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树良:画活一座老成都

  本报记者 梅柏青/文 图由戴树良提供

  主持人语

  一提到戴树良,就想起老成都。见证了成都几十年城市变迁,戴树良20多年来用毛笔画有关老成都的民俗画,这些被流沙河誉为“不仅是诗,还是史”的鲜活作品,成为了成都历史文化的一张艺术名片。

  本期嘉宾

  戴树良(代树良),国画民俗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美协漫画研究会副会长、四川省民俗学会理事。1980年曾举办油画、水粉画三人“绿色画展”,后致力于民俗画创作,连续10余年在《成都晚报》等报刊发表老成都民俗画近千幅,出版有《代树良老成都民俗百图》《老成都童谣画》《老成都童戏百图》等。

  采访手记

  (2013年春节前夕 成都)

  我是第一次见戴树良先生,之前读过他刚出厂的《老成都童戏百图》,林文询老师称之为“画活一座老成都”。那天的访谈约在一间茶坊里,他穿一件防寒服,衣领拉到脖子上,朴实的外表,诚恳的谈吐,没有故弄玄虚的高谈阔论,一如他典雅有趣的民俗画,两个小时下来,我们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愉悦。

  说实话,我喜欢戴先生的民俗画,其缘由是这些画始终以成都百姓人物为中心,不矫情、不拔高、小中见大、鲜活自然,再现的是民国年间的街坊市井,还原的是以人为本的精神和物质需求,表达的是成都人骨子里面崇尚自然,热爱美好生活的世俗寓意。特别是读他的老成都童戏,那种童心童趣,童年的欢乐,饱含了多少世世代代成都人对民风民俗的传承,再看看今天的孩子,我们能看到一段迷失甚至消失的历史与文化。

  当然,今天社会变迁迅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玩法。但是民俗毕竟是历史,戴先生的画,我相信会流传下去的,它会成为成都人的味蕾和灵魂深处的记忆,成为成都历史文化的一张艺术名片。我想,它不仅能让老成都人回味成都,让新成都人了解和传承父辈的历史,也让外来者品味独特的成都文化。

  对 话

  民俗画是诗,还是史

  书上那些童戏我都耍过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看了你刚出版的《老成都童戏百图》,一下子把我拉回童年时代,感觉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那些游戏你都耍过?

  戴树良(以下简称“戴”):我们小时候好耍的东西很多,书上那些童戏我都耍过。啥子粘蝉子,叉鱼,划甘蔗啊,耍金龙啊,打弹绷子呀。那阵打弹绷子,不训练是打不到鸟的,我们白天打石头,晚上打香头,后来一天打得到几只雀雀儿回来。那阵我费得很,草堂寺有很多鹭鸶,我们跑到草堂掏鹭鸶蛋,那么高的树子,我爬到尖尖上,哪晓得树枝断了,那天运气好,我抓到了底下的枝枝,要不是摔下来不是绊死就是绊残废。

  记:看你的画,风格上用传统的水墨技法,色彩感观很美,很安逸,有典型的巴蜀民俗风味。

  戴:早先我喜欢油画、水粉画,对国画不感兴趣。那阵是学工,每个月18块5的工资,经常去写生,胆子也大,走到陕西街口子、状元街、红照壁,摆起就画。中午给几个兄弟伙管饭,先是吃一角二一碗的素面,后来吃八分钱小面,再后来大家不吃面了,吃两个馒头。馒头两分钱一个,二两粮票。

  记:那是什么年代?

  戴:70年代,也有一些滑稽的事情。有回和杜瑞琨(音)跑红牌楼画画,看到生产队一个大爷形象很好,还抽叶子烟,就给大爷画像。下午4点过画好了就走了噻,那些农民喊不准走:“你把像带走了,就把他的魂带走了。”后来生产队长来了,我们给队长解释,说以后我们搞创作要用这个形象。队长说不行。弄到晚上8点过了,队长问你们哪个单位的?幸好杜瑞琨带了工作证。队长一看,是红牌楼筑路机械厂的。“哦,我们水泵还在你们厂头修的嘛。”队长笑嘻了说,“回去帮我们催到哈。”

  从成都徒步重庆的民俗画

  记:你以前画西画,啥子时候开始画民俗画的,这里头有什么故事?

