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高铁看中国|我要认真端详武汉,曾交付热情与生命的地方

  楼威辰感到巨大的压力。

  九月上旬,他试图争取一家企业的赞助,以支持“萤火公益”一年的运营,但被对方婉拒。他没有收入,几乎“孤掷一注”地运营这家公益组织,全职员工只有他一个。

  资金这个最棘手的问题碰了壁,楼威辰有点泄气。晚上八点,浙江安吉已经天黑。他心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都行。

  那时,他已经订好两天后去武汉的票,一位公益纪录片导演邀约他拍摄。但他等不及了,连夜开着车上了高速,“鬼使神差”般,车不知不觉地往武汉方向开。他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他事后回想,也许内心深处总觉得,武汉是退路,有一起做志愿者的朋友,有他帮助的人。在武汉的74天,他们是生死之交。

  大年初一,也是在这样的夜晚,25岁的楼威辰独自驱车700公里,从老家安吉进入因新冠疫情封城的武汉。

  在武汉,他给老弱病残人群送物资,车子跑了一万多公里,几乎踏足了武汉的所有区域。

  他挨过饿,失过眠,流过泪,忍过痛,还下过地,花光了近20万积蓄,把老家的房子也卖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劝他放弃。

  但他硬是扛到了武汉解封,离开时,他带走了武汉的一捧泥土。

  这段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回家后,他成了知名的“逆行者”,四处进行公益宣讲,他也注册了公益组织,沿用在武汉的志愿组织的名字,“萤火公益”,是他喜欢的那句话,“像萤火一般,在黑夜里发一点光”。

  凭一己之力做公益很难,他磕磕绊绊的往前走,周围是他人的非议。

  10月1日,他将跟随澎湃新闻的国庆直播再次回到武汉。那时,他会登上黄鹤楼,好好看一看这座曾交付热情与生命的城市。

  以下是楼威辰的口述:

  在武汉,解散萤火志愿队的微信群时,我写了句话:太平盛世不出山,天下动荡再相逢。那时候武汉情况已经慢慢好转,复工的人渐渐变多,道路上的交通卡口也都撤去。我知道是时候回家了。

  4月8日离开那天,我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有一个我帮助过的新冠康复者来送别。我心里很喜悦,感觉通过努力,完成了这件事。

  有武汉人从网上看到我的故事,评论说亏欠了我。于是我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捧泥土,从此和武汉互不亏欠,也没有想过会再到武汉来。

  在武汉期间,有很多网友给我提供物资,回程的路上,我想着要当面感谢这些人。于是我先去天津见了一对情侣,然后去南京见了一个女孩子,他们都给我送过食物和口罩。

  疫情时间,我长期失眠。回程的某天晚上,我把车停在新乡服务站,在车后座睡了一晚,虽然有点冷,但一觉睡够了8小时。

  我是特意等到4月15日到安吉的,因为那天也是我生日,想着双喜临门。计划得很美好,但中午刚到,就被关进酒店做核酸检测了。在酒店里,我收到五个生日蛋糕,还有花束,有的是安吉人送来的,有的是外地人点外卖送来的。

  酒店在县城,我家住在镇上。夜里十点多,我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健康码上红码转绿码,我才离开酒店,开车到镇上,带着收到的花束上山,赶在生日最后一分钟,到我父亲的墓前看他。

  我父亲是个善良、坚定的人,如果他还在,也会去做我在武汉做的事。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想给他讲,儿子完成了你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

  接下来,各路媒体找到我,我开始忙着接受采访,突然变成公众人物,安吉人都听说了“楼威辰”这个名字。

  四五月份,我受邀去社区和学校宣讲,一共去了十多所学校。我喜欢到学校和学生们讲述在武汉的经历。我从不备稿,有时一讲就是两小时。学生们听完宣讲会写作文,也许是老师安排的,但我能看出,哪些文字是文学修饰,哪些文字是真情流露。哪怕十篇里只有一篇是真情实感的,也代表学生这个群体里,有一些人是能被感染的。我收到过一个语文老师发来的三年级小男孩的作文,里面写,我能不能也来参加志愿者活动。

  我以前做过一年小学语文老师,希望孩子们是干净的,理想化的。我记得看到过一句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在学校宣讲的过程中,我渐渐有了创立公益组织的想法。在安吉,公益组织大部分运营模式是承接政府项目,比如创建文明城市,志愿者们做的事情是捡垃圾、扫地、发传单,和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没有接触,就像当时我在武汉红十字会志愿做宣传工作,没有“真实感”。我想提供一个平台,让年轻人参与进来,去策划活动,做一些能真正帮助到别人的事情。

