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文学都是自传
卡尔维诺生于1923年10月15日,如今已被公认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意大利小说家,并且与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一样,同享“作家中的作家”之盛誉,其作品叙事精巧、风格轻盈,犹如繁复的迷宫,充溢着哲理与智性,给人以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图为卡尔维诺(左)与博尔赫斯(右)在罗马艾克塞西尔酒店的合影。(图片由译林出版社提供)今年是意大利当代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诞辰100周年,在此之前,国内图书市场还没有推出过一部关于卡尔维诺的传记(包括译著),考虑到这位伟大作家的地位与声名,不得不说这是件有些奇怪的事。卡尔维诺的传记可能会迟到,但终究不缺席,日前,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伊塔洛·卡尔维诺:写小说的人,讲故事的人》,系文学大师中文版传记的首次面世。卡尔维诺生于1923年10月15日,如今已被公认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意大利小说家,并且与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一样,同享“作家中的作家”之盛誉,其作品叙事精巧、风格轻盈,犹如繁复的迷宫,充溢着哲理与智性,给人以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代表作有《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命运交叉的城堡》《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等。1985年9月19日,卡尔维诺因突发脑溢血病逝于意大利的佩斯卡拉,当代文学星空的一颗璀璨星辰意外陨落。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卡尔维诺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因其猝然离世而与这一桂冠失之交臂。让作家隐身,让作品显形严格来讲,《伊塔洛·卡尔维诺》并非一部纯粹意义上的文学传记。一个作家的传记,必须具备人生与作品两大要素,但该书对卡尔维诺的人生历程只是一笔带过,并未按照时间序列将其一生分星擘两地呈现出来,而是重点剖析了其代表性的作品,以文学置换人学,以文本阐释代替生命展示。出人意料但也解释得通。尼采说“所有哲学都是自传”,这一说法同样适用于文学场域,即一个作家的文学作品足以组构出一部关于他/她的逻辑自洽的自传。这就像高尔基所倡导的“文学即人学”,作家的作品往往是其私人经历和生命体验的文学镜像,他们将写作视为最好的生活方式,实践文学对生活的提炼;抑或如齐奥朗所说,写作就是复仇,“对世界的报复,对我自己的报复。我所写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是一场报复的产物。因此,它同时也能带来解脱。”卡尔维诺亦如是,他的人生虽然猝然而逝,作品却生命长青,那些小说就是他最好的传记,一部又一部,既是对他人生轨迹的忠实记录,也扩展成了他辉煌而又曲折的写作生涯。对于传记,作家本人又是怎么看的呢?卡尔维诺尤为注重自我与写作之间的距离,他说,“我仍然属于和克罗齐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从来不会告诉你真实。”在小说《监票人的一天》的作者注中,他说他的作品“思考多于事实”,自传性的成分不应掺入其中。也即,与福楼拜、海明威、米兰·昆德拉等作家一样,卡尔维诺主张让作家隐身,让文字显形,其作品才是一个作家最好的传声筒,也是其人生最逼真的画像。从这个角度来讲,传记充分尊重了卡尔维诺的意愿,这也与本书作者让-保罗·曼加纳罗有关,他是卡尔维诺的法文译者,对这位作家有详细的了解和深入的研究,因此在创作卡尔维诺的传记时,其预设的写作姿态是:“不会采取那种试图通过揭密作者生活来呈现作品根源的传记方式,而只会以卡尔维诺的作品为这部传记写作的出发点和传主精神世界的入口。”值得注意的是,该书没明确划分章节,但阅读的时候并非无迹可寻。毋宁说,卡尔维诺的小说就是本书的具体章节,每部小说既为本书的一章,亦是作家人生的一章。具体而言,曼加纳罗详略有致地剖析了《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最后来的是乌鸦》《波河青年》等作品,进入这些小说的文本,就是在“立体化”卡尔维诺的人生。毕竟,他的小说所蕴含的主题表达和思想脉络,与其个人的成长历程密不可分,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可以寻找到隐秘而坚实的锁钥,从而“打开”他的小说,并提供严丝合缝的解释。“矛盾”的卡尔维诺矛盾是曼加纳罗为卡尔维诺所做的心理画像之一,“这些矛盾限制了介入或决定的可能性,对矛盾的基本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卡尔维诺提出问题的方式。”这些矛盾既指其小说中的虚构时空,也存在于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两者搅合在一起,塑造了他对写作的看法。