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旧事】赵蘅:附中之恋
搬迁前的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启 蒙
“秦爸爸”为我挑选报名入考作品的那一天,南京陶谷新村21号的我家客厅,正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四十六年后我回忆道:“母亲陪在一旁,看他一张张地翻看。秦爸爸不时发出对她小女儿的赞叹声,还加点评论,带点幽默,让她开心。”
其实那些画幼稚之极,不成样子,我羞于拿出来。可在我妈看来,让秦先生过目的一定有把握。果然,入考证很快就寄来了,我要考的,就是赐给我一生沧桑又幸福的命运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秦爸爸全名秦宣夫,1906年生于桂林,中国早期留法画家之一。他先在西蒙画室学习,而后到巴黎大学学习美术史,他很能侃,中西文混搭,眼神里闪烁着智慧而诙谐的光彩。秦爸爸个头儿不高,秦妈妈却很美,四个女儿更是一个赛一个漂亮。
想来我最初的信心,应该来自那一天。
1933年对秦爸爸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他的油画《卡邦齐夫人像》入选法国春季沙龙,并被卡邦齐夫人收藏。当年5月,他在巴黎的展览会上见到了徐悲鸿,这促成了他回国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任教。
《自画像》 赵 蘅 1961年
1942年北平艺专南迁到重庆,秦爸爸和吕斯百、吴作人、王临乙、吕霞光、黄显之、唐一禾、李瑞年举行了八人画展。1946年,我们一家随国立中央大学复员到南京,徐悲鸿、陈之佛、傅抱石、秦宣夫、吕斯百的联展也在南京举办。同年北平艺专迁回北平,徐悲鸿再次出任校长,而秦、赵两家人从此定居南京。新中国成立后,秦爸爸到南京师范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教书直至退休。“文革”中,他吃尽苦头,被迫烧毁了大批从国外带回的珍贵画册,还要爬上高架画革命宣传画,却只能给学生打下手。1979年,当我在火车站再次见到来京出席第四届文代会的秦爸爸时,他已是瘦骨嶙峋,不敢认了。
秦爸爸活到九十二岁,算是仙逝。他的爱女秦志钰为父亲写下四十万字的《旋转的木马》。
南京家的书橱里,一直摆着一张黑白老照片,六七人,一律着素色布衣裤,我妈不止一次对来客说这是秦宣夫、这是秦妈妈、这是吕斯百……我们几个人只有这一张合影。可惜年久受潮,这张照片粘在玻璃上,再也揭不下来了。
还有一位文爸爸,文金扬先生在我五岁时,给我画过一张粉笔画像。他也是应徐悲鸿之邀任教,专门教授艺用人体解剖,他还自编了教材,自此中央美术学院有了“解剖课”。
我还有幸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进修班接受过徐悲鸿先生大弟子冯法祀的亲自辅导,大有长进。他的油画《捉虱子》,是中央美术学院百年校庆展的代表作之一。
北 上
丁井文校长在莫斯科与苏联英雄卓娅舒拉的母亲合影
1960年,我和秦爸爸的三闺女秦志钰一起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我们都是南京四女中的同学,她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我考上了美院附中。事后我妈告诉我,送我们走的秦爸爸对她感叹:“唉,这两个傻闺女!”当年的我,对一切都充满阳光,对新的校园生活更是满怀憧憬,自然不明白他的担心。
那个年代没有空调,八月的硬座车厢里闷热难当。依稀记得一个画面:十八岁的师姐把长发辫松松挽了个髻,那支腕依窗的样子,让来回走动的男旅客不由自主投去目光。那时我才十五岁,尚属小姑娘级别。
那时,倡议创办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徐悲鸿已过世七年,据美院附中的首届师姐回忆,1953年的开学典礼时,徐悲鸿特地赶来发表祝词,他鼓励新生:“你们毕业后相当于大学二年级。”这是他留给附中师生最后的话。从此“美院后备军”的说法,也写进了招生简章。为了办好这所学校,首任校长丁井文专程去苏联考察莫斯科美术学校(现苏里科夫美术学院)、列宁格勒美术学校(现列宾美术学院),带回了学生作品和教学大纲,中央在隆福寺街特批了一大片地用来盖校舍,丁校长还亲自从中央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优等生来校任教。我们这些做学生的真是幸运,先生们风华正茂,男的帅气,女的风采,个个亲切又慈爱。学生不多,老师一个顶一个,师生比例堪称最佳。
隆福寺大街-炭笔-1961年
隆福寺街地处东四北大街南段路西,街因寺得名。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十月二十二日庙宇毁于火灾,其后即在这片废墟上辟为市集,曾因兴隆享有盛名。1951年在街中兴建东四人民市场,1956年改为国营商场。那时,胡同中段南口立有牌坊,冬天常有老人在牌坊下晒太阳,是同学们画速写的最佳时机。
牌坊后的大殿没拆掉原结构,可见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人们还算有点文物意识。四年里,我和同学们用的毛巾、肥皂、牙膏、洗头粉、蛤蜊油,都是在这儿买的;就连课间发现没橡皮了、缺铅笔了,也会去跑一趟。那会儿哪儿有像现在这样高级的纸张,画速写的纸发黄粗糙,一使劲还会戳破。大殿商店里光线昏暗,泼水扫地带出土腥味,买卖也是延续老式,可我现在却很怀念。
隆福寺牌坊最终没逃过被拆的命运,大殿也没了,后盖的商场葬于火海。
比邻红楼、每天上课时会听到工地施工噪音的民航大楼,盖完又推倒重建了。对街的老华侨大厦也消失了。
我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于2001年从原址迁往花家地,2006年因中央美术学院扩招搬迁至河北燕郊。隆福寺街78号那栋地基坚实、带天窗的四层红砖楼尚在,但灰绿木窗已被一家房地产租赁公司换成白色塑钢,门牌号也已改为美术馆东街甲24号。
