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麦基:写作是内心深处 发出的神秘信号

    麦基的签名照,签名的中文大意为:写真相、写真实。

  罗伯特·麦基

  出生于1941年,从小热爱戏剧,早年做过演员、编剧。1981年,麦基受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大学之邀,开设了“故事”培训班,同时在好莱坞制作电视节目。1983年,麦基以自己的名字注册公司,“故事”培训班走上商业轨道,面向社会公开招生。学员会接受为期三天,总计30个小时的“强化”训练。从“故事”班毕业的学员,至今得过32次奥斯卡奖、182次艾美奖、21次美国作家协会奖、17次导演工会奖。

  在多年的演员和导演生涯中,夜复一夜,我总是怀着敬畏的心情面对观众,对其反应能力敬畏不已。他们就像中了魔术一样,面具全部脱落,赤诚的面孔全不设防,对一切感受兼收并蓄。电影观众不会防卫自己的情感,他们以一种连自己的爱人也不知晓的方式向故事人敞开心扉,迎接欢笑、眼泪、恐怖、暴怒、同情、激情、爱恋和仇恨——这场仪式常常令他们精疲力竭。

  ——罗伯特·麦基 《故事》

  早报记者 蔡晓玮

  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是谁?这个已经70岁的老者信奉“最好的人生应该包括尽可能多的回合”,却用了28年的时间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教授写作。他带着自己的“故事讲座”环游世界,兴致勃勃地向每一个地方的有志者教授一门古老的技艺,那就是,如何才能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

  在他长长的学生名单中随便揪出一个都鼎鼎大名——皮克斯的创始人约翰·拉塞特、《指环王》系列的导演彼得·杰克逊、曾凭借《百万宝贝》获得奥斯卡最佳编剧奖的保罗·哈吉斯等等。

  在对早报记者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时,这位老人坦然承认一生始终未能逃脱“故事”对他的诱惑。从小时候接过父母手中的伊索寓言开始,他就意识到故事的含义要比文字和插图更多,而教别人讲故事则是他真正的灵感之源和天才所在。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或许是他的学生,保罗·哈吉斯曾说,所有他所知道的关于剧本结构的知识都来自麦基;而对于皮克斯,麦基的教义就是他们的法律。

  然而,就像麦基自己所认识到的那样,对讲故事这门手艺的贬低倾向也使得他的讲座饱受争议,麦基甚至向早报记者愤愤地表示“有些人甚至认为教写作和教维修汽车差不多”。在麦基看来,这绝不是教一个机械化技巧那么简单的事,“写作是内心深处发出的神秘信号”,必须通过学习来解读和释放。

  今年12月5日到8日,应盛大新经典影视的邀请,麦基将在北京举办为期四天的讲座,将这个神奇的编剧训练班带到中国,费用是5000元/人。消息刚一公布就引发热议,有人表示机会难得,铁定要参加,比如知名导演彭浩翔;也有业内人士质疑在不同的文化情境下,四天的课程是否真能管用。

  麦基在接受早报记者专访时直面了这些疑问,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对于中西方故事的差异,麦基认为两者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故事的节奏,而即便是这一点,也正在因为近二三十年的互相学习而越变越小,“当你剔除了那些概念上的差异,你会发现我们都坐在人生之船上,并无差别。”麦基说。

  对话

  学写故事不是学修汽车

  东方早报:你曾经有一句名言,“最好的人生应该包括尽可能多的回合”。那么,是什么让您在编剧讲座这个回合上停留下来,而且一停就是几十年?

  罗伯特·麦基: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剧场,8岁的时候我就排出了自己的第一出戏剧。整个高中时代,我在一出接一出的戏剧里担任主角。但在上大学前,为了让人生包括尽可能多的回合,我决定去做一个牙医。然而,戏剧再次引诱了我,我成为了一名剧场上的演员和导演,之后,我从舞台转战大银幕,又回到电影学院,制作了几部得奖影片。然后,我去了洛杉矶,成为一个忙碌的电视、电影编剧。后来,非常偶然的,我被邀请去为编剧们讲课,并发现我确实属于课堂。

  我认识到,尽管我已经是一个好编剧,但我永远不能成为像英格玛·伯格曼那样棒的编剧。但是在教授写作方法和将其写作成书这样的事上,却能让我每天都获得新的灵感。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正的才能正在于此,同时这项工作也就毫不费力地占据了我的生命。我环游世界并且为此做讲座,这是我能想象的最理想最适合我的工作。我仍然相信“最好的人生应该包括尽可能多的回合”,我在有限的时间里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我现在的大部分时间被讲座和写书占据。

  东方早报:有一种意见认为,编剧和所有需要艺术创造性的行当一样,是很难被教授的,特别是在四天的时间里。你对此怎么看?

