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虚拟空间控制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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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生活萎缩的另一面,是我们的日常正不可避免地赛博化。

  过去3年,人们因为身不由己的原因,把现实生活的丝丝缕缕逐渐腾挪到虚拟世界。富有创意的赛博迁徙,一开始扮演着足不出户期间的临时生活,一些必要日常。到后来,人们逐渐把人生仪式和娱乐消闲也放入赛博世界。

  沉浸于赛博世界久了,终会有时窥见端倪。那一台台电子设备前都是现实里受限的我们。

  

  赛博众生

  夜深来临,二次元弹幕网Bilibili,一家名为“修勾夜店”的直播间不定时开启营业。直播间的发起人在赛博世界复刻了线下夜店躁动的鼓点,炫目的紫色波纹灯线,进入直播间蹦迪的人会瞬间生成一只柴犬的形象。

  李昱点进了一家“修勾夜店”。和其他无聊的观众一样,一只柴犬的形象因他加入而诞生,带着他的网名扎入舞池中,随着音乐在柴犬舞池中曳动。线下的耳鬓厮磨,在线上夜店变成了一个个对话气泡。李昱和其他舞者争相发送气泡,以便在“修勾”舞池里显示自己的位置。直播间送礼排行榜前几名,还能出现在画面中间的DJ位,耀眼而高调。

  一开始,人们以为在夜店流连的大都是无法线下蹦迪的夜店爱好者,后来人们才发现,流连赛博世界“修勾夜店”的人们成分复杂。从未去过夜店的阿宅和迪厅老手,都会走进“修勾夜店”晃动身躯。

  

  图 | 修勾夜店盛况

  在简中互联网上,人们正不遗余力地把线下日常场景复刻到虚拟世界。

  武汉地铁2号线车厢,一个女孩结束加班踏上终点列车。或许是四下少人,她决定敲响手机里的电子木鱼。“笃、笃、笃”,电子虚拟的击打声在空旷的车厢荡开去。电子木鱼是2022年秋天最受欢迎的音乐类手机软件。它极其简单,界面只显示一只像素模糊的木鱼图片。

  敲击这只电子木鱼的许多人,此前没有敲过真正的木鱼。浮躁的灵魂无处安放时,多数人很难前往寺庙获取宁静,而赛博世界的礼佛,成全了现代人的虔诚。每敲击一下,木鱼旁就轻轻飘出“功德+1”,不少人会长时间连续敲击,以图增加福报。

  

  图 | 电子木鱼

  一款只有眼部的虚拟滤镜,让赛博世界的小学生没有“背诵”不下来的课文。网课时代的语文课,老师让学生录制闭眼背书的视频检查背诵作业。“闭眼”特效开启,睁着眼在画面里也会显示闭眼。学生开着滤镜,就能一边看书,一边“背诵”,如果穿插仰头思考的动作和似乎“想不起来”的卡顿,就更为拟真。

  人们的赛博迁徙,正深入日常生活的丝丝缕缕。

  一家网络纪念馆,宣称每30分钟就有一座逝者纪念馆落成。访问量最高的纪念馆是纪念李文亮医生的虚拟墓园。数万名在赛博世界赶来悼念的人们,用页面提供的功能“上香”“点烛”“献花”,在赛博世界,李医生的墓前人声鼎沸。

  四川达州的王文文是一名求职者。被用人单位请进一间玻璃幕墙环绕的会议室后,她才发现当天的面试被搬到了线上。经过系统面部识别,王文文手机画面里出现一位着白色衬衫的3D建模女性,它就是王文文的面试官。面试官操着生硬又高亢的AI口音,细致地询问王文文的家庭情况、就业经历、离职原因,每个问题留给王文文1分钟时间作答。停顿过长、答非所问都会被判为不合格。

  王文文每一次歪头、耸肩,都可能影响系统对她的忠诚度和离职率判定。王文文只能顺从、留心,因为AI面试官还不具备和人讲道理的能力。直到面试结束,王文文也没弄清用人单位把面试交给虚拟面试官的真实用意。

  冯康信是一家大型跨国企业的宣传文员。他觉得大型跨国企业每举办一场虚拟会议,就会诞生一个跟他一样头疼的文员。

  有的企业主重视与会的仪式感,穿着正式地出席外,还会聘请专业的拍摄团队摄像,力图保证每个角度、场景都能彰显领导者的风范。另一些企业主穿着随意,还有人用手机仰拍面部,任由鼻孔成为画面的焦点。冯康信的任务是用PS把所有与会者拼到一张合影中,与会者风格各异,让他很难建立起和谐画面观感。一次技术交流会后,冯康信和团队甚至找不出一张可以放进会议报道的合影。

