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独在人群中》:独处,是生活最好的修行
作家是靠作品与这个世界对话的。
2013年,51岁的新疆作家刘亮程离开城市,在天山东麓的一个原始村庄安营扎寨,为即将到来的老年生活未雨绸缪。
他用心建造了一个书院,平时在那里写作,也参加劳作。
身后的村庄,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四季更迭中,刘亮程看见春花和秋实,也听见风吹来的方向。
《一个人的村庄》《捎话》《本巴》……
书越写越多,他却愈加孤独。
早春的某一天,寒意尚未散去,他把擀好的面条煮熟,给自己下一碗面。
一个人,安心吃饭,安心睡去,安心醒来。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清风,拂在他的脸上,从未有过的平静。
孤独的意义,穿透语言和现实的夹层,抵达刘亮程的心底。
从一所中专毕业后,刘亮程在乡上担任农机管理员,平时没什么事可做。
每天一到下午,其他干部早早下班回家。整个乡政府大院,就只剩下他和看门的大爷。
晚上,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守门人,喊一声,谁?刘亮程答一句,我。然后,便是静悄悄的长夜。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
30岁的时候,刘亮程离开家乡,离开乡村,到乌鲁木齐去“打工”。
说是“打工”,其实是在一家日报做临时编辑。
那段时间,初来乍到,刘亮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总是目不斜视,低头走自己的路。看起来极为专注,像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后来才知道,那时他脑海里回望的,是离开的村庄。
刘亮程将这样的念想,落在笔尖,一边工作,一边写作。
上班认真完成排版,下班便窝在大宿舍床边一个装书的纸箱上写写画画。
在一片叶子,或是一阵风里,刘亮程发现了书写的可能性。
《一个人的村庄》,由此作成。
这部散文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记忆中村庄的林林总总。
那些尘封于记忆的碎片,被刘亮程用极具辨识度的文笔,幻化到字里行间。那些铿锵果敢的文字,像被雨雪淬炼过一样,散发出直击人心的原始力量。
很多远离乡村的人,在刘亮程的散文里寻觅乡土世界中独异的精神地图;
城市里的中学生,也得以从课本中的阅读理解题目里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各种各样的人,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找到归属感。
刘亮程对村庄的思念,也在城市与乡土的交错之间尘埃落定。
2013年的冬天,偶然的一次机会,刘亮程来到位于乌鲁木齐300公里外的木垒县。
当时,刘亮程工作室的主要业务之一是给地方做旅游文化推广,当时他收到木垒县的合作邀请。
采风的空档,刘亮程沿着天山边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菜籽沟村。
刘亮程当时的感觉很奇妙,这个叫菜籽沟的村庄安安静静停在那里,带着粗糙坚硬的轮廓。
“好多村庄跟着时代在跑,让自己跑得没了样子,到处都是新建筑,到处都是笔直的道路,甚至是柏油马路。”
但是眼前的这个村庄,恰好没被改造过,它依然保持着半个世纪以前的生活样貌。
村庄的衰败,让刘亮程十分在意,也有了想法。
他与当地政府沟通,希望能把村庄交给他们艺术家去经营、打理。征得同意后,刘亮程申购了几十户民宅。
他又联系到30多位艺术家,“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就这样做了起来。
刘亮程看上了村里一所废弃的小学,它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与刘亮程的年龄相仿,占地大概70亩。
刘亮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房子收拾出来。
取名,木垒书院。
来到这里,刘亮程给自己的生活定位叫耕读,耕在前,读在后。
他在书房旁边增加了一座玻璃房,让它具备了能满足现代生活条件的设施和供给。
玻璃房出门,就是青山。