  罗伯特·麦基:我认为说这些话的人非常可笑。他们或许也会认为小说和戏剧同样不需要学习,但他们永远不会说音乐、绘画、舞蹈、建筑不需要学习。原因是人们认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语言书写,他们也不是文盲,而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他们认为就音乐来说,他们需要学习一种乐器或者他们需要学习发声,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乐器。作为一个画家,他们则必须掌握画笔以及绘画的形式。所以他们认为音乐和绘画是需要技巧的。但因为他们可以写,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也能讲故事。这自然是荒谬的。

  有时候讲一个精彩的故事要比创作一段美丽的交响曲更加困难。因为至少在音乐上,你所处理的是音符的数据化排列。而当你写作时,你的每一丝笔触都将指向一种复杂含混的东西,我们把那种东西叫做“人性”。

  所以,所有的艺术都有自己的艺术形式。而这些必须被从业者学习和掌握。你也可以采取其他的方法来掌握它,你并不需要必须通过我的教授。假如一个作家愿意,他可以坐在那里阅读阅读再阅读一部部名著;看电影,并一个场景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一句对白一句对白地去学习,从而弄明白这些大师们到底怎样达到了巅峰状态。而在经过多年的细致地研究这些大师作品之后,他们或许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做法来处理自己的作品。

  而我所做的则是希望给他们一个更快的入门指导。我可以将形式拆解开来并向他们展示,告诉他们其中的技巧,但是同时他们必须学习如何写得更好。

  我给予他们例子,但这些不应该成为他们所知道的最后的例子。对于绘画、音乐和任何一种艺术来说,有一条原则都成立,那就是你不仅要对你创作的对象有掌控,也需要掌握艺术形式的技巧来释放你的才能。

  东方早报:剧作法这门学问实际上历史悠久,其中的经典之作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威廉·阿契尔的《剧作法》中的理论对你的讲座产生过影响么?这些古典理论和现实的剧本写作之间的隔阂又在何处?

  罗伯特·麦基:威廉·阿契尔和亚里士多德都非常重要。亚里士多德毫无疑问地打开了整扇写作之门,不仅是写作,还有对几乎所有艺术门类的认知,包括对音乐和绘画的认知。他的作品是令人惊叹的复杂作品,因此它们需要被人智慧地解读从而推进艺术家们和有才能的人的创作。无知将让他们的艺术瘫痪,而通晓艺术的形式则能够释放他们的天赋。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的书对观众们同样有用,事实上他也教导了观众,当观众们对艺术形式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能够放松地享受艺术的乐趣。

  威廉·阿契尔是写作剧作法的作家,他是一个新亚里士多德派,在1920年代他教授戏剧法,被他影响的包括萧伯纳、尤金·奥尼尔以及一大批剧作家。

  而在1930年代,出现了另一位非常有影响的人物,他叫约翰·霍华德·劳森,他是作家工会的创始人也是纽约的戏剧编剧,之后成为了好莱坞的电影编剧。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对我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他提到的人物写作的技巧,要将你创造的人物定位,然后从人物的眼中去发现他所在的那个世界。这三位实际上影响了从古至今所有的写作者。

  但是在最近的几十年里,却有一种贬低教授写作的倾向,特别是对于教授电影剧本写作。通常那些写电影剧本的人对于艺术形式有着一种鄙视情绪,并认为形式就是一种任何人都能够操控的机械化的技巧。他们对真实的灵感和潜意识的创造性毫无敬意。他们觉得教写作的就和教维修汽车的差不多。

  所以,我试着维持住高的标准,那就是写作是内心深处发出的神秘信号。而通过技巧和演练,艺术家们才能够释放他们的天才。当然,天赋应该是不受限制的,教师不应该阻止学生创造一些足以让人受到惊吓的新东西。

  要写你真心热爱的故事

  东方早报:你的《故事》一书已经有了中文版,而且也已经成为中国影视学院学生的必读书。你认为一个新手应该如何开始,从类型着手还是从一个具体的故事或者人物开始创作?

