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西申”何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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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文明探源】

  “平王奔西申”是周幽王废嫡立庶引发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直接演变为申、缯与犬戎联手颠覆西周政权的导火索,加速了两周之际政治变局的形成。然“西申”究为何国?所居何地?虽经学者倾力考索,仍是异说纷纭,有待深入探讨。

  申吕早期居地求真

  关于申、吕的早期居地,文献几无记载,以至唐代孔颖达说:“至宣王之时,申伯以王舅改封于谢……以前则不知其地。”虽然史无明文,但也不是全无线索可寻。《史记·齐世家》说吕尚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国语·周语下》记周灵王太子晋说:“(皇天)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是说四岳以佐禹治水有功,得以赐氏立国。《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说:“姜,大岳之后。”四岳又名大岳,其部族与居地同名。申、吕为四岳之后,早期亦必居于大岳。故《诗·大雅·崧高》说:“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吕)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崧或作嵩,“皆崇字之异体”,为山大而高之意。《逸周书·度邑》“有岳”(太岳)与“天室”(嵩山)对举,是周代嵩山尚不称岳。嵩作为中岳嵩山的专称,是汉武帝以后的事,因而诗中的“岳”与嵩山无关。毛传以岳为四岳,又以东、南、西、北四岳当之,只说对了前一半。太岳降神而生申吕,是时人宗教思维的神秘附会,但它可以说明申、吕从四岳部族分化而出,同宗共祖,比邻而居。《尚书·禹贡》云:“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壶口”在今山西吉县西,以壶口瀑布闻名。“雷首”即今山西中条山脉西南端。“太岳”即大岳,指《汉书·地理志》河东郡彘县的霍太山,在今山西霍州市东南。四岳及申、吕部族的早期居地应该就在霍太山一带。

  从甲骨文看,吕国居于晋南无疑。卜辞有云:

  (1)贞吕不其受年。(《合集》811正)

  (2)丁亥卜,亘,贞呼取吕。(《合集》6567)

  (3)不惟吕佑。(《合集》2002反)

  (4)丙辰卜,(见图1),贞曰(见图2)方以(见图3)方敦吕,允……(《合集》8610正)

  殷人关注吕国的“受年”情况,表明农耕为吕国的主要生业,居地也相对稳定。所谓“取吕”,取谓赋敛,此与殷人征取吕国贡纳有关。殷人佑护吕的安危,吕为殷商的臣属方国。(见图2)方策动其他方国一道敦伐吕国,是知吕国与晋西北地区的(见图2)方相距不是太远。此与文献所见吕居晋南霍太山一带适可互证。这一带后世有吕梁山、吕乡、吕阪、吕城等地名,应即吕人早期活动的历史印迹。

  卜辞未见申国情况,其居地谅必与吕相近。后来申国不断发展,越河而西,迁往邻近的陕北地区。《山海经·西山经》言及申山与区水,上申之山与汤水,申首之山与申水,显示了申国所在的地理坐标。区水、汤水并见《水经注·河水》,不失其真。区水即今陕北安塞境内的延河,汤水在今米脂境内,均东流注于河。尤须注意的是申首之山,谭其骧先生考证当即宁夏盐池县西北之山,《西山经》说申首山与今甘肃天水东南的泾谷山相近,实际二山根本连接不起来,当系错简所致。申山、上申之山、申首之山显为同一山系的不同区段,大体都在陕北及与宁夏交界地区。有的学者仅据“申首之山”被列在白于山与泾谷山之间,却不考虑它与申山、上申之山的关联,也不分析《西山经》是否发生错简,即将申首之山与申山、上申之山分割开来,推断申国在今甘肃平凉一带,或谓申国在平凉,申戎在陕北,均未得其真谛。

  申部族居于陕北,周初被重新册封为侯,长期与周、秦保持着婚媾关系。先周时作为太王之妃、王季之母的大姜,即来自申吕部族,故申、吕、齐、许在周初作为外戚,得以封藩建国。《史记·秦本纪》记申侯对孝王说:“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申侯先祖娶妻于郦山,有女西嫁,成为秦人先祖戎胥轩之妻。周孝王时,秦人首领大骆之妻亦为申侯之女。故申、秦、周形成三角亲戚关系,秦人亲附于周,以保西垂。

  申侯之国与文献所见“申戎”划然有别,不可等视齐观。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周宣王39年,王师与申戎战于千亩,可知申戎实即姜氏之戎的代称。姜戎氏与申、吕同为四岳之后,但世居关中西部,华化程度不高。故其首领戎子驹支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与周王室并无婚媾关系,也不具备“维申及甫,维周之翰”那样重要的政治地位。春秋中期,姜戎氏因受秦人迫逐迁往晋南,成为晋国的附庸,后逐渐融入华夏族之中。可见姜戎氏虽被称为申戎,但远离陕北地区,不仅与申侯之国不相瓜葛,亦非申人南迁后留下的支裔。

