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寿州高峰:金克木的小学
金克木的小学
作者:寿州高峰
一、他上的小学
一代学人金克木先生,安徽寿县人,1912年8月14日出生于父亲任县官的江西万载县。这一年,清朝灭亡,父亲罢官,抄家扣押。不久,五十九岁的父亲去世,金克木随家人先到嫡母的故乡安庆,在这里,两岁多的金克木被大嫂指认对联上的“人字”,从此识字。后又随家人回到故乡寿县,完成了学前阶段的开蒙教育背诵《四书》《五经》等。
1920年9岁的金克木入寿县第一小学读书。
从“三步两桥”沿西大寺巷前行不到二百米,向北有一条长不足百米的小巷叫傅家马路。傅家原是大户,拥有傅家菜地、傅家塘和傅家井,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在清末民初突然家道中落。傅家马路尽头就是八蜡庙,庙的对面即是循理书院。
乾隆四十年,寿州知州张佩芳撰《重修八蜡庙》碑记,时任循理书院山长的书法家梁巘书丹。碑文中说:“庙在州治之北,后割州之半为凤台县,庙在今凤台境,祀时牧令同诣行礼。”铭中并有“淮流不息,八公如侍”的美句。
寿县第一小学就是这座八蜡庙改的。金克木在《旧巢痕》中说:“学校在一所破庙里,一个大院子,正面的大殿和偏殿都改成教室。大门两边的房子,原来的神鬼塑像没有了,也改成了教室和办公室。庙的遗迹只剩下大门口悬挂着的一块匾,上面漆着‘八蜡庙’三个大字。”“正对校门的大殿是大教室,也是大礼堂,供全校聚会。校西边院墙小门外是一片广场,再过去就是‘公学’,原来是小学毕业升学的地方,相当于中学,四年毕业,是全县最高学府。小学校长很有办法,他和‘公学’达成协议,中间的广场两校合用,作为足球场,把踢球的时间错开。”
这里的“公学”指的是寿州公学由循理书院改成,是大学士孙家鼐的侄子孙传檙“以甲辰三月经始,逾年而工成。”即创办于1905年,在《创建寿州公学碑记》中,他深刻反思我国落后挨打的原因:“环球欧美诸国,学校林立,人才勃兴,方以兵力称雄海上。日本一弹丸地,亦崛起于东瀛,步武泰西,凌厉无前,俨为列强之一。”
民国十二年(1923年)改寿州公学为寿县初级中学,所以,金克木上第一小学时,“公学”已经改为中学,但是人们暂时还难以改口。
早晨,少年金克木背起书包,从东岳庙巷的家中出发,穿过东菜园,过郑家庄,跨过三步两桥,到达西大寺巷的学校。这一年,他的三哥因为是省城第一中学毕业的高材生,校长亲自登门,延聘为教员,担任高年级的算数兼教音乐、体育,将来再教英文。
这是当时县城里一流的小学,校长姓陈,居然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因有三哥介绍,校长说:“‘论国文程度可以上四年级,算数只能上一年级。好吧,上二年级。晚上补习一年级算数,一两星期跟上班。'当晚哥哥便用石板笔教我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及等号。”(《小学校长》)
金克木在《小学校长》写到:“不久,县教育局将第一小学命名为模范小学,就是我们这所学校,校长在大会上说,不是我们要给人家当模范,是人家要我们做模范,我们全校的人,从我校长起,挑上了一副重担子。从此,讲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想到模范两字,要当做馍馍稀饭一样天天离不开。讲错话,做错事,知道了就要改,知道了,就要改。不改就配不上模范二字”。
“我们都学唱国耻纪念歌,什么是国耻?就是日本逼我们承认二十一条,要我们亡国。为什么日本敢逼迫我们?侮辱我们?因为日本比中国强,日本比中国小,人比中国少,为什么能比中国强?因为日本的小学生比中国的小学生强,我在日本看见到处都是小学。”
“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小学,日本办小学不到二十年,小学生长大了,成了好公民,政府用他们打中国,中国就打不过了,这时才办小学,已经迟了。还不快办,多办,好好办,让所有的小孩子都识字,照这样拖下去,十年二十年以后还是没有好公民,还得挨日本打,还会亡国。”
陈校长说:“我从日本回来,什么事都不干,就把这所八蜡庙改成小学,自己当校长,我要办一辈子小学。”金克木还写到陈校长如下金句:
“日本之强,强在小学”。
“小学生是一国的将来,小孩子是一家的性命”。
“中国要比上日本,就一定要把小学办得比上日本小学。一国有没有希望,就是看小学生好不好,要看小学生会变成好公民还是坏公民”。
“小学比不上日本,中国就没有希望。上大学可以去外国留学,上小学不能留学,必须自己办好”。
