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史铁生?
他的作品充满了对人生和宗教的思考。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身体都被限定在轮椅上。如史铁生自己所说,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听来,令人唏嘘。
史铁生由关注身体的残疾到关注精神的残疾,再到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建立起自己近于宗教的虔诚信仰。
史铁生青年时喜欢阅读书籍,算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后来拖着病躯去延安插队落户,种地喂牛,对农村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
当他瘫痪后,便回了北京,一边养病一边坚持写作。在延安陪农民劳作的那一段时间里,史铁生身体状况还算不错,偶有病痛。从他的中篇小说《遥远的清平湾》里,我们是能够读出那种快乐的,身体健全的快乐。
对于一个残疾作家,你没法不向他致以敬意,向他的顽强致敬。史铁生的文字朴实无华,读来却有一种力量,不断地敲打你的内心深处,让你感动,让你热泪盈眶。
也因为残疾,所以才成了那样的史铁生,成了用残缺的身体追逐健全思想的史铁生。
不敢说评价,只能说说自己读他作品的一些感受,供诸君一览。
2010年12月31日,我在教学楼最角落的教室,坐在最角落的角落里,得知史铁生的逝世。那段印象尤为深刻,不是因为第二天是元旦的缘故。活在语文课本里的史铁生,在我还对生死懵里懵懂的时候,就教会我:“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从一开始认识他,他似乎就是在死生线上不断挣扎,然而当死亡节日降临在他身上时,又似乎显示了命运的另一番捉弄。他消失了,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他消失了,在人生即将花甲的前一年。天干地支的纪年法中,六十一甲子,是一个生命轮回,而他,却始终无法圆满地完成这一轮回,一如他充满缺憾的一生。
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 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拜服于他的执着。从他双腿瘫痪走上写作之路起,无论多么艰难的境遇,他都坚持他的“写作之夜”。
“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这样,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活着?——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就是说,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双肾功能衰竭的疾病降临,但他仍然写出了《病隙碎笔》这部充满哲学思考的作品。它确是疾病间隙的零碎笔录,然而读来却丝毫不让人感到病和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仍是一个健康灵魂的完整的思考。在忙忙碌碌的高中,它带给我无穷的触动。如今重拾起来,仍然感慨万千。
残疾
打在史铁生身上最深刻的的印记,也许就是残疾。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所以身体的残缺造就了他灵魂的完整。诚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是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又绝不是残疾就能带来的。世间上disabled的人那么多,又能有几个史铁生呢?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残疾的,残疾是与生俱来的。而精神的残疾比之肉体,实在是更为可怕。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那样看的透彻。物质的世界尚且让我们应接不暇,又有什么工夫去关注精神?
正如作家李锐所说,我们都把他当做残疾作家,殊不知他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健康,反而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心灵都是残疾的。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与这个世俗社会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总是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人眼视物,总是要有一定的距离。若是把东西太过于贴近,反而是看不清的,人心也是如此。换句话说,总要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就像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写到: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精神与肉体
正像人眼视物的道理一样,我们要看到限制,必然是同限制拉开一定的距离。人最大的限制,莫过于肉身凡胎。拥有肉体,就有了病痛、衰老、消亡。而只有精神性的自我脱离了肉身的限制,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残疾。周国平说:“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肉体的消亡引起人的恐惧,人死后灵魂的有无始终无法拿出确切的证据,而科学只不过是一种不可靠的依赖,于是便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信其有者,为人的行为找到了终极评判乃至奖惩的可能,因为为人性找到法律之外的监督。比如说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恶也有管束。当然,弄不好也会为专制者提供方便,强徒也会祭起神明。信其无者则为人的为所欲为铺开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降临,但种种恶念也随之解放,有恃无恐。但这也并不就能预防专制,乱世英雄大权独握,神俗都踩在脚下。”
对于精神和肉体的关系,史铁生举了一个很生动的例子:“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儿,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有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有了吗?不,他们在别处。”
