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结婚当天便离家抗日,作为军嫂的母亲平凡而伟大

  作者 李金明

  

  1946年3月,李凤阁、赵秀群和女儿在张家口

  2022年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我打电话给河北保定的弟弟、妹妹,告诉他们要记着给母亲“送寒衣”。在母亲永远离开之后,我对她的思念随着时间的久远,愈发强烈。

  一

  我的母亲赵秀群,1924年出生于河北省高阳县北于八村。1938 年初,抗日烽火席卷冀中平原,母亲的三叔(我称为三姥爷)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家族中的第一位共产党员。在一次为八路军传递情报时,三姥爷被日军逮捕,他坚贞不屈,被敌人残忍杀害。新中国成立后,三姥爷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遗骨也被重新安葬在保定烈士陵园。三姥爷的牺牲对母亲影响极大,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扔掉了裹脚布,小小年纪就参加了村里的革命活动,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动。

  那时,母亲的家乡一带是游击区,她先是参加了抗日儿童团,又在15岁时参加了“妇抗先”(妇女抗日救亡先锋队),16岁就担任了村“妇抗先”副队长。她曾扎着裹腿,腰里别着独撅手枪,带领姐妹们风风火火地为八路军、游击队做军鞋、送公粮、抬担架、救护伤员……

  1942年初,蠡县第四区游击队长李凤阁带着队员活动到北于八村。李凤阁带领着20多个队员打鬼子、杀汉奸,是当地的传奇人物——这就是我的父亲。4月,经人介绍,二人成婚,不到20岁的母亲嫁到了蠡县桑园营村。结婚当天,父亲就离开了家,留下新婚妻子忙里忙外,照顾老小。我爷爷那时已去世两年,由奶奶带着3个年幼的孩子(我的小叔、小姑)。

  一天清早,母亲去村西地里干活。她起身擦汗时,远远看到平原上一队人马从大杨庄方向走来。大杨庄是日军的一个重要据点,她意识到敌人出动了,又想了想,猛地扔掉锄头,飞快地往家里跑去。母亲跑进家门,看到我奶奶正在灶台前熬粥,她一边喊着“鬼子来了,快走!”一边跑进屋。当时年幼的小叔、小姑还在炕上睡觉,母亲跳到炕上,猛地撩开他们的被子:“快起来,快跑,鬼子来了!”

  母亲再回到堂屋,看到奶奶还在灶火前收拾东西——可能是舍不得那锅粥。母亲从灶火里把点燃的柴草和树枝拉出来,“砰砰”跺了几脚,然后拉拽上我小叔、小姑,带着我奶奶,又随手抓起家里唯一的一件棉袄,一起冲出门,朝与敌人相反的方向跑去。这就是老百姓当时常说的“跑反”。

  傍晚,敌人退去,母亲带着我奶奶他们回到村里。他们站到小院中,看到三间房子已经成了废墟。听村里人说,日伪军来村里抓我父亲,抓不到恼羞成怒,就打人、烧房。村里人还说,幸亏你们跑得快,要不被抓到据点里,能不能活都难说了。

  奶奶不停地哭,母亲忍住眼泪,拿着一根烧黑的椽子蹲在她跟前说:“娘,别哭了,再坚几年,等打跑了鬼子,就好了!”说到这儿,母亲把先前抢出的那件棉袄披在奶奶身上,婆媳二人面对废墟,抱头痛哭。后来,母亲和奶奶555电影网她们在院子里搭起了窝棚过活。高阳县的娘家知道了她的情况,叫她回娘家住,她不去,说:“我走了,这一家子怎么活!”

  二

  1945年8月,县里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母亲和全村人欢欣鼓舞。我奶奶问:“你男人快回来了吧?”

  母亲有些羞涩地说:“估计快了!”

  9月的一天,母亲正和奶奶在院子里铡草,远处传来说话声。母亲抬起头,看到身穿军装、牵着马的父亲与村长正沿着小路走来。她高兴地对奶奶说:“他回来了。我不是给你说了,打跑了鬼子就回来!”