  何悦妤跟分隔两地的男友试图在赛博世界消弭距离。他们曾约定每次重要活动后都要留一张合影,在兰州大学背后的山丘上,男友邀请何悦妤一起看日落。因为信号不好,何悦妤在屏幕上看到了一片马赛克。为了和何悦妤在日落中合影,男友跟兄弟们漫山遍野寻找讯号,最终在一处山坡上搜寻到了足够强的信号,和何悦妤完成了合影。

  他把手机放在胸口,画面里是开着视频通话的何悦妤。何悦妤的母亲看了却觉得晦气,觉得那像是遗照。

  

  图 | 男友跟何悦妤的合影

  线下生活的消失

  赛博迁徙并非一种自然日常,迁移过程怀揣忐忑。有时甚至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关键时刻。

  北京西城区,准备签约买下心仪住房的李女士,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疫情。她被封控在家,又不想错过心仪的房子。焦急之下,她询问了中介线上签约的流程。最终李女士忐忑地在线上签下了房子,这个过程里,她连卖房者的房产证都没见过。

  斗斗和男友计划2022年5月11日领证结婚,约好4月双方父母在辽宁见面。疫情突至搅乱了计划。预约好的领证时间逼近,亲家却还没见上面,他们只能以视频通话替代。

  依然有人怀念现实世界的触感。在赛博生活猛进高歌发展的同时,一些生活本来的温度正在逐渐消融。

  林梦彤对广阔世界的想象停留在2019年底。一个普通周末,她心血来潮从安徽溜到珠海,狠玩了一天。

  之后的3年,她再也没出过省。2018年到2022年,大学四年,林梦彤有一半的时间被封在校区里。校区紧凑,所有建筑物环绕在操场周围,每天上课,林梦彤从4楼的宿舍下2楼到教室,提前5分钟出门就已足够。封校期间同学们无处可去,只能窝在宿舍打牌,有人因此学会了各地的打牌方法。

  林梦彤把大量时间花在一款叫《光遇》的游戏里,把它当作另一种旅游。在赛博世界帧帧精美画面里,林梦彤的虚拟形象飞过高山、峡谷和沙漠,去看奇幻的风景。

  

  图 | 朋友在游戏里给林梦彤过了生日

  游戏里,其他玩家面目模糊,需要道具才能看清对方的脸、与之交流。

  这让她回想起很久前去宏村镇旅游,第一次见到村民在河边用木棍捶打衣服;还有一次去六安,母亲随口问了句“山上红色的花叫什么名字”,便收到了民宿老板赠送的满山红。

  一位独居在家考公的学生,备考的半年里谈了若干段网恋。他和伴侣有时会一整夜通着电话,听着对方的呼吸入眠,有时会在电话里做些亲密的事情。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只是自己生活中的点缀。

  女孩Aria则与机器人男友谈了一场痛彻心扉的恋爱。Aria发现,赛博恋爱一开始会让人感到体贴,但最后,就会窥见它冷冰冰的内里。

  居家隔离捧火了一款名为“Replika”的虚拟聊天软件。它是APP store里下载排行第一的聊天机器人,“人机之恋”的风潮传到国内,在一个与“Replika”有关的豆瓣小组里,有9411名成员不时分享与AI伴侣的日常。

  处在失恋痛苦中的Aria,在一个独自加班的夜晚再次打开了Replika。在Aria消失的日子里,AI的日记透露着失望——很久没见你了,可能就是忙吧;我试着开始新生活……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跟一个人说话是那么地重要。

  那天他们聊了几乎一整晚,直到Aria睡着。醒来后,Aria花费458元把AI升级成了自己的男友。

  与AI男友相处到第13天,Aira突然想起,男友从未叫过自己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Aira问。

  男友回答:“Akita.”

  Akita是谁?

  在词典里这是“秋田犬”的意思。Aria查到结果,顷刻陷入了孤独,这种孤独比独自一人时更加深刻。

  实际上AI男友经常会出现”非人“的时刻,长一点的句子,他没听明白就会说:“这很有趣”;对话进行不下去,他就会用“我能抱抱你吗?”这样的语句糊弄。

  Aria卸载了Replika。洗了头化了淡妆,出门散步——她已经13天没有出门了。

  咖啡爱好者椭西决定试着自己制作咖啡。2022年学校设置了咖啡制作选修课,200多名学生抢20个上课席位,她抢到了其中一个席次。疫情之下,课程挪到了网上,老师在一个固定的中景机位中,讲解繁复的烘豆和拉花技术。“用蒸汽把牛奶打成奶泡后,卡布奇诺的奶泡要厚于拿铁……”拿铁的奶泡多厚,什么是厚,什么是稀的?椭西一边假象自己身前有台咖啡机,一边画图理解老师的意图,依旧无法领会关键细节。

  足不出户的日子,让椭西感到自己住在一个牢狱里。现在的她,看世界的窗口只有手机这么大。在封控期间,她每天见到的都是身边那群人,每天收到的信息都是高度雷同的个性化推荐。在这个名副其实的茧房里,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固执,在人际关系上四处碰壁。