神与神性
《病隙碎笔》发表之后,一个读者写信给他,说他“证明了神性,却不想证明神”。这个评价倒是十分恰切,以至于史铁生本人也很是认可。
在他看来,证明神性比证明神更要紧。没有信仰固然可怕,但假冒的“神”更可怕——比如造人为神。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乏神,但有神却不代表着有信仰。这类“神明”也有其性,即与精神拯救有关,而是对肉身福乐的期许;比如对权、财的攀争,比如“乐善好施”也只图“来生有报”。这恰恰反映了民间信仰的功利性。家里有人生病了,才会想到庙里烧烧香,许诺菩萨一只烧猪来换取自己的欲望。这不像信仰,更像是行贿或投资。“所以,证明神务先证明神性,神性昭然,其形态倒不妨入乡随俗。况且,其实,惟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
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评价:史铁生首先是一个卓越的作家,同时是一个顽强的职业病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后一个身份,却因此常常忘了他的前一个身份,以至于将史铁生符号化了。事实上,史铁生文字的感人之处绝不是单纯因为他个人的遭遇,他确实是一个卓越的作家。
首先转述一下我自己之前在《如何客观地评价史铁生的文章》中的回答:
大多数人无法“客观”地评价史铁生文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地读过史铁生前期的文章。和很多人一样,我是因为《我与地坛》才开始读史铁生的文章。读完的感想就是:美。原来一篇好的文章能让你读完觉得身心都安静了下来。明明都是朴实的话,却让你觉得感慨万千。后来开始看《我的丁一之旅》、《病隙碎笔》,但是这些书大都是史铁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探索人与世界的玄妙关系,但谈到了宗教、信仰,很多地方佶屈聱牙,难以下咽。
所以我最喜欢的,也是我觉得史铁生最好的一本书,一定是——《记忆与印象》。如果说《秋天的怀念》和《我与地坛》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让人想起史铁生的人生经历所以才感人(当然《我与地坛》真的是写得太美),那么《记忆与印象》就完全展现了史铁生高超的叙事能力和笔法。
举几个例子吧:
《珊珊》因而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
《比如摇滚和写作》那时有一个老人走来喧嚣的歌厅,走到沸腾的广场,坐进角落,坐在一个老人应该坐的地方,感动于春风又至,又一代人到了时候。不管他们以什么形式,以什么姿态,以怎样的狂妄与极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你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吗?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他们如期而至。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情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一条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嘭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祭拜四季;多少生命已在春天夭折,已在漫漫长夏耗尽才华,或因伤残而熄灭于习见的忽略。祭拜星空;生者和死者都将在那儿汇聚,浩然而成万古消息。
《老家》站在我46岁的地方看,母亲的一生已在那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中一字一句地写好了,不可更改。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惋和苍凉。
《八子》一盘灌肠我们俩人吃,面对面,鼻子几乎碰着鼻子。八子脸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无杂质,意思是:等我有了钱吧,现在可让我说什么呢?那灌肠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机会吃到那么香的东西。
《小恒》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家里,不见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形空白》“姥爷”这个词,留下来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隐匿的故事,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惧怕。我记得我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阴影,所有的睡梦里都有它的嚣叫。我记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有的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扑打。阳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荡着它的沉郁,飘荡着姥姥的心惊胆战,母亲的噤若寒蝉,奶奶和父亲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的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的慌张……因此,我不敢让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怕它一旦成为故事就永远只是一个故事了。而那片虚缈的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一个具体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么悲惨和荒诞的情节都不会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的迷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终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祷。
看完这些,还有人敢说史铁生的成功只是因为他的人生遭遇么?无论是《珊珊》、《小恒》、《庄子》、《B老师》里面对人情、世事的洞察,还是《比如摇滚与写作》里大段大段华美的文字,都足见功力。他在朴实的叙事与优美的描写中切换自如、进退有度,佳作太多简直难以细数。