  父亲一路上不断与遇到的乡亲们打招呼。他绕过村西的水坑,来到自家院前,只剩半截子土墙,让他可以看清院子。他左右看看,愣了一下。家呢?家在哪里?过去家里有三间房,一个牲口棚——虽简陋,但也完整,而眼前却是一片废墟。母亲迎到院门口,说了声:“回来了!”接着她便无语,眼里噙着泪水。

  父亲看到母亲破烂的衣裳,不知说什么。

  父亲转头看到院子里站立的奶奶,也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褂子,正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往他这边看。抗战期间,奶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悲伤,眼睛早已哭得视线模糊了。

  父亲喊了一声:“娘!”

  奶奶答应了一声:“回来了?”

  父亲回答:“回来看看。”

  父亲将战马的缰绳拴在门口一棵老榆树上,走进院子,弯腰进到窝棚。低矮的窝棚里,只有一个锅台和用土坯搭建的临时土炕,还有一床破被子。他掀起瓮盖,看到里面有几斤玉米粒,另外一个瓮是空的。他又弯腰走出窝棚,将几个窝头和一块咸菜从马背上拿下来,递给我奶奶:“娘,这是连长让我带回来的。”奶奶接过来,仔细看看,特别珍惜地放回窝棚。

  母亲看看他的装束,问:“(从游击队)到部队了?”

  父亲说:“县大队升级了,我到了二十四团,任八连副连长……”

  说话间,父亲看到他的3个弟弟、妹妹,一人背着一筐草走回来。这3个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远远看去,像是3个草堆在移动。父亲赶紧上前迎下来。他知道,打草卖钱是家里的唯一收入……父亲问了问家里和村里的情况,又叮嘱了弟弟、妹妹几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省下的伙食津贴。他看看媳妇,又看看自己的老娘,不知该把钱交给谁。

  母亲说:“交给咱娘吧!”

  父亲就把钱递给我奶奶,又和村长说了几句张罗翻修房子的话。他看看日头,说:“我得走了。”说着,去树边解开马缰绳,一踩镫子,翻身上马。

  这时,奶奶突然跑过来,拽住马缰绳说:“你不能走!你看看这个家,怎么活下去?”

  战马嘶鸣一声,父亲用力拉住马头,低声对奶奶说:“娘,我得回部队。你们再苦几年……”

  奶奶多病的身体没有力气,拉不住战马,趔趄一步,但还是没放开手。母亲冲上来,抱住奶奶,“娘,你放开手吧,部队上的事儿大。咱们再坚持几年!”

  父亲用力一放马头,双腿一夹,战马蹿了出去,一溜烟就跑出老远。看到战马跑远,母亲和奶奶一起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们的哭声,惊动了半个村子。

  父亲后来对我说,隐约听到老娘和媳妇的哭声,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崩溃。战马从村边疾驰上进青纱帐的小路,父亲在马上,拉着缰绳号啕大哭。作为家中长子,他在我爷爷去世前,曾承诺“他们不会饿着”,却没有兑现。

  他的老娘、媳妇、弟弟、妹妹们不但忍饥挨饿,房子也被烧掉……他有太多的内疚,愧对死去的先人,也愧对家里的亲人……

  三

  父亲在外行军打仗,母亲在家担惊受怕。

  一次战役后,父亲所在部队返回河北张家口休整。一天,他上街遇到一个蠡县来做皮货生意的老乡,两人聊了几句。

  老乡说:“你们一家子都惦记你呢!你娘见一次,问一次。”他看到父亲的脖子扭动有点不自然,问是怎么回事。

  父亲告诉他,前一阵子打仗时,一颗子弹从脖子上穿过,在卫生队养了很久的伤,刚出院。

  老乡说:“告诉你娘和媳妇过来看看吧。”

  考虑到蠡县到张家口路途遥远,父亲就说:“不用了,不知部队什么时候开走呢。”

  没想到,十几天后,母亲突然挎着小包袱,抱着3岁的女儿(我大姐),风尘仆仆地来到父亲所在部队驻扎的小村庄。哨兵问明情况,高兴地冲着连部喊:“李连长,你家属来了!”