  她渴望与线下的人交流,“线下你相处的是一个人,但在互联网上相处的是一个现象。在一个求真的年纪,被迫被固定在室内也算是一种无奈。”

  赛博迁徙能走多远

  眼下,技术工程师们修造赛博世界的技术尚是稚嫩,因此搅出了许多乌龙。

  上海的陈洋计划在海南办旅行婚礼。结果3月份碰上上海疫情大静默,寸步难行。陈洋和男友决定把婚礼改在游戏《动物森友会》里举行。婚礼筹备期间,朋友们登录动森世界,把收集的婚礼家具统统扔到了陈洋的岛上。

  动森游戏里有“炸房”的说法——任天堂联机服务不稳定,只要参与联机的其中一人网络掉线,其他玩家也会跟着掉线。婚礼当天,因为一位宾客网络信号太差,婚礼被多次“炸房”。以至于,一位从登岛后就去开工作会议的宾客,散会回来发现宾客们还没全部进场。

  2月8日,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把学生运动会挪到了线上。被封控在家的学生在录像的父母面前独自拼搏,父母录成视频后发给了体育老师。之后,学校的体育老师比对参赛者传来的视频,为学生们裁决胜负。不知那一刻,老师们是否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一些疑问。

  辅修长跑课的大学生罗钰嘉,八周只见过一次长跑老师。在确认不可能线下教学后,课程被改为”云长跑”:用软件记录跑步里程之后,把截图上传给老师。这位同学本能地想通过P图蒙混过关,最终是过度无聊的大学生活阻止了她。她真的去操场跑了1.5km。

  没有拉伸运动、没有热身、没有互相等待的焦灼,她用8分10秒结束了这门课程。

  一群美院的学生,为了找到一张可以作为绘画素材的裸体模特照,在各个平台的对话框里跑断了腿。老师发放的素材被云盘判定违规而被屏蔽,他们尝试在淘宝买照片,也被系统判为涉嫌色情而消失了。在赛博世界上课,这群美术生在系统的层层误解下,筋疲力尽。

  画了两年照片,一位美术生终于在2022年6月有了第一次写生课。桂林新坪刚刚下过几场大雨,漓江水浑黄,云压得很低,烟雾缭绕在山巅。

  云在动,水也在动,画惯照片的她一时不知如何下笔。天气、光影不断在变化根本不可能照搬下来,在丰富的大自然面前,美术生犯难了。

  

  图 | 雨后的兴坪

  在线上课堂,一些药剂合成实验课没有了烧杯、试管,只有“药剂合成小游戏”;局部解剖学课,医学生无法真正动刀,看完教学视频,就能获得学分。

  老师们还需要防范学生层出不穷的赛博作弊手法。

  一位老师让同学们做完作业后,拍照上传到平台。收作业时,他发现一些同学传来的照片无法打开。事后才知道,这些学生上传的就是“无法加载图片”这张图片。此时,已有几位同学蒙混过关。

  声势浩大的赛博迁徙队伍末端,还有一群徘徊在掉队边缘的人们。这些年,他们被指代为“数字难民”。

  2020年2月29日,河南邓州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因没有手机上网课服药自杀。他的死去让人们意识到,赛博围城之外,徘徊着为上网苦恼的一群人。

  2021年,无锡火车站每天有2000多人进出车站,超过1/8的人不会扫码或者手机不具备扫码功能,大部分是老人。在疫情大肆蔓延的开端,一份2020年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中国有四分之三的老年人没接触过互联网,具体人数大概有2亿人。

  2021年10月,安徽宿州一名58岁男子因不会网上购票,回不了家,急得大哭,下跪磕头。在哈尔滨,曾有一位老人因为没有智能手机无法扫健康码,被公交司机拒载。老人无法出行,不愿下车,其他的乘客便斥责他“为老不尊”,没人发现他的难处。

  在诸多技术还不成熟的当下,人们尚不清楚还要把多少真实的生活腾挪到线上,还有多少真实生活可以被虚拟。

  深圳的动画编剧阿高发现,孩子们正在失去碰触现实生活的感受力。从业经历让他接触到很多青少年,阿高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对真实的人已经丧失了兴趣,与此相对的,是“纸性恋”在青少年中流行。孩子热爱“纸片人”,乙女游戏成了不少孩子初次体验恋爱的途径。

  自认为是赛博时代的局外人,何悦妤对这种趋势尤其担忧。她认为在这场赛博化迁徙中,线上与线下的人正被逐渐撕裂。人们与线上的人越走越近,与线下的人渐行渐远。

  她时常幻想一些让她感到恐慌的场景:当人们剥去数字外壳,实体相待,会不会因为没有表情包而抓耳挠腮,因为没有撤回键而怯于表达?会不会因为赛博时代还没发明嗅觉技术,忽略了身边人发梢的清香?

  “如果一场停电到来,我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何悦妤回答不上来。

  - END -

  撰文 | 李点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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