后者写到咆哮。

  两者相距二十七年,无疑,前者乃是后者的上游文本。只不过,曾卓的困虎,变成了牛汉的伤虎,四十年代的“火”,变成了七十年代的“血”。

  从1978年到1988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迎来三次昭雪。其间,曾卓面对大海,迎来了写作的小高潮。可参读《我眺望》和《老水手的歌》。

  1985年,胡风去世;2002年,曾卓去世。

  八十年代初期,设若胡风仍有余力续编“七月诗丛”和“七月文丛”,定会给曾卓留出重要位席,哪怕他已经永远听不到后者的遗言:“我没有被打败。”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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