  我在武汉做过志愿者,有一些经验和资源,也希望带给受助人能够克服困难的品质。更重要的是,在武汉的生活打破了我以前心里所想的“乌托邦”,见识到人间冷暖。

  从我去武汉起,非议就一直存在。有些人会觉得你付出太多。比如有个亲戚来我家玩,奶奶给他说我把房子卖掉了,那个亲戚说了一句,“你干嘛这么做,回来难道给你当县长吗?”还有人一直劝我把流量变现,让我开抖音,拍短视频,趁有曝光度、流量,去带货赚钱。还有一些人为自己没有去武汉而遗憾,遗憾的不是没有帮助别人,而是觉得有一个出名的机会,却没有抓住。

  他们不能理解我,我也改变不了。但会觉得挺失望,为什么人们普遍变成这样子。

  出名之后,有传媒公司邀请我去做网红,也有政府部门和公益组织伸出橄榄枝,但我全都拒绝了,我不想利用疫情做志愿者的经历给自己获利。

  五月中旬,我着手注册公益组织,到七月中旬,手续办完,拿到证,延用了在武汉萤火志愿队的名字,取名萤火公益,政府给安排了一个办公室。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流量“变现”的方式,去提供平台让更多人参与。尤其是学生,能够参与到活动中来,得到教育。

  我原本的工作是策划师,于是很仔细地去策划萤火公益每一次活动。比如第一次活动是去慰问马兰基地的老兵,我带着四个学生一起去,听老兵讲故事,邀请了一位专门研究两弹一星知识的人,和学生讲解历史背景,还带了医生,给老人检查身体。整个过程通过拍视频、写文章的方式记录下来,让推送能够被转发。

  万事开头难,也是必经的过程,其中资金是最棘手的问题。萤火公益做一次活动,大概需要四五千元。活动资金我可以通过拉赞助解决,但日常运营很难。

  目前,萤火公益全职的员工只有我,我没有其他正职工作,也就没有收入,靠卖房子的钱生活。除此之外,支援力量也不够,有时候活动需要四五十号人,志愿者人数达不到。到现在,我开始留意一些工作机会,希望能一边做正职,一边做公益,虽然进度慢一点,但也能够持续做下去。

  我的想法和在武汉时没有什么差别。做公益不仅是在物质上帮助人,重要的是让一颗绝望的心有希望,或者通过这件事让他成为更好的人。

  9月8日,我去一家企业拉赞助,希望提供运营的资金,一年三四十万,对方让我回去等。我知道这种回答一般就没什么希望了,到了晚上,压力有点受不住,我就开车出门了。八九点出发,不知不觉就往武汉开。可能心里总是觉得,武汉是我的退路,是一个底,那里有一起志愿的朋友,也有曾经帮助过的人,好像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去,还可以去武汉。

  我连续开了8小时,路上很期待见见正常的武汉。第二天早上四点到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热干面,上一次没有吃到——那时,武汉还是空城一座。现在挺繁华的,路上车多人多。我特别欣慰,走在路上傻笑。我是真真正正为这座城市拼过命。

  那几天我去一个新冠康复家庭看望他们,他们家丈夫因为新冠去世,妻子也感染了,失去了经济来源。妻子平时一个人在家,患病后提不了重物,又失眠。跟她说话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她呼吸急促。因为确诊过新冠,跳广场舞都没人跟她跳,只能一个人去走走路。

  我还去了相国寺小区,这个小区在武汉算是城中村,百来户人家基本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经济条件不太好。疫情期间他们没人管,我给他们送过物资,回到安吉之后又组织送过一次米、面。小区里唯一的党员七十多岁,疫情初期带领几个人封小区,不让外人随意进出。这次去,我见到了他,他说小区里情况好了,不缺什么物资了。

  4月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武汉是我生命中一次特殊的经历,是独立的。后来发现,这段经历成为了我人生的一部分。

  刚回家那会,我觉得自己特别陌生。以前的我不会主动和陌生人搭茬,也不会问路,宁愿自己导航,而在武汉经历了每天给陌生人送东西、打交道之后,我变得很大胆。我以为这样的变化只是阶段性的,随着时间会逐渐消退,但没有,我发现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我常会回想起在武汉的事情,觉得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我一边回忆,一边在微博写日记,记录下某些我希望能传承的东西:干净、勇气、帮助弱势群体,以及个人的力量并不渺小。(实习生 何沛芸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