然后再谈一下,他作为一个“职业病人”。
史铁生这么说: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他就是这么顽强地弹好了自己的这一张被“拉紧”的人生。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或许你会遭遇生活无情的对待,但是,总还是会有希望的。他在人生的后半段写了很多关于宗教、信仰、生死的体悟,有人看不懂,有人却看得泪流满面。
或许就是因为残疾,才让史铁生能毫无遮掩地写下一本又一本描写残缺的人内心纠葛的文字。可是何为残缺?我们每个人都有残缺,史铁生残缺的是身体,而我们残缺的可能是长相、可能是身高、可能是家庭、可能是心灵。没有人能十全十美。史铁生选择用温暖去面对苦痛。
所以为什么史铁生的文章如此打动人心?或许是他的文章总让我们想起自己,想起他人。我们都在时光的罅隙里苟延残喘,可是我们都还有一个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记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写在史铁生逝世九周年
文 | 孙莳麦
我知道史铁生是2012年,彼时他已去世,我还不了解他的好。第一次去地坛又是七年后了——今年,是史铁生逝世的第九年。
一直在犹豫该如何提起他。之所以不说“纪念”的原因是他一定不想要任何形式的纪念。“有时候我设想我的墓志铭,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那路东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话最好要什么?要的话,最好由我自己来选择。我看好《再别康桥》中的一句: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来,那真是最好的对生死的态度,最恰当不过,用作墓志铭再好也没有。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扫尽尘嚣。但既然这样,又何必弄一块石头来作证?还是什么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挽联以及各种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让寂静,甚至让遗忘,去读那诗句。”(《病隙碎笔1》)他的骨灰盒,“那是真正好木头做的,很沉;线条简洁、朴素,没有雕花。”一如古树,一如万物,很配他。
又不具备任何身份,使“纪念”之外的词变得恰如其分。我是一个普通读者,是在很遥远的地方阅读他、被他深刻影响过的年轻人,仅仅是喜欢他、尊敬他的千万读者中的一个。我不是作家,在过去的年月里拥有大把和他聊文学、聊人生的机会;我也不是责编,无法借约稿之由上门,再现身说法谈谈他是个怎样的人。九年后的今天,当我试图写下“今天我们如何纪念史铁生”几个字,才发现除他作品之外的那部分生活,我几乎一无所知。好在他够坦诚。他的全部,都袒露在作品里了。
读他的书。对一个读者来说,这或许是接近他、了解他、纪念他最好、也最恰当的方式。
所以,“我们如何纪念史铁生”,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我与史铁生”。
七年前,我正是高一。爸爸送我的人生中第一部散文集,就是《我与地坛》。那时我对它的理解还仅限于它漂亮的景物描写。如果站在今天回望过去,七年前的我必定不会想到几年后送我书的人会离开,当然也更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蓝色封皮书的作者,会成为深刻影响我价值观建成的人。
三年前,我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世,面对世界上最无法避免又无可挽回的分别。前二十年的生存和生活方式全部打乱重组,我战战兢兢踏出温室,迈入成人世界的大门。
一年前,我第一次面临爱情中最常见的失败和错误,面临有意识的欺骗和隐瞒。于是有人告诉你在爱情中“落败”的原因是毫无保留的敞开,而“取胜”的最好办法就是以欺瞒还击。
缺乏信任和安全感的环境催生出许多毫无必要的自证和表演。于是有了计算,心意被称斤按两摆放到秤的两边去——省得有一边沉沉地掉下去压垮那份脆弱的自尊,或者那颗小心翼翼揣在裤兜里欲掏又止的、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心。欺瞒像个沼泽,将人不可遏制地拖入自疑和疑他的循环中去。欺瞒让人面目模糊,以求自保。欺瞒让人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让人像任何人唯独不像自己。我们强调自我,又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叛逆——在自我周围高高地竖起篱墙又把别人隔绝在外。我们紧闭自己的大门,猫眼里看人。我们活在无休止的等待之中,等待对面那个猫眼后面的人先打开自己的门。
不知哪来的逻辑:诚实带来危险。又不知哪来的事实:完美才能被爱。我懂得世界的规则,我不想受伤,但我也学不会撒谎。
我成为了一个散文写作者,像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对一个逐渐长大走向世界的人而言,许多事情开始变得不可言说,言说意味着危险。表达在召唤理解的同时也在承受着误解,将私人生活暴露在大众面前变成了一件近乎可耻的事。没有比让一个有完美主义倾向的人接受自己愚蠢更难捱的事了,更何况将它化为字句示人。
写作者的自我审查既是推动力,也是枷锁。小说是说谎的艺术,可以随时从角色中抽身,但散文不同。散文是把日记本翻给人看,是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人看,或者更甚,把伤疤揭下给人看——每一次重提和组织都意味着再一次受难,且,它的表达效果不定,极有可能变成一场自以为是的表演。就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当下,许多处我还在犹疑,说还是不说。一边紧张一边坦然着,一边克制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表达着,曾经无数次困扰我的挫折和误解不断在眼前浮现:散文是低级的文体,是翻来覆去炒陈年的剩饭,自我的经验迟早有天会用完……它们没能解决,或许永不能解决。而此刻,也是史铁生在暗处,鼓励我。
