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十五)
就在贵州发出“地下之声”的同时,北京地下文学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食指在黄翔写出《野兽》、《火神交响诗》的前后,写出了以地下形式传遍大江南北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1968年“是建国后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具有历史关节点意义的年份,这一年12月20日毛泽东发出‘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使得文学在红卫兵向知青的身份转变中发生新的转折,真正意义上的‘知青文学’和‘文革地下文学’从此拉开帷幕;当代作家食指在这一天坐上四点零八分的火车离开北京,并在火车上构思成《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个‘四点零八分’的历史时刻成为一代人青春的创伤记忆。”(李润霞)仅仅两年之后,食指又于1970年写出了“至今尚无他人能与之相比”(多多)的纯净程度极高的《相信未来》。多多后来在他一篇被引证极多的回忆文章《1972—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中,这样说:“郭路生(食指)是自朱湘自杀以来所有诗人中唯一疯狂了的诗人,也是70年代以来的新诗歌运动伏在地上的第一人。”多多:《1972—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中国新诗年鉴》,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关于他的疯狂有许多说法,因此充满传奇色彩,据马佳回忆:“郭路生有次险些自杀,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失恋经历。能够在自杀前期听到马车驶过运河那种铃声,在听到这种铃声时,他又产生了一种生命的渴望……失恋肯定是他崩溃的一大因素,早在1968年,他就在和一个维族姑娘相爱,他爱得很真、很热烈,但又清楚地看到隔在他们中间的重重障碍。这段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恋情,使他在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中痛苦不堪……他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滚,哭喊着那个女孩的名字。”刘翔:《那些日子的颜色——中国当代抒情诗歌》,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那女孩其实就是赛福鼎的女儿赛莎莎。但据我所知,食指是与李立三的女儿李亚兰结婚后,第三者的介入而导致精神错乱的。1972年开始,他就基本长期住在北京第三福利院。2003年11月,我同他一道在广州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知道他现已出院了,与一位颇富爱心的护士一道生活。看上去他精神不错,但据林莽说,偶尔如受刺激会犯病,他会突然说:“芬兰女总统是我的情人”之类的话。
即便是疯了的食指,并且已经退出了文学场,他的影响力仍很大,他是直接启迪了“朦胧诗”整整一代诗人的源头性诗人。江河说:“他是我们的酋长。”多多说:“他是我们的一个小小的传统。”北岛也曾说过:“我当时写诗是因为读了食指的诗。”食指的名字早在70年代初就在祖国大地上秘密流传,成千上万的青年传抄他的诗,据说《相信未来》一诗甚至惊动了江青,被江青点名批判过。
对于食指在地下文学场域内的高“占位”,黄翔颇有怨言。他在一封信里说:“北京的一些人把中国当代诗歌的缘起总是尽可能回避南方,老扯到白洋淀和食指身上。其实无论从时间的早晚,从民刊和社团活动,从国内外所产生的影响都风马牛不相及。食指的意识仍凝固在六十年代末期,至今仍坚持‘三热爱’,无论过去和现在思想都非常‘正统’和局限。他当时的影响仅局限在小圈子里,而不具有广泛的社会历史意义。我想这是公允的。”钟鸣:《旁观者》,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其实这是不公允的。前面已说食指当时的影响已广及全国知识青年,举一个例子,就连当时在昆明工厂当工人的于坚都于70年代初读过《相信未来》,由此可见其传播的深广度。食指如今的声名已超出了文学界,被公认为“中国早期地下文学的第一人”。当然,我们可以说黄翔从事地下文学的时间比食指早,因他的年龄比食指大,但早并不等于就能积累更多的象征资本。与黄翔相比,食指对于诗艺更专注、更自觉,他从不从诗歌中越界,他终其一生都在探讨诗的形式,深受其老师何其芳的影响。崔卫平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很快和我谈起了何其芳,谈起了何其芳当年对他说的,诗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他边打手势边对我说:‘得有个窗子,有个形式,从窗子里看出去。’”如此形象地谈论诗的形式可见他对中国现代格律诗这一形式探究的执着。又如崔卫平所说:“在任何情况下,他从来不敢忘怀诗歌形式的要求,始终不逾出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所允许的限度,换句话说,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乱的、分裂的,诗歌也要创造和谐的形式,将那些原来是刺耳的、凶猛的东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涩的,诗歌也要提供坚固优美的秩序,使人们苦闷压抑的精神得到支撑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恶的、痛苦的,诗歌最终仍将是美的,给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崔卫平:《收获的能是什么》,见《作品》,2003年第10期。而黄翔却常常从文学场域中越界到其它领域,如进入泛政治领域,“追求轰动效应,渴望听见群众狂欢,热爱诗歌运动”。因此黄翔没有遵循布尔迪厄关于“象征资本”的获得必须依靠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活动这一铁律。从前所述,我们见到黄翔的激情若脱缰之野马,四处狂奔,多头而零乱,完全不像食指那样埋首于诗歌这一点上。
除食指之外,白洋淀也是北京地下文学的一个重镇,芒克、多多、北岛等人都曾在那里切磋诗艺。白洋淀与野鸭塘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两个地方都有一群谈论文学与人生的朋友,不同的是文学资源却相去甚远。如多多所说:“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个早春。两本最时髦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随即一批黄皮书传遍北京:《娘子谷及其它》、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它》……”这批内部读物真是及时雨,让“今天”诗人们在决定性的年龄读到了决定性的书,正如北岛后来所说,正是这批书的翻译文体帮助了他们挑战枯燥的新华社的大字报式文体。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贵州文学青年却处在无书可读的苦闷之中,他们只读了早年的艾青诗选、泰戈尔之类,这些书还不能强力提升他们的精神高度,他们对于世界的现代性进程或前沿还一无所知,而北京青年已十分熟悉存在主义及荒诞派戏剧了。正是在这一点上,北京地下文学在场域中的占位必然领先于贵州,处于主导地位。他们在写作中自然而然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偏远的贵州地下文学只能处于非主导性的占位,要么成为模仿者,要么继续它那艰难的在场的斗争。常常出于急躁,贵州诗人往往会采取一些特别恐怖的革命行动来挑战已取得优势占位的北京诗人。如前所说,黄翔于1978年身扛卷成炮筒状的100多张巨幅诗稿杀向北京;后在80年代末又搞什么天体星团大爆炸,他带领几个小青年,将书写的诗歌捆绑于全身,犹如真实的炸药武装于全身,以如此“武装”奔赴北京,对北京五所高校进行艺术“大爆炸”,其结果可想而知,黄翔以“扰乱社会秩序罪”被捕入狱。今天看来,这样的行事确有闹剧之嫌,但也实属无奈,因为“今天派”诗人早在80年代中期就进入国际资本流通了,黄翔却仍在贵州的监狱进进出出并独自哀叹:“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谁承认我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