饥 饿
美院附中四层的业务教室
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上学那四年,正赶上所谓的“困难时期”。饥饿,对这些十几岁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是最大的威胁。当时流传着一句诀窍:“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学校停上体育课开设气功班以保存热量,用小球藻代替肉吃,三八节时还会发给每个女生一只小极了的糖包,这可馋坏了男生们。高班的姚振环数次在晚会上表演自编的吃糖包小品,刚出锅的香甜的包子,他咬一口又烫得吐出来,那滑稽的神态,引来同学们一次次的捧腹大笑。
在全校动员大会上,丁校长鼓励大家:“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共青团员们要带头和国家共患难。”他不点名地批评了涂改饭票、偷吃食堂冻豆腐的同学。其实都是太饿了啊,却被当年的我视为可耻。每月发粮票时,我都会到总务科捐二斤给国家,结果弄得我自己浮肿了。学生浮肿的现象很普遍,当学校发黄豆救助浮肿的同学时,我又让给了同学,我还曾掰半个窝头给一个来自大兴的男生。寒假里,我没回家,除夕留校生自己包饺子,平时勒紧裤腰带,只有这晚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一人九两,可把我撑坏了。
北京华侨大厦-铅笔-1962年
一些营养不良、体质差的同学患了肺病,为防止传染,单独住到楼外的平房里,后来有的人因此留了级。可这都没有影响同学间的关爱,美院附中像一个温暖亲密的大家庭,足以抵御任何艰难。先生们严格教学,我们画大卫石膏像,总是超量完成规定的课外速写量,在留校作业和与列宾美术学院的交换中,一点不比人家差。
我们也有浪漫而丰富的班级生活:读热议小说、自制贺年片、排练元旦节目……隆福寺街上有家蟾宫电影院,是大家经常光顾的地方。班主任张京生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应届毕业生,和年龄稍长的同学差不多大,他和另一位王存德老师重唱俄罗斯民歌,好听极了。一次晚自习,他让我们在关了灯的教室里听里姆斯基·科萨柯夫的《一千零一夜》,自己做旁白,我们在美妙的音乐里度过了饥饿的岁月。一次下乡归来,晚霞满天,在铁道旁等车时,张先生教全班唱一首新歌《祖国颂》。我们真的动了情,期盼着民富国强的那一天到来。
1963年,张京生先生和景玉书先生被丁校长送到中央美术学院深造。可第二年,我们这届毕业生却被拒之门外——“四清”工作队进驻,中央美术学院被迫停止招生。
几十年过去,在当年吃不饱肚子的同学们里,奇迹般地诞生了卓有成就的画家、导演、教授、编辑和设计师。而我经过严格训练的辨别色彩的“特殊”眼睛,直至今天还能派上用场。
苦 恋
刚入团的赵蘅和一班团支部同学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留影
十六岁那年,我被吸收为共青团员。那时的我已然“脱胎换骨”,入学前那个穿洋装、很会搭配衣服的小姑娘不再穿裙子了,有时连袜子都不穿,光脚套双布鞋;后来长发辫也剪掉了,梳起了陕北革命式短发。
在我有资格翻开团日记的那天,我看到一个男生写的感想,短短数十字里,有五六处提到我的名字,他自惭不如新团员,要向我学习。素描课余,我的画架旁多了一份关切;暑假,我在南京收到第一封笔迹熟悉的信,信封上画了红蓝白三道杠,这明明是我当新生时穿的蓝布裙上的装饰边……
在妈妈疑惑的目光里,我的脸红了。
充满火热气氛的校园生活,像一个大熔炉,沉醉在革命幻想中的我,又被初恋的火种点燃。我们交换日记,一起去画速写,楼道窗边常常出现两人谈心的身影。马克思的妻子燕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丽达,都成了我模仿的榜样。直至后来学校在大会上当众再次不点名批评早恋现象影响校风,果断采取调班措施,毕业时为拆散我们,刻意分派我去上海学习动画。
丁校长晚年对我说,那时的教育是有点死板、教条,变老了的我反而宽解他说,那时您是为我好啊。“老丁”对附中学生始终像慈父般关心呵护,他明知道我早已离婚,却从不提及。他病重时见我前去探视,唤我“女儿”,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恰逢中央美术学院百年校庆,作为笃定“后备军”的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毕业生们,在2018年5月28日这天,以5000名的庞大规模,涌进了花家地北里8号——这是中央美术学院自建校以来落脚的最后一处校址,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校园。此次校庆的策划颇具创意,用5、2、8三个数字,概括了中央美术学院从帅府园5号,到万红西街2号,再到如今的花家地8号的这六十余年的搬迁历史。
当年的花季少年,如今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一首《闪亮的日子》,道出了我们这代人的心境:
“……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经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还记得/永远地记着/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回顾往昔,我们赶上了那个时代,我成了这拨人里的一员,这都是无法选择的。我是由留学法国的前辈选画报考,进入以延安鲁艺艰苦朴素为光荣、参照苏联列宾美术学院模式建立的新中国第一所中等美术专科学校的。
无论这回忆是苦涩还是甜美,在我心中,我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仍会像牛津大学、伊顿公学、西点军校、黄埔军校、西南联大那样值得我引以为傲,这份光荣感将伴随我一生!
原文刊登于2018年6月17日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