“文学这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不如是倾诉和倾听,不如是梦幻、是神游。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学问,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本不必求取公认,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呼唤。为此上帝也看重它,给它风采,给它浪漫,给它鬼魅与神奇,给它虚构的权力去敲碎现实的呆板,给它荒诞的逻辑以冲出这个既定的人间, 总之给它一种机会,重归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荡荡万千心魂重新浑然一体,赢得上帝的游戏,破译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义设下的谜语。”(《病隙碎笔1》)
“史铁生和我……我们都不是不撒谎的人。我们都不是没有撒过谎的人。我们都不是能够保证不再撒谎的人。但我们都会因为对方的撒谎而恼怒,因为对方的斥责而羞愧。恼怒和羞愧,有时弄得我们寝食难安,半夜起来互相埋怨。
公开的诚实当然最好,但这对于我们,眼下还难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诚实,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病隙碎笔2》)
“把自己看得清楚。”——而这或许更重要。
史铁生够坦率。许多人的坦率不过是率先暴露一个无伤大雅的缺点,像是抛出一个稳赚不赔的幌子:即便缺点不为人所接受,至少还能显得真诚,处处透出一股抖机灵的狡黠来——谁知道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史铁生不同。他怀疑上帝视角,不相信任何居高临下的批判或拯救。在《务虚笔记》中,他将自己人性中每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层层剖开,投射到一个个以字母命名的人物身上,在人物的自责与叙述者“我”的错综交织中,层层剖开、否定既定观念中已被认定为真理的东西,实现多重的自审,并在此过程中,建立自身。
史铁生是轮椅上的巨人,他是坚强的,也是令人敬佩的,这些都没错。但他更是平凡的,他不比谁更清洁。他不是卫道士,不是精神偶像,不是道德的制高点,他的心脏并不比别人更强大,他所受的挣扎也并不比别人更少一点。也正是在这个角度上,才更显出其“伟大”来——他承认残缺,他在残缺中寻求圆满。
我在史铁生的影响下,书写我的挣扎、惶惑和不那么体面的笨拙。我梳理生活的线索,试图在写作中找到和世界和睦相处的办法。我把过去二十年的惶惑写成了文章,又在不久前得了一个奖。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领奖台上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因为紧张,说话也断断续续得不成样子,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却无比清晰:
“感谢写作。是写作,让我学会直面自己的愚蠢,和内心深处长久以来无法自视的那部分。它让我坦然接受自己成长过程中每个阶段的不完美,且毫不羞于示人。”
那是我第一次上台,我忘了感谢那位站在源头处影响我写作的人。
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失去,如何自处又如何爱人,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一些时间,这些人生重大的课题,是史铁生教会我。准确地说,是他用写作的方式,身体力行地引导我,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寻找答案。他让我拨开重重杂芜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让我知道写作者无论如何都不该缺少直面自我和坦承己见的勇气,他让我自由。
史铁生是我没见过面的老师和朋友。《务虚笔记》成了我的答案之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翻开来看看。尽管他未必想提供答案,但,谢谢他贡献他的迷途。
所以今天,我更愿意以一位读者的身份想起他,以一位写作者的身份谈及他、感谢他。从《务虚笔记》中知道的“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一个试图知道全体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称的限制。我说史铁生,实际上只是在借史铁生之名说我自己。
但说这些只是想说明,还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存在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许许多多个我,汇成千千万万的消息。有一种说法,一个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肉身的死亡,第二次是消息的死亡。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了,他才算是真正地死了。幸好,地坛不死。消息不死。千千万万的我不死。所以史铁生不死。
肉体终会腐朽,但消息永不消逝。
相关阅读
节选自《务虚笔记》
/
我知道真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爱和诗的危险。
/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一切希望,我现在知道,就在于她们看清了我的真相而依然不厌弃我,一切欢乐都不改变。否则我总担心那欢乐会倏然消逝。我怕我是一个假象,我害怕我会欺骗了她们,我怕我会辜负了她们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会被戳穿。我害怕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谨慎乃至提心吊胆会使每时每刻的欢乐都变质。总之,我怕她们一旦看清我的真相就要让我走开,我盼望她们看清了我的真相而我们的亲密依旧……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如此。
/这个诚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车之夜、忏悔和忏悔也不能断绝的诱惑、美丽的和丑陋的、一切燃烧的欲望一切昼思夜梦,都原原本本写在他的日记本上,白纸黑字。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他不懂得白纸黑字的危险,他还不懂得诗的危险。
/
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的兴奋,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日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有人的防范。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母亲:“所以什么?”