  戴:80年代嘛,有一次还是跟杜瑞琨,我们从成都徒步到重庆,边走边画,走哪歇哪。走到乐至乡场上一条小街,看到一个老孃儿坐在那儿剥胡豆。我们说:哦哟,胡豆都出来了嗦?她说:噢,你们是从哪来的?我们说走成都来。她说你们住哪儿喃?我们指就在她隔壁两间的旅馆。就这样搭了两句话,第二天早上,一个小伙子来敲门,说我妈说给你们端一碗胡豆。嗨呀,当时我们好感动。小伙子看我们没吃早饭,非要拉我们到他家吃饭,说家头煮得有稀饭。吃了饭给他们钱,坚决不要。我们也有办法,把钱和粮票趁不注意就扣到碗底下。

  记:那时四川民风淳厚朴实,还带着川人的古风。

  戴:就是。我们走到安岳,晚上吃了面,到一个茶铺坐到,那阵是两分钱一碗的茶,我们把画拿出来看,有一个人就和我们摆龙门阵。第二天画小镇建筑,那个人给我们端了一盘子干饼饼。他说我姓陈,是镇上补鞋子的,昨天听你们摆一些话,很受感动,我没得啥子,拿点点心给你们吃。到了中午,他又招待我们吃饭,买的猪头肉,猪肝。我说,你补鞋子,是不是需要我们给你画个招牌?他说,不不不。我说,那给你画幅肖像。他还是不要。他啥子意思喃?他说了一句话:我就有一个希望,今后在你们的画里面多反映点我们农民。

  记:哈哈,这些都是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民俗画啊。

  戴:现在想起来,那次到重庆走了20天,一路上看到的乡情民俗,巴蜀民风民俗有很多差异,就像川人过去生活的老照片,不晓得咋个就留在心头了。

  记:就开始喜欢民俗画了?

  戴:对,回来画了一些民俗画。当时觉得画西画就是风景,在创作上很难突破,我是成都人,成都是千年古都,恬静优雅的街坊市井,闲适自在的生活,但老成都的民俗文化、世态百相正在消失,为什么不画身边的老成都?还有一个机缘,就是要特别感谢你们《成都日报》。80年代我给当时的《成都晚报》画一些插图、漫画,后来90年左右,《成都晚报》办了一个栏目,也叫“老成都”,艾芜题的字,喊我画老成都民俗画,王泽华配文,每周一期。当时画了《卖蒸蒸糕》《茶汤担子》《掏耳朵》《看西洋镜》《打道筒》《磨剪刀起菜刀》等等,是一个民俗系列了。

  记:还记得当时哪个找你约的稿?

  戴:记不到了。当时晚报美术组组长是张鸿奎,还有向志忠、周为老师。后来副刊部何平还说,你不要画到画到就没得画的了哈。我说老成都的民俗多得很,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还有儿童耍的,涉及方方面面,一下子是画不完的,我就边画边研究。那阵“老成都”副刊闹热得很,一些老文化人给“老成都”写文章,包括何满子也写过文章。有了民俗画,图文并茂了。后来发现,民俗画其实有很好的表现力,常常引起读者关注,晚报接到很多读者来信。

  民俗画最难是搜集题材

  记:你讲讲读者的关注程度?

  戴:我那幅《拉黄包车》,画的一个男的坐在上面,戴一顶瓜儿帽。后来为了构图好看,又加了一个女子上去,天上飞一个小鸟。结果这幅画一发表,晚报接到10多封读者来信,说我们开黄腔,以前的黄包车都是独坐,不允许男女同坐。闹了笑话咋个办喃?后来就在下一期写了一篇黄包车的文章更正了一下。这件事说明什么?民俗画也叫风俗画,很多“老成都”都经历过的风俗,一点都掺不得假,更不能想当然,一定要有多方面的研究。

  记:你画民俗画那么多年,最难的是什么?