金克木在《比较文化论集》自序中说:“上小学后,‘国文’老师倪先生教五、六年级时就不用课本而自己选文油印给我们念;从《史记》的《鸿门宴》到蔡元培的《洪水与猛兽》,从李后主的词到《老残游记》的《大明湖》,不论文言、白话、散文、韵文,都要我们背诵并讲解”。
“教‘手工’‘图画’‘书法’三门课的傅先生会写一笔《灵飞经》体小楷,会画扇面,会做小泥人、剪纸等玩艺儿。还上‘园艺’课,种粮、种菜、种花;有时还在野地里上‘自然’课。每年‘植树节’都要植树。‘音乐’课教简谱和五线谱甚至告诉‘工尺上四合’中国乐谱;教弹风琴,吹笛子。这些我也只能勉强及格。‘体育’课有哑铃操和踢足球,还教排队、吹‘洋号’、打‘洋鼓’、学进行曲(当时谱子是从日本来的,译名‘大马司’等)。小学也有‘英文’课,不讲文法,只教读书识字,同教中国语文几乎一样。第一课教三个字母,拼成一个字‘太阳’。后来还教‘国际音标’”。
“‘算术’虽有课本,老师也不照教,从《笔算数学》等书里找许多‘四则’难题给我们作,毕业前竟然把代数、几何的起码常识也讲了。老师们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全填塞给我们。”
“‘历史’课有‘自习书’;‘地理’课要填‘暗射地图’。校长陈先生……不教课本,好像是在历史课和地理课的知识上加注解,并且讲《申报》《新闻报》上的时事。每星期六的‘周会’上,除讲故事、唱歌、游戏外,还练习‘演说’,像是‘公民’课的实习。在一个到现在也还不通火车的县城里,那时全城也没有多少人订上海的报纸和杂志,但是《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学生杂志》《妇女杂志》《少年》杂志和《小说世界》等,甚至旧书如康有为编的《不忍》杂志、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还有陈独秀编的《新青年》等的散本,却都可以见到,总有人把这些书传来传去。这小县城的一所小学成了新旧中外文化冲激出来的一个漩涡。年轻的教员都没有上过大学,但对新事物的反应很快,甚至还在我们班上试行过几天‘道尔顿制’(一种外国传来的学生自学教员辅导的上课方式)。”
盛琦 摄
二、他教的小学
1925年,十四岁的金克木小学毕业,因为没钱,家里不让他上中学了,跟着私塾老师又读了两年古文。1927年到乡下躲避了一年的北伐军战乱。
1928年7月,未满十七岁少年金克木经小学毕业文凭下乡教小学。
寿县三十铺小学颇有历史,据《清末的安徽新教育》记载:“从光绪29年(1903年)……至宣统元年(1909年),全省有学堂723所,其中寿州23所,这是寿县教育史上最活色生香的时期之一……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双桥乡洪家大郢人洪晓岚在城西三十里铺影西庵创办瀹智学堂,后改为瀹智初等小学,即后来的三十铺小学”。
金克木先生曾经说:“我开始教书是教乡下小学,一间大殿是唯一的教室。初小四个年级全在里面上课,这要用所谓复式教学法,轮流上课。不上课的学生做作业,一个小时要教几门课。我在教课前有校长指点并代我计划安排,随后就去上课。我还没满17岁,比高班学生大不了多少,好在农村孩子比较老实,不和老师捣乱,只是不安心做作业,在座位上有种种活动,一个照顾不周,就可能出现打闹。我没有表,心里不断计算时间,非常紧张,好歹把一堂课勉强照计划教下来了。下课后,校长笑嘻嘻地对我说,可以,以后就这样教……这是我从家庭到社会的第一课,过了从小学学生到小学教师的第一道关”。
为什么来三十铺小学教书也是有原因的。就之前一个月,他曾经替化名为“陈支”的中共城关支部充当了一次信使,瞒着家人送信到六十里外的凤台县特支所在地的白塘庙小学,那一趟,不但一路忍受着饥渴,到了地方还经受了保守秘密的严峻考验,因为送的材料如果被发现,会被逮捕坐牢,甚至杀头的。凤台特支出具了“满意合格”之类的评价,到三十铺小学教书,原来是组织上的特意安排。
到学校不久,他就加入了三十铺共青团,任宣传委员,他是寿县最早的一批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之一。
教学之余,他替校长到当时寿县县委机关驻地的团城子小学和堰口集小学传递宣传武装暴动的口信。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接受一个严峻的任务,从三十铺出发,冒着弥天大雪步行到陶店,渡过瓦埠湖,赶到瓦埠小学代替校长参加党组织的一个秘密会议。
三十铺小学教书半年,他的足迹所到之处,从瓦西到瓦东,正是大革命失败的血雨腥风中,中共寿县党组织恢复重建的道路。到乡下教书,其实是被信仰之火攫住,预备参加革命了。