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母亲:“危险的?”
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
离开,那过程必定很复杂,但结果总是很简单。
/任何形式都是要说话的,都是一种公开的或悄悄的告白,一种形式不是表达一种真意,就是变卖一种真意。你可以闭目塞听,但你无法关闭心灵的耳目,谁也逃不脱这形式的告白。比如性,那赤裸的相见,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爱的轻蔑和抹杀。
/所有的山盟海誓都仅具现在性,并不能保障未来。与其认为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对于别人的情绪,我们无从把握,我们害怕在别人变化了的情绪里受到伤害,所以我们祈灵于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盗铃式的恐惧。海誓山盟证明孤独的绝对。这并不怪谁,这是我们的处境。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诗人问,“爱情是什么?”
“我曾经知道,”她摇摇头说,“但现在忘了。”“那么曾经,对你来说,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区别是什么?”“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
/O错了,她大错了,她可以对一个男人失望,但不必对爱情失望。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
/她问他:“家是什么?”他的指尖在两个人赤裸的身体之间的月光里走一个往返,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那么爱情呢,是什么?”他的指尖再次在两个赤裸的胸脯之间的寂静里走一个来回,说:“爱情就是从这儿到这儿互相敞开,完全畅通。”“那为什么就是你和我?”“因为恰恰就是这样,恰恰是你和我。”
/“我淫荡吗?”
“不。一般来说,‘淫荡’是贬义的。”
“那,什么才是淫荡?”
他没回答。
火车奔驰在旷野上,显得弱小,甩动着一条银灰色的烟缕。他们想不出这个词的含义。我相信,热恋中的人会在这个词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义。
未来,F才能对这个词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弃真诚的爱恋时,在他一言不发,对N的迷茫默不作答时,他理解了这个词。
/F用眼泪所演算的一道难题是:如果他立刻宣布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动;如果他想他父母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再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可能还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凭习惯迈动着脚步,心中再无所念,但回到家时已是两鬓斑白。
/诗人想,我宁愿忍受她已经另有所爱,也不愿意设想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从梦想堕落进现实。
但这时F医生在我的心里对诗人说,那倒不如没有梦。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
诗人反驳道:不得不放弃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迫使她这样。
F医生讥嘲道:那是因为你仅仅是个诗人,更准确地说,你仅仅是一行诗。
/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干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在那儿画一个句号,或是一行删节号。所谓最美丽的位置,F医生以为,并不一定是指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我曾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时候我怀疑:F不断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是他平静河流上的一个摆渡,或者更像是一种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带忧伤略带温馨的欣赏——就像是集邮,把往日的收藏拿出来看一看,无论是引出快乐还是引出痛苦,都益于时光的流逝,然后依旧把它们收藏起来,不让它们为非作歹打破一条河流的通畅,包括不让往事把今天弄得脸色惨白。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被这样的怀疑搞得沮丧。直到有一天,F医生已不在人世,诗人L也不再年轻,等到诗人L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或者永远地破灭之时,那时诗人才能对我说:你错了,错了,真的你理解错了,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的位置。
诗人说: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拉”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对于相逢的形式,我们怕的不是残忍我们怕的是平庸。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做: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做: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真实,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交谈,那一刻他们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们永别,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与你无关,他们的存在与你毫不相干。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安全,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安全,这确实有点儿滑稽。
/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即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掩盖我们的羞耻。
/那么,羞耻是什么?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悖,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残暴就没有意义了;残暴之所以还存在,就因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听说,什么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钦佩他们的同时胆战心寒。在残暴和怯弱并存的时间,英雄才有其意义。“英雄”这两个字要保留住一种意义,保留的方法是:再创造出两个字——“叛徒”。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身于孤岛,如果从来独身于孤岛永远独身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爱,或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说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会害怕。他人,并不止于你的恋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给你判定,你躲不开。
/悲剧,都是好人与好人之间的事。