  西申即南阳之申

  “平王奔西申”语出古本《竹书纪年》,清华简《系年》称“平王走西申”。但《国语·晋语一》说:“太子出奔申”。太子宜臼被幽王废黜,为了活命,便逃往娘舅家避难。然平王所奔之地,是申还是西申,或申就是西申,给人带来极大的困扰。

  清华简《系年》发现后,相信平王奔西申的人多了起来。清华简整理者说:“申侯、申戎均有学者以为即指西申”,却未明确说明西申究为何国。申戎即姜氏之戎,与周王室不通婚嫁,不得以西申目之。至于申侯之国主要活动在陕北地区,即使南迁时留有支裔,在方位上也不宜称作西申。于是不少学者认为,西申或在关中郿县一带,或在陇东平凉地区。

  早年顾颉刚先生有过申在陕西西部的推测,然未深考。后有学者据《诗·大雅·崧高》云“申伯信迈,王饯于郿”,推断郿地当为申伯南迁之前的封地。若依此说,则意味着宣王跑到申伯封地去给他设宴饯行,世间恐无此理。前人以为郿是周天子行宫所在,与申伯封地无关,宣王在此为申伯饯行,意在坚定其南迁的信心。说有理致。至于把平凉地区看作申国封地,本系对《西山经》的误释,学者欲从考古学或古文字学上寻求证据,也不是有效的路径。关中姜戎刘家文化的北进,并未显示平凉地区存在一个姜姓政治实体。而甘肃灵台所出“(见图4)伯”铜器要说是西申早期遗物,也因金文(见图5)(申)字大都从東从田,以“(见图4)”为“申”似显勉强。可见周都丰镐以西并无一个实力强大的西申之国,可让仓皇出奔的太子宜臼得到安全保障。

  在关中西部及平凉地区找不到西申的行踪是很自然的。因为并无文献记载申伯南迁时尚有支裔留居原地,即使有也应在申国早期居地陕北一带。事实当如顾铁符先生所说,西申就是南阳之申。这在传世和出土文献中可以得到双重证明。

  《国语·晋语一》载史苏说:“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这里所说的“申”,地望是清楚的。同书《郑语》记史伯说:“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随、蔡、陈、唐。”史伯又说:“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盘],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缯与西戎方将德申,申、吕方强,其隩爱太子亦必可知也。”这些材料的内涵极为明晰,申在南土,不容别作解释。只有南阳之申才是周王室的甥舅之国,亦即深爱太子宜臼的申后娘家。由于缯和西戎的支持,申、吕强盛一时,不只可以庇护太子的安全,而且具有与王室分庭抗礼的力量。太子出奔申,不去南阳之申,真不知还有什么申国可以容身。《崧高》诗中宣王称申伯为“王舅”,又称“元(大)舅”,不仅表明他的母后与申伯同辈,而且说明申伯必为申族大宗,具有支配其他小宗支裔的地位和权利。宣王为儿子立后,作为政治联姻,势必以大宗之女为首选。此称申侯为“申伯”,与应侯又称应伯一样,都是同人异称,以凸显其元舅身份。元舅已然南迁,何来本支留居原地?

  除传世文献外,新出清华简《系年》亦可说明这个问题,可惜鲜为学者所察。《系年》第二章说:

  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

  此段文字记事颇为简略,诸多细节无从知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平王逃往“西申”避难,即使幽王派兵索人,申人也拒不交出。西周覆亡后,二王并立,待携王被杀,晋文侯乃迎平王于“少鄂”,立以为王。在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少(小)鄂”所在的地理位置。清华简整理者疑即《左传》隐公六年所见晋地鄂(今山西乡宁),未必然。若平王已在晋地受到保护,晋文侯何须再迎而立之。“小鄂”当在南土,与申国相距不远,平王躲在那里才比较安全。《括地志》说邓州向城县南二十里有西鄂故城,向来令人不解。直至近年南阳市东北夏饷铺发现鄂侯墓遗址,才揭开这个谜底。原来禹鼎铭文所记,周厉王命武公伐灭鄂侯驭方,勿遗少幼,可能灭掉的仅是鄂侯大宗,其支裔或小宗则被迁往南阳一带,以奉鄂祀。此与周公伐杀武庚后,另封宋微子以续殷祀略相彷佛。南阳北部夏饷铺发现的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鄂侯墓地,出土有鄂侯、鄂侯夫人、鄂伯、鄂叔、鄂姜等字样的铜器铭文,表明这里就是文献所称“西鄂”,清华简所称“小鄂”的所在地。器铭“鄂姜作旅簠”,“鄂姜”即鄂侯夫人,当娶自申或吕国,说明这支鄂遗民对周王室心存仇怨,却与南阳申吕的关系相当密近。平王躲在那里既可掩其行踪,亦有得到安全上的保障。因此,平王所奔“西申”,与晋文侯往迎平王的“小鄂”,是既相区别又相邻近的两个地方,也是西申本为南阳之申的坚确证据。