  罗伯特·麦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学生们都认为他们应该从一个固定的类型或者一个特定的主题出发去写作,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类型和主题是能够得到票房的,而每个人都渴望成功。所以,他们会觉得外部有一种力量告诉他们应该写些什么。

  我的态度是,他们只应该写那些他们真心热爱的故事,并且决不能允许任何其他人或者力量或者商业上的考量来主宰他们的写作方向。他们所应该做的就是全神贯注于自己本能的、自发的倾向。当他们拿起一张报纸或者选择一部影片的时候,什么类型的故事是他们通常选择的?当他们去逛书店的时候,哪些书是他们决定从书架上拿下并拿回家的?要让这样的本能引领自己。

  他们应该写作自己真心热爱的类型或者某几种类型的混合,因为写作是一个漫长的、安静的、孤独的旅程。只有对作品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支撑自己用多年的努力去写出一个真正的作品。

  东方早报:如果分别要用三点来概括何为好故事何为坏故事,你会如何描述?

  罗伯特·麦基:第一条是非常主观的。举例来说,它必须能够引起我的兴趣,将我拉进这个故事之中,维持我的兴趣,并回馈给我一个充满意义的情感之旅,而假如我发现我的意识游离、厌烦或者甚至和片中的故事发生冲突,比如生发出类似“人们根本不这么做,这根本毫无意义”的想法,那就说明这个故事完全不适合我。当然,每个人对故事有不同的口味,每个人愿意放大的人生环节和重点都不同。所以判断好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过程,它和品位相关。

  第二条是这个故事能否让人感同身受。故事中的人物是否能够激发起你的共鸣。

  第三点则是,这个故事是不是讲得好。假如不能够引起我的兴趣,我常常非常好奇,希望研究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卡通人物和莎士比亚的悲剧主角都能够引起我的共鸣。所以我在寻找的实际上是一种连贯性。这是不是一个被讲得美丽动人的连贯的故事?我是不是因为它偏离主题、各个情节之间缺乏关联而丧失了兴趣?或者是因为它过于重复抑或是缺乏逻辑性?

  所以,三个判断标准就是:1.这个故事是否从主观上吸引我?2.如果没有的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就是从个人角度无法理解角色?3.或者是因为故事缺乏连贯性?

  东方早报:在好莱坞,一个编剧的职业发展路线图一般是什么样的?如果是一个新手编剧,他的剧本需要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被选中最后被搬上银幕?这又会给他带来多少收入?

  罗伯特·麦基:首先你必须有能够说服别人你属于这个行业的作品。

  所以第一个任务是尽你所能地写出一个美丽的故事,并且耐心地提升自己的品位。不要想你写的第一个东西就可以展示给大家。总体来说,一个年轻的编剧写的第一个本子都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差的本子。他们会从此之后变得越来越好。

  所以,他们必须花时间来发展他们作为一个作家的才能和技巧,这通常意味着他们必须同时做着一些其他的工作。他们可以开计程车、当服务员或者在旅馆里做前台,即便有一张大学的毕业证书,他们也决不能允许自己去从事一个有趣的行业,因为这会消耗他们的创造性。他们需要有一个能够让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仍然合一,还能给他们的写作带来面包的职业。

  一旦到他们真的觉得有一个高质量的作品的时候,接下来的就是一系列的工作:你可以给经纪人写信,可以参加剧本大赛,也可以向你的朋友介绍并试图认识这个行业中的任何人:摄影师、演员、编辑,任何一个拥有经纪人的人。

  总体来说,在好莱坞,一名职业编剧必须有经纪人。所以你必须吸引他们的注意,直到找到一个经纪人或者公司来代表你。

  当你找到经纪公司或者经纪人以后,假如你的写作真的非常好,那你将总是处在忙碌状态,一直在工作。因为即使在好莱坞,好编剧的数量也不能满足电影和电视的需求。电视业对于写作者的需求量更是远超电影。好莱坞一年生产四五百部电影,但电视台的节目每年有1万多集。

  所以,一个编剧新手常常会先进入电视剧的编剧团队。比如说伟大的罗伯特·阿特曼(Robert Altman,美国导演,包揽金棕榈奖、金狮奖、金熊奖三大奖项,并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就曾经是电视剧的编剧,在他的剧本得到认可以后,成为了国际知名的电影人。

  东方早报:在美国,在分级制度下,故事有所谓的禁区么?或者说,会不会有哪些类型的故事特别难以发表?