/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来自野兽而是来自人。歧视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亲人。孤独,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只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开的地方——没有你的位置。
/我们从未在没有别人的时间里看见过自己。就像我们从未在没有距离的地方走过路。我知道诗人想要说什么:有区别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区别;有距离才有路,路就是距离。
/我没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我本想借此关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
我们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设想中走过的。在一个偶然但必须的网结上设想,就像隔着多少万光年的距离,看一颗颗星。
/我有时想象那无从想象的无限,发现其实很简单——只是人们并不想老实地承认——那不过是想象力的极限罢了。无限,是极限的换一种说法。无限是极限的一个狡猾的别名。
/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们都是这样。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做一点儿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
我不打算放弃这种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种理解调和进来:历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如果你从虚无中醒来(无以计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锋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九岁,诗人L的初恋是在十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做“混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是不是说仅仅这部分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那么我们真实地占有现在吗?如果占有,是多久?“现在”你说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百分之一秒抑或万分之一秒?这样下去“现在”岂不是要趋于0了?也许,“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所必要的时间?但是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识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未来,现在是趋于0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灭,便是虚空。那么未来呢?未来是真实的吗?噢是的,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片梦想。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着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在它们的重叠之处,我们在途中,我们在现在。
/
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味;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为大脑灵魂肯定是两码事。
/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会到永远),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在童话中,还是已经从童话中不小心走进了现实。“那么,当我蹲在那片春天的草丛中看你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不知道。也许,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写一本书,我正在看着他写。”
“那些童话吗?”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办法。
摘录多少有些断章取义的意思,但目的只有一个:
呈现,以便让更多人去读这本书,去了解它背后的那个人。
他值得。
2012年,陈希米去德国,她找到一个小木盒子,小木盒子装上骨灰,她要带着他一起去德国。
这个小木盒,是王安忆送的;
小木盒里装着的骨灰,是陈希米的爱人史铁生的。
史铁生活着的时候,对陈希米说喜欢德国。
学过《我与地坛》的人都知道,史铁生一生都在与疾病斗争,按照他的说法:“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
史铁生少年学霸,却在21岁的时候,瘫痪在床;
30岁不到的年纪,又因肾病,常年需要在身上插一根排尿管,身上的尿骚味,从来就没有断过;
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1998年,史铁生被确诊为尿毒症,需隔日透析。
59岁那年,他离开了这个带给他苦难的世界。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精神财富。
当代文学曾有一篇文章评论:“史铁生在中国作家中是对以上哲学问题思考得最全面、最深入的一个,也是以他的文学天赋表现得最生动、最具震撼力的一个。但是他是不容易读懂的,但是从未来看,我认为他的作品必将逐渐呈现出思想的前所未有的深度和超前性。”
史铁生和陈希米
1951年,在北京的旧胡同里,史铁生降生,小时候,他会在家的窗户上,眼睁睁看着窗外,等着母亲回来。
史铁生与母亲
入学之后,他是真正的学霸,中学就读于清华附中,是学校里的尖子生。
他喜欢体育,尤其擅长80米跨栏,是学校的运动健将,只要参加比赛,总能获得名次。
多年以后,他也曾在某些文字当中表示:“梦想是当一个运动员,驰骋于运动场上,只是最后成了一个作家”。
18岁插队,在陕北放牛。
知青史铁生
20岁那年,史铁生照旧在山里放牛,却遭遇暴雨和冰雹,也没有躲雨的地方,一场雨之后,史铁生发高烧,大病一场。
他本以为自己身体强壮,生点小病很快就好,可是命运很会开玩笑,从此刻开始,他就已经开始了与疾病斗争的一生,开启了他与残缺斗争的一生。
一年后,史铁生下肢彻底瘫痪,从此只能生活在轮椅上。
瘫痪后,史铁生几欲自杀,在《我与地坛》当中,他细致地描述过瘫痪后的痛不欲生,他进入地坛,看地坛斑驳的老树,看地坛古旧的墙垣,也看地坛来来往往的人。
史铁生在地坛公园门口
渐渐地,他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苦难并不能让一个灵魂向上的屈服,命运将他的躯体摁在了轮椅上,可能就是要他的灵魂能够更加昂扬。
作家王安忆回忆,第一次去看史铁生,以为他会讲述自己的悲惨人生,感慨命运无常。结果史铁生从头到尾都在和他聊饺子。王安忆说,史铁生的乐观和率真,让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都自愧不如。
还有一次,几个朋友去看他,赶上饭点,史铁生拉着他们说:“都别走,我给大家伙儿做饭,做好吃的。”大家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他倒是坐在轮椅上,撸起袖子开始炒菜。一边炒菜一边还和大家有说有笑。
作家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依旧热爱生活。
纵然生活是苦海,他依旧义无反顾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在苦海之中,寻求“彼岸”的方向。
史铁生与同学
残疾是命运给他的礼物,他收下了,带着残疾在轮椅上好好活着。
但是命运并没有就此就放过他,此时突然想到木心的一句话:“岁月不饶人,我亦不曾饶过岁月”,对于史铁生来说,命运不放过我,他又何曾屈服过命运!