  父亲跑出连部,见到母亲,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母亲说:“你的伤好利落没有?娘不放心,让我来看看。”原来,那个老乡还是热心地把消息带给了母亲。

  当晚,连队干部集体请母亲吃了一顿饭,据说炊事班热情地给做了6个菜。母亲在连队住了3天,就要走,因为春耕开始了……

  四

  1949年1月,父亲所在的晋察冀军区第3纵队8旅,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3军188师。4月,太原战役胜利结束,已经历5次负伤的父亲离开第188师,到太原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母亲随军到了太原。

  

  1972年7月,李金明(后排右一)全家福

  1953年,父亲脱下军装,转业到铁路公安段。那些年,经常有当年的老战友及家属到家里串门,满屋子都是唧唧咕咕、嘻嘻哈哈,热闹得很。当时,我奶奶舍不得土地,自己在村里过活。母亲带着两个孩子随军后,屡次要求出去工作。父亲在公安部门,还有匪特等威胁铁路安全,他经常十几天不回家,就没有答应母亲出去工作的事儿。

  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母亲生了我之后,父亲对她说:“家里孩子多,你支持我,就是支持了我的工作。你就不要出去工作了。”

  于是,母亲安心在太原当了家庭妇女。

  有一年,一位当时在某地担任市委书记的老战友,到家中看望父亲。谈话中说起来,他当年在八路军队伍当战士时,有一回在战斗中受伤了,就在母亲的家乡养伤。那时,地道战还未兴起。一天,忽然听到村外传来枪声,身上还缠着绷带的他,赶忙钻进土炕的烟洞里。房东家的一个小孩子急中生智,抱来一大堆柴禾,挡在烟洞口。不一会儿,日伪军冲进院子搜查,没有发现土炕中藏着的他。回忆起那次脱险经历,他十分感慨。

  在一旁的母亲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1938年5月的事情吧?”

  老战友很惊诧:“你怎么知道这个时间?”

  母亲高兴地说:“当年你养伤住的就是我家,抱一大堆柴禾挡住炕洞的就是我啊!”

  老战友又惊又喜:“对,是‘七七事变’的第二年,在堡垒户家养伤半个多月。我记得房东家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又瘦又小……”

  母亲说:“那就是我呀!以前家里穷,吃不上、喝不上,是八路军来了,地主跑了,我们才能吃上粮食。”

  母亲的话让父亲和老战友感叹不已。这位老八路怎么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竟然能碰到当年救过自己性命的小女孩,而且这个胆大心细的女孩子后来还成了战友的妻子。

  五

  1964年秋,父亲到保定铁路任职,母亲领着5个儿子、2个女儿随之回到保定。1969年6月,我离开保定到定县(今定州市)下乡插队。1970年12月,我参军入伍,开始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提干后,因工作繁忙,我难得回家与母亲见上一面,住不了几天就又得往部队赶。每到这时,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不能再待几天了?”

  我说:“不能待了,部队有事!”

  母亲于是不再挽留,只静静地给我收拾要带的东西,直到我出发。我总在想,当年父亲踏上战争征程时,她是否也是这样?

  1980年2月,父亲积劳成疾,因病离开了我们。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了主要经济来源,母亲只有每月20多块钱的遗属补贴。当时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没参加工作、没成家。生活变得很困难,沉重的持家担子压在母亲肩上。从那时起,母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缕缕银发掺杂其间。我收入也少,又身在部队,也是有心无力。

  母亲却一直提醒我,要在部队干好工作,对得起身上的军装。她先后将我们四兄弟送去参军,每逢有孩子离家,她总会语重心长地说:“要踏踏实实做人、做事……”

  

  2004年11月,赵秀群在京与儿子李金明、孙女合影

  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母亲突发脑溢血。在医生的抢救和我们的努力下,她奇迹般痊愈。母亲知道我爱喝粥,此后每次我探亲回家,她都要踮着小脚去给我熬粥。几十年的风霜,在母亲的脸上刻下许多皱纹。我真切地感受到,饱经风霜的母亲确实老了。然而,她对我们的管教依然严厉。1992年的一天,地方上的一个朋友找我帮点忙,为表谢意往我家送了两瓶酒。来人走后,母亲大声训斥我,并质问我“多少东西是多”……我自始至终不敢还嘴辩解,并牢记母亲教诲,更加注意绝不去触碰党纪国法的“红线”。

  2008年10月,母亲以85岁寿年,永远离开了我们。按照她生前的遗愿,我们将她的灵柩送回了蠡县桑园营村,与父亲合葬。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兄弟姐妹都要聚在一起,去为父母祭扫。近3年因为疫情,我一直没能回去。桑园营村边的那片坟地,经常让我牵挂。村里人打电话曾说,坟地里那棵老松树长得格外苍翠。我有些释然,那是父母亲安息的地方,也是我们家二代、三代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