  戴:最难的就是搜集题材。“老成都”的影影儿都看不到,怎么忠实地搜集记录那些早已逝去的道具?只有坐茶馆找老先生问,跑成都的小街僻巷。

  记:举个例子?

  戴:比如车车铺,车锅铲把把、车牛牛儿的手工作坊,我小时候在染坊街、纱帽街有印象,八九十年代成都已经没得了。我就骑起自行车到处找,好不容易在宁夏街找到一家,但这家用的是马达,师傅是个老人。我就说,现在车车铺都变成马达了,我以前看到的是架子,结构是咋个的嘛?他问你要爪子嘛?我说就是要找那种老东西画一下,这种车车铺以前染坊街多。他说我就是染坊街搬过来的,我楼上还有一个老架子。师傅就把老架子搬下来,现场车给我看。我画下来了。发表后,把原作复印给他,他用玻璃框挂在门口当招牌。一次电视台采访他,他说我们车车铺是小手工业者,这个东西已经消失了,戴老师把它画下来了,大家就晓得过去我们是咋个做的。嗨呀,老人很会说。

  记:听说你在流沙河先生那里也淘了一些东西?

  戴:很多题材就是从沙河老师那里听来的。我小时候记得搧鸡拿个绷子,他讲搧猪匠,手上拿个叉叉,叉叉中间有个图案,沙河老师说是“寿”字。那阵他还住老文联这边,屋里堆了几个箱子,我们抬了两个下来,从底下的大箱子里,他翻出一件老棉袄,棉袄上有个“寿”字,他说就是这个图案。沙河老师讲老成都人烫头发,以前没有电吹风,是用像壶一样的东西,底下烧起火,上面一个很长的筒筒,把热气吹出来。

  记:确实是一些佳话,你这个老成都系列画了多长时间?

  戴:每周一期,连续10多年。

  图文配合完整再现历史

  记:我感觉你每幅画都是一个成都故事,也是在抢救老成都的文化。

  戴:还有滑稽的,因为报纸上发表的“老成都”多了,不了解我的人认为这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画的。还有跟我同龄的人,某画家,晓得我的名字,第一次见到我:“戴老师,我是看着你的画长大的。”我说:“你弄错啰。”还有人说:“看到你还年轻嘛,你今年七十几了?”我只有笑。他说:“我想你就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他们以为我是老皇历的亲见者。其实我跟大家一样,看到的正是这几十年城市变迁,文化传统某种程度的断裂。

  记:所以有人说,你的民俗画对成都人是大小通吃,除了激活人们的历史记忆,独特的水墨手法也耐人玩味。

  戴:我是用毛笔来画,画20多年了,摸出一点门道,里面有国画构图的大气,西画色彩的写实,还略带漫画的夸张。这些画成都人喜欢,送仙桥一带还出现盗版,好多人用我的画刻出来,卖给餐馆、茶楼做装饰。有一次电视台问我:你咋个想的喃?我说不是我不管,现在是没有精力去管,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侵权,也是传播老成都文化。只是一些小作坊做出来的,线条刻得面目全非,又刻了我的名字,看到还是不舒服。

  记:一提到戴树良,就想起老成都,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人们从你的画里能看到历史。

  戴:也许是吧。所以流沙河老师说我的画“不仅是诗,还是史”。

  记:这句话怎么讲?

  戴:比如我画的一个童谣:“点脚班班,脚踏南山,南山大斗,米卖二斗,马蹄马蹄,我来宰蹄。”这是一个童戏,我们小时候耍过,咋个耍的记不到了。我查文字记载,是一群娃娃站到,把脚伸出来,一个娃娃站在中间宰蹄,唱完童谣谁脚缩慢了就被宰蹄。后来我问沙河老师,他说娃娃是坐起的。我就发现绘画也是历史,如果今天要拍这个童戏,光有文字记载,可能还原有错,通过绘画和文字配合,就可以完整再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