1929年春,金克木在凤阳省立第五中学待了半年,因为师范学校免收学费、住宿费和伙食费,但没有学籍,还没等到秋季报考。因为有学生闹运动,学校遣散学生,停课整顿,金克木无奈返家。
金克木先生在《游学生涯》一文中说:“回家后,在暑假中得到通知,要去凤台县找民众教育馆吴馆长,那边急需人去工作,他去了以后被安排在齐王庙小学教书,在这个地方整整度过了一年。”
这个齐王庙小学也是非同寻常,它是白塘庙特别党支部外,凤台县早期革命的重要策源地。
凤台县民众教育馆存在时间不长,即被国民党关闭。金克木所说的吴馆长,其实叫王介佛,此人早年一腔热血,奔走革命,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北伐战争,后回到家乡,创办凤台县民众教育馆,自任馆长。他的妻子胡之光,先在白塘庙小学任教,后转至齐王庙小学,是凤台特支成员。1929年底,中共党组织已由高皇、汪庙、齐王庙向古沟北和淮河南的洛河街、王小集等发展。
1930年6月,正是金克木在齐王庙小学教书期间,中共凤台县第二次代表大会在这里召开,选举王介佛为凤台县委书记,后被撤职。1933年暴动失败后,王介佛、胡之光失去组织关系,王介佛不久被捕,随即变节,夫妻俩分道扬镳。1946年胡之光被国民党杀害。如今,已有百年历史的齐王庙小学,除了承载了凤台县中共早期革命的光辉历史,还流传着一个女共产党员、革命先烈悲壮的故事。
从寿州城到齐王庙,金克木要经过凤台县东乡八公山脚下的祖居地“山金家”,这条路也是小时候清明节回老家祭祖的道路。那时,金克木先生有个家门哥哥在当地当乡长,来来回回,得到他的照应。这个民众教育馆馆长介绍他去教书,背后可能又是当时组织的意图。但是,这一回,金克木突然抽身而出,真真切切想把书教好了。
没有想到,虽然有三十铺小学教书的经历,但是,到齐王庙小学教第一堂课还是受到了家长和学生的质疑。18岁的他,个头还很矮,看起来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东家”(即校长)没有办法,正在犹豫间。这时,那位当乡长的哥哥出面说情,让他先上几课再做决定。结果,他出了一道作文题,一堂课下来,竟然没有一个学生交上作文。这个满腹诗书的小老师心里明白了,这些乡下孩子肚子里没有装多少“货”。后来,除了教国文外,他还教英文,名声越来越大,“东家”把别的老师教不了的学生都交给他教。
金克木的教学越来越受到学生欢迎。一年很快过去了。放暑假时,“东家”过来挽留,不准他带回自己的书箱子,让他下学期还过来。齐王庙小学有三位同事,分别是从上海大学、中山大学、武昌政治干部学校来的,“他们都经受了1926到1927年的洗礼”,金克木受他们的影响,萌发了去北平读书的念头。
金克木先生突然抽身,那是因为家人已经隐隐感到,他这么教下去,迟早是要“闯祸”的。金克木辗转于三十铺、团城子、堰口集、瓦埠镇、白塘庙、齐王庙等小学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少年跃动的心和被一种信仰之火点燃的激情,那是瞒着家人,从事中国共产党外围组织的活动,而绝不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那么简单。
后来,我们知道,他终于成为学贯中西,知兼古今的举世罕见奇才。现在提到金克木先生都会贴上“小学毕业”的标签,这可是一个特殊的小学毕业生啊。正如著名诗人西川说的那样,一个人,不论他一生当中受过什么教育,到老了之后都是回到小学教育,这就是小学教育的品位。我想这句话,完全适合前辈金克木先生。
作者简介:
寿州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安徽省肥西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成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寿县政协文史委副主任。现居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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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童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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