  一申多名的由来

  1981年,南阳市北郊西周晚期墓葬出土的仲爯父簋,有铭文云:“南申伯太宰仲爯父厥辞,作其皇祖考夷王、监伯尊簋。”(《集成》4189)铭文中的太宰系官名,总领百官,约当后世的相职。作器者伯爯父称周夷王为祖父,当与宣王同辈。所谓“南申伯”无疑就是《崧高》诗中的“申伯”,仲爯父则是随申伯南迁的申国太宰。铭文称此申国为“南申”,方位对应上只有北申最为切当。申国南迁之前居于陕北地区,符合北申的地理指向,只不过北申有实无名。仲爯父以“南申”称南阳之申,暗示申国并非一直居于南阳,而是刚从北方迁来,肩负着“南土是保”的新使命。

  南阳之申既称“南申”,何以又称“西申”?南与西是不相对应的方位词,逻辑上不可能统一在同一国族的正式名称上。但是,国名因有自称和他称语境的不同,后世为加区别,有时会在国名前缀以必要的方位词。如燕分南北,不羹分东西,虢分东西南北,即属这种情况。北燕姬姓,《左传》单称“燕”,唯《春秋》称作“北燕”。南燕姞姓,《春秋》《左传》俱单称“燕”,《汉志》及《春秋》注疏始名“南燕”。《左传》昭公十二年称“陈、蔡、不羹”四国,其“不羹”有二,后来《汉志》称为东不羹和西不羹。又如虢国,初分东西,后西虢东迁,又分南北,然于《左传》《国语》均只称虢,《汉志》以下始分东、西、南、北四虢。这种区分不是随意的,总是东西相对,南北相应,遵从方位词使用的习惯。从这里可以得到启示,申国又称“西申”当另有缘由。

  以西申称南阳之申,唯古本《竹书纪年》《王会》《系年》可见。它们无一不是战国中期以后形成的作品。作者对本身只用单称的“申”附加方位词,意在对地望已有变化的申国进行更为清晰的历史叙事。其立足点应是当时申国已然东迁,这才符合把南阳之申叫作“西申”的语境。

  申国迁往南阳之后,仅一百多年的光景,即被楚国攻占。原来居住此地的申国公室及其遗民,被强制东迁,另行安置。《左传》庄公六年(前688年),楚文王联合巴人过邓伐申,是申国历史的转捩点。巴国时在今湖北襄阳附近,邓国在今河南邓县,均与南阳相距不远。此次楚国兴师北伐,使南阳之申面临灭顶之灾。《左传》哀公十七年记楚大师子谷追忆往事说:“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是说楚文王不拘一格,连申国的俘虏彭仲爽也能委以要职令尹,其执政期间使申、息两国相继败亡,成为楚国属县。据清华简《系年》记载,楚国灭息在文王七年,亦即鲁庄公十一年(前683年)。而申国覆灭在前,其东迁当在公元前688-683年之间。不过,申、吕在南阳的政权虽被颠覆,但其公室及遗民并未灭绝,而是东迁淮域,重新立国。申迁往今河南信阳,吕迁至今河南新蔡,成了唯楚国马首是瞻的附庸国,已无力主宰自己的政治命运。《左传》昭公十三年(前620年),“楚之灭蔡也,灵王迁许、胡、沈、道、房、申于荆焉。平王即位,既封陈蔡,而皆复之,礼也。”是时,许已迁往今安徽亳州,胡在今安徽阜阳,沈在今河南平舆,道在今河南确山,房在今河南遂平,均居淮河中上游一带。与此五国一道迁往荆山的申,地处淮域的信阳。所谓“皆复之”,是说让一度迁往荆山地区的六个小国重返故地,以续国祚。此后,申国便一直以信阳为政治中心,长期活动于楚国东境。

  信阳为申国故地,见于多种古籍。北周武帝时在今河南信阳设置申州,即是缘于此地曾是古申国所在地。《元和郡县志》明确说到申州为古申国。《通典》既称申州为春秋时申国之地,又说申国在南阳郡南阳县,《诗经集传》《太平寰宇记》《读史方舆纪要》所言略同。前贤未能洞悉申国自西徂东的迁徙过程,故并存二说,无从决疑。今据新旧史料可知,申国在宣王时从陕北迁居南阳,信阳乃春秋时期申国东迁后的立国之地,可称之为东申。直到战国早期,申国居此长达三百年左右。故曾侯乙编钟铭文将申国与楚、周、齐、晋、曾等国相提并论,其实际影响不亚于南阳立国之时。对于申国居地的变迁情况,一般人或许不易了解,但战国时期的学者应知其大略。故《竹书纪年》《系年》的作者,为了对平王奔逃之地有清楚的交代,便以当时申国所在方位为参照,使用“西申”一词来表述先前的南阳之申。而《逸周书·王会篇》言周初成周之会本多虚拟附会,但“西申”与“巴人”前后相接,与《左传》所记楚文王联合巴人伐申,也有相通的空间要素。要言之,“西申”是战国学者指称西周南阳之申的用语,以便与战国早期犹存于信阳的东申相区分,此即一申多名的由来。

  (作者:杜勇,系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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