  罗伯特·麦基:没有,分级制度的弹性非常大,即使最暴力、最古怪的性爱也可以在美国电影中得到表现,在政治和宗教方面也没有任何限制。事实上,特别是对于伟大的喜剧来说,它们的成功常常是因为它们打破了禁忌。喜剧编剧的态度就是无所禁忌,无所畏惧。我们攻击在美国存在的任何事情,我们同时也拥有一个分级系统来事先提醒观众创作者们或许超越了某个尺度。

  《东邪西毒》有催眠作用

  东方早报:我注意到你开了微博,并且提到了周星驰。我好奇你还为此次中国之行看了哪些中国影片,能谈谈你对这些影片的评价么?

  罗伯特·麦基:是的,我的邀请方盛大集团寄给了我8部片子。到现在为止,我看了《让子弹飞》、《赵氏孤儿》、《东邪西毒》、《山楂树之恋》。我是中国电影的超级粉丝。

  我看了其中一些最好的电影,包括陈凯歌、张艺谋、王家卫的影片。王家卫的我看了《2046》和《花样年华》,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英雄》等等。

  我刚刚看完陈凯歌的《赵氏孤儿》,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棒的历史片。继父、教父和儿子之间的三角关系构筑得非常迷人,儿子的复仇也因此非常动人。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是他比较早的作品,这是绝对有催眠作用并且让你深深感动的作品,他将功夫和爱情、记忆相互融合,讲述记忆的美丽与哀愁。这是一部让人惊叹的好电影。我希望看更多中国影片,因为这些影片都很有趣。一些片子可能比另一些更好,但都值得观赏。

  东方早报:你觉得在非英语世界,由于文化的差异,故事的评判标准会不会有所差异?到中国做讲座,会对原有的讲座内容做一些新的调整么?

  罗伯特·麦基:当你剔除了一些概念上的差异,比如说意大利人非常浪漫,德国人更加严谨,法国人更像哲学家,你会发现我们都是人,我们同坐在生命之船上,都试图发掘存在的意义,希望我们的人生没有太大的灾难,并探寻生命的深度。有一些文化上的差异,但是他们都是概念上的。

  亚洲的故事和欧美的故事之间最主要的差别在于故事的节奏。亚洲的编剧和电影人们更倾向于他们故事中的一些时刻能够将观众带到一种冥想状态中,让观众能够完全地吸收所有的情绪和信息,并尽可能地将其融入到他们的自身经验当中。

  而西方的讲故事的人的节奏就更加快速,没有太多深刻的冥想空间。当然,也有一些欧洲的电影人的电影节奏非常缓慢。但总体上来说,东西方的微小差异来自节奏。

  但是就我看电影的经验来说,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这种节奏和形式上的故事差异正在缓慢地消失。你必须理解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亚洲电影,特别是中国电影对其他地区的电影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中国电影也在教导其他的电影,什么才是一个好故事。而那些看过张艺谋、陈凯歌和王家卫电影的人,也在模仿他们。

  就像东方吸收了足够多的来自西方的元素一样,西方世界也在接受来自东方的理念。现在,全球的差异都非常小。

  东方早报:我注意到你的讲座也针对影视圈外的人群,包括管理者和商业人士。讲好故事对他们来说或者说对一个非影视圈的普通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罗伯特·麦基:商业人士来参加我的故事讲座因为他们希望把讲故事作为他们工作中的一个工具。

  要知道,故事是最好的说服工具。他们必须认识到不要将一大摞的数据扔到人家面前,想着别人会对此有所反应并且按照他们所想的去做,无论是对雇员、投资者还是董事会,都不应该如此。你必须说服他们,将所有你希望他们知道的信息糅合进一个戏剧性的故事之中。故事是一种最自然的沟通方式也是最具说服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