1980年底,史铁生肾出现问题,从此,连排尿都是问题,只能插上排尿管,随身带着尿壶,身上那股尿骚味也就一直伴随着他了!
再后来,他被确诊尿毒症,每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每次透析4个半小时。每次他都躺在床上,看血从身体里抽出在外过滤,然后再缓缓地流回自己的身体里。透析四个多小时,他就看了四个多小时。
这样的事情,足足重复了12年。
他太苦了,但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他在采访中乐观地说:十八年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终有一天要做透析,所以我已经很幸运,因为那个时候透析水平远不如现在,命运对我已经很善待了。
史铁生先后住过三家医院,其中住得最久的是友谊医院。
时间久了,有些护士也熟悉他了,对他说:你的名字真的没取错,你的命比铁都硬。
确实,铁生确实命硬。
1980年肾衰初发的时候,他问医生:“敝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取再活十年。”
他却大大超出预期,过了那个十年,还是十年之后又十年。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突发脑溢血逝世。陈希米将史铁生的身体唯一完好无损的肝脏和眼角膜捐献,史铁生说:希望器官新的主人能帮我继续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
四天后,史铁生的肝脏成功移植给了一个天津肝病患者身上。
医生本来是看惯生死,但是对于史铁生,却不得不服,他的主治大夫感叹道:“史铁生之后,谈生是奢侈,谈死是矫情。”
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这就是史铁生!
人生若觉不幸运,劝君读读史铁生。
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黑暗的时候读他,会看见有星光从天而降;
在痛苦的时候读他,你会发现,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难道不苦吗?可是他却一直笑着面对;
在高兴的时候读他,你会发现,这高兴恰是由于曾经悲伤过,因而显得很美。
若命运给人苦难,就是为了看人笑话,那么史铁生可能反过来笑了命运。
或许他也曾想过命运的不公,但后来他醒悟:“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他的文字里,处处都充满着对神、上帝、佛、残疾和黑夜的思考,无论是《务虚笔记》,还是《病隙碎笔》,或者是《昼信基督夜信佛》,都从来没有断过。
他的文字让人看到:人就是人自己的神,神的完美,就在于人对于完美的无限追求中。
虽然他的身体被上帝摁下来,只能坐着看这个世界,但是他的精神,却昂扬地站了起来。
史铁生走了,但他永在!正如他说: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史铁生的爱人陈希米看着史铁生的照片,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别忘了你说过的下辈子还要娶我。
史铁生不是还在吗?
他的轮椅,他的地坛,他的书,他的陈希米,都还在!
那不就是他吗?
哲学家叔本华有一个观点,痛苦才是人生的本质。
后来被诗人汪国真总结成一句诗:欢乐是人生的驿站,痛苦是生命的航程。
苦难有没有价值?
一定是有的,不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说:“我就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还有很多哲人,都把苦难当成是对精神的淬炼,更重要的是对于信仰的践行。
史铁生自己也说,亚伯的信仰是真正的信仰,因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苦难,他都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信仰。
史铁生的生命,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充满苦难的一生,然而他自己,也不过是把苦难当成检验自己生命的一种工具罢了。
他的书中随处都可见他对于苦难的思考,随便举两个例子:
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他对着苦难不断思索,终于得到关于苦难的哲学,得到了关于残疾的哲学,人生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带着残疾的,因为“人所不能者即是残缺,即是残疾”。
也终于得到,正是人是不完美的,所以才有了神的完美。
他终于看见了神,看见了那人性当中潜藏着的神性,看见了人在不完美之中寻求完美的信仰之光。
文|帝小羽,我从山里来,欲回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