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三首》的背后是,子美与妻子悲喜交织的重逢
羌村三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祭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款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因为打仗,所有马匹都被军队征用,子美先生步行回家,走到邠州,去找名叫李特进的将军借马‘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票。”
《徒步归行》以后在《比征》中有一句“屡得饮马窟”,表明他借马成功,然后日夜兼程,回到家中,随即用白描手法记叙亲人团圆悲欢交加的场景。浦起龙说“公凡写喜,必带泪写,其情弥挚。”
这也可以说是杜诗的核心价值之一,是他的文学表现力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这首诗语言简洁意味却十分丰满,完全表达了乱世人间长久离别忽然重逢的情感常态,层次分明,一层深似一层,文字与意境的节奏感十分完美。
子美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到家的,他用“日脚”形容斜阳光线透过云层撒向大地的景致,真是别致有趣。这个“日脚”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雨脚如麻未断绝”的“雨脚”一样,都是诗人将自然界事物日光和雨丝作拟人想象的奇妙发挥。
如前所述子美宏大的宇宙意识是他诗歌中自然景观表现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他内心世界的无疆界无拘束,汉字在他笔下的排列组合便有了无涯深邃之宇宙代言人的意味。弩,是儿女的意思,“怪我在”里的“怪”字在子美与亲人重逢的这个场景中既是心理反应,又是动作表情反应。
在民间,夫妻语言动作粗俗浓烈而动人,那妻子大约会惊喜地笑说“死老头子,你还活着啊!”说完大哭;或者她愣过神后会直接上前捶打着哭诉“老头子,你死哪去啦?害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呢!”
子美与妻子乃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身,可是一直过的却是穷苦平民的日子,也许久而久之杨氏的口语及动作语言已与民间女子相近了,因此子美诗中用“怪我在”涵盖妻子儿女一系列惊喜的反应,喜极反而埋怨的情态表达得充分到位,读者眼前分明“看”见了那悲喜交织的重逢场景。
子美感叹自己一家人万幸团圆,看见邻居众人也替他们感慨唏嘘,直到忙乱过后夜深人静,与杨氏秉烛相互细看,却仍然心悬意浮如在梦中。
过几天,子美先生从“梦”中“醒”来,稍稍镇定心神,便创作了他的代表作之一《比征》,这首长篇叙事抒怀诗,与“安史之乱”爆发前夕也是探家前后创作的那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样,是子美写给新旧君主的两封“情书”,其中时政分析、下情上达、警醒君王的忠君爱民忧国忧民内容,按浦起龙的说法是“读《咏怀》,见杜子一生学识。
读《比征》,见杜子一腔血性。”可见这两首长诗是子美诗中的两座大山,女读者一般都会望而生畏,我这本书里前面只选了《咏怀》中一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面节选《比征》中有关妻儿的一段,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子美儿女私情,更详细地品味他非凡的纪实才华:……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褐。……粉黛亦解包,案稠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相比两年前探家的凄惨(家里因穷困饿死了一个幼子),这次子美是庆幸全家平安,因而在这封写给新帝唐肃宗的“情书”《北征》中,用细腻的笔触集中描绘了自己眼中的妻儿形象,用面色雪白表现少食,特别详写妻女衣裳补丁摞补丁的细节,一方面表明家中缺衣,将老家底一—绣服官衣都拆剪做了补丁,另一方面也表明妻子杨氏的爱美天性不可磨灭,她和女儿衣虽百结但却一定是干净整洁的!
这样自然就过渡到“粉黛亦解包”的女为亲人而容的感人情境。古时已婚女子遇丈夫出门在外,便会收好化妆品并且不再穿红戴绿,丈夫回家方才又描眉抹粉,此亦妇德之一。子美先生抓住了这个细节写儿女私情,让我们对杨氏之美加深了印象,对他们优俪情深也感觉欣喜与羡慕。
丈夫回来了,杨氏才有了兴致收拾屋子打扮自己,两个小女儿也跟着学习,洗干净头发,往脸上涂脂抹粉,因为幼稚把眉毛画得乱七八糟。“狼藉画眉阔”是子美嬉笑两个女儿行径的可爱可乐,浦起龙解日“俗情妙语,时以诙谐破涕。”
子美的心得到了家人的安慰。而得到了家人安慰的这个人的心,又立马忘了归隐之怨,飞回到新帝身边,他可怜“至尊尚蒙尘”(此时肃宗尚未拿下两京,玄宗也还躲在成都),他又在考虑怎样帮助皇帝的事了。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普遍困境:忠孝、公私往往不能两全,你必须不断地选择,并由你的选择铸成你一生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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