在文学事业上,《通向蜘蛛巢的小径》(1947年)是卡尔维诺的处女作,1964年他却在为本书撰写的前言中如此说道:“最好从来不要写第一本书。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写他的第一本书,他就拥有自由。写作者一生中只能享用一次这样的自由。”如此说来,自处女作诞生的那一刻,卡尔维诺便失去了宝贵的自由,但他无疑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在另一重无边的自由中,他可以探访分成两半的子爵,可以对话不存在的骑士,可以进入命运交叉的城堡,可以邂逅寒冷冬夜的旅人。颇为独特的家庭背景也是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之一,这又表现为卡尔维诺对自身的“否定”。他的家人都是科学家和大学教授(父亲是农学家、母亲是植物学家、弟弟是地质学家),只有他是写作者。在其半自传性作品《巴黎隐士》中,他说:“我是家中败类,唯一一个从事文学工作的。”这个“败类”,如今成为了受人景仰的文学大师,也是这个地球上的荣誉居民,我倒希望多一些这样的“败类”。这一矛盾也表现在政治信仰上。卡尔维诺的小说极少涉及政治,但他本人却对政治抱有热情,也相信文学可以推动政治改良、促进社会进步。在德国占领意大利期间,他参加意大利游击队,积极投身于抵抗运动。写作生涯与小说特征从《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到《帕洛马尔》,卡尔维诺的写作生涯将近40年,其小说风格和作品特征也发生了几次明显的转变,这在本书中也有提及。总体而言,卡尔维诺的写作经历了三个阶段:其一为新现实主义阶段。这是卡尔维诺写作的初期阶段,也是很多作家在“风格练习”时的稳妥选择,他在早期的作品中试图“证明写作具有一种单纯的力量,能够表达所有直观可感而又不能立即被理性化的东西”。在这一时期,卡尔维诺书写意大利的社会现实,尤其取材于抵抗运动时期的亲身经历,创作了《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最后来的是乌鸦》等小说。其二为寓言与童话阶段,这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成就最为重大的创作阶段。卡尔维诺被誉为“寓言式奇幻文学的大师”和“世界上最好的寓言作家之一”,他从意大利民间故事中汲取了大量的创作资源,融入了自身的观念和思考,创作出了《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意大利童话》《马可瓦尔多》等寓言式作品,并在奇幻外衣的包装下,对现代文明状态下人的异化与物化、存在与虚无以及社会的种种弊病展开了别具匠心的探讨与审视,其中以《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最具代表性。其三为后现代主义阶段。旅居巴黎期间,卡尔维诺与罗兰·巴特、列维·施特劳斯经常来往,还受到了福柯、拉康、索绪尔、德勒兹、德里达等思想家的影响,在其创作中融入了结构主义、符号学等理论,作品开始转向后现代风格,如《宇宙奇趣全集》《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等。这类作品融合了传统与现实,在解构的同时不断建构,解码的同时亦不断编码,从而充满了丰富的喻指和意涵。也正因此,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盛赞卡尔维诺为“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在写作形式与技法以及小说文本的剖析上,传记以卡尔维诺的每一部作品为例,解剖麻雀,具体分解,总结了很多有价值的论述,向我们呈现了卡尔维诺作品的多个面向。比如,游戏与幻觉。“他不断在纸页上构造着游戏与幻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将写作本身开拓成了游戏与幻觉。”比如,重事轻说。这一特征在其童话与寓言式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即所谓的意在言外、轻描淡写,缩小表述的范围,尽可能为变化多端的能指提供饱满的意义。”比如,表象与真实。探讨真实是卡尔维诺作品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将这一概念转化为文学书写时,他尝试过对荒诞进行再现……经过这样的再现,表象即使没有立刻改头换面,也自行模糊了轮廓。如此一来,表象成为一种捏造、一种无稽之谈。”比如,罗列与组合。这种写作手法既与卡尔维诺家庭环境中的科学精神有关,也与其自身的求学经历有关。罗列与组合的作用“在于巩固求知的进程,也有助于了解某个特定空间,能整体性地描述杂凑在一起的每一块碎片,亦便于将真实输入想象,将紧实的厚重注入原本的稀薄”。通过这一部“特立独行”的传记,曼加纳罗反其道而行之,以卡尔维诺的作品为入口,通过小说的编年史反现了作家本人的编年史。而且,本书的书写也具有某种蒙太奇般的色彩,作者在阐释卡尔维诺小说时,也构筑了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我们得以自由驰骋穿梭于那些寓言与童话、游戏与幻象,进而感受卡尔维诺作品所蕴含的丰富与绚烂。(作者为书评人)(来源:文汇报)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