白天,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
夜晚,星星就在玻璃上方。
在原来养羊的地方,刘亮程种上了花和菜,有草莓、南瓜、百合、薄荷、西红柿。夏天的时候,几乎每个来找刘亮程的人,都被他直接带到了地头,瓜果蔬菜,现摘现吃。
入住书院的第二年,需要挖一个鱼塘。
刘亮程本来想包给村民干,问了价钱,要600元。他嫌贵,花了三个半天,自己挖了一个出来。
等到雨季,书院的温度下降,刘亮程又变身锅炉工,推着推车,拉了五车煤,自己去锅炉房烧。
刘亮程做起这些,就像农民拾起锄头那样顺手。
这样的生活习惯,源于他从小在农村长大。
从少年到青年,刘亮程干了许多体力活,很小就赶车进沙漠拉柴火,或是打土坯、盖房子,还会编筐子、打毛衣。
“因为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作家,总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荒废。
脑子里面有那么多的想法,你身体中还有那么多的力气,你就要耗费在这片土地上。”
天气好的时候,刘亮程一边耕作、一边思考,很多当初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很快也有了答案。等到下雨天,他不能到田里,便到书房读书,思考问道。
在书院里,刘亮程重新读了《弟子规》《三字经》《堂吉诃德》等。很多之前不曾在意的道理,再读时,发现很多的智慧都已在树立。
除了耕读,写作亦是刘亮程的日常。
毕竟,木垒书院打造之初,刘亮程就想把它做成一个国学书院。而之所以办在新疆,主要是新疆作为一个大交融之地,见证了各个民族和文化的碰撞与融合。
刘亮程想要使劲儿,向着历史的深潭扔石子,用文学的方式:
“内地的儒学研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们就想通过自己的研究搞清楚这两千多年来,儒学文化在边疆,在西域沉淀下来多少,起了什么的作用,又积累了什么样的经验。”
历史是永远过不去的花,是一棵长青不老树。他翻阅史书,看那些发生在古代的事件,依然感到惊心动魄。
透过厚重的历史,刘亮程仔细探究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想的,一个人群的悲欢、生老、改宗教之痛,也成为刘亮程心心念念的“远方”。
于是,他又动笔开始创作。每天花上一两个小时,写一千字,像是农民细心收拾自己的庄稼,又像是猎人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写一个字,但他还是会把电脑打开,修改几个字。
远离城市,远离喧嚣,刘亮程专心创作长篇小说《捎话》。
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是公元10世纪和11世纪交替之间,当时信仰伊斯兰教的喀拉汗王朝和信仰佛教的于阗王朝之间,存在长达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宗教战争。战争中有一个群体很重要:
捎话人。
借助“捎话人”,刘亮程塑造出一个世界。他用充满力量的语言,探讨时代变迁末尾的“历史后遗症”。
他有他的不安。
每逢此时,他都会想起年少时——
每天一到晚上,村里面好多人会来到自己家。
当时,父亲坐在炕上,家里面唯一的煤油灯挂在柱子上,只有他的脸被煤油灯照亮,就像追光灯,其他人都坐在暗处。
然后父亲就开始讲,讲杨家将,讲三国演义,经常会讲到半夜。
这些文字像候鸟一样栖息在刘亮程心房,却照亮他整个后半生。
在建造“菜籽沟艺术家村落”时,传统村落保护涉及很多利益相关方,而各方对有价值的东西在价值的判断上存在分歧。
房子的申购意向来自与村委会的合同,合同是30年,那么30年以后呢?
刘亮程寡言,但很敏感。
“不管怎样,它迎来了我们,我们努力地想把老宅子留下来,我们老了以后,农民也有自己的想象力,一切的变迁都是村庄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
于是,物尽其用。
趁着拥有这些老宅子的时间,刘亮程每年都会招募文学爱好者、志愿者,到您所在的菜籽沟、木垒书院过“耕读生活”。
说是“耕读”,主要以“耕”为主。
因为在刘亮程看来,志愿者们已经在学校读了太多的书,但他们动手能力都很差。
很多志愿者来这,更喜欢跟刘亮程一块去劳作。
他们知道好多东西,但是不会做。刘亮程带他们种菜,做手工,编筐,做一段泥巴或者做做木工活,让他们有一种在自己亲自动手之下能够把一些东西完成这样一种成就感。
来的人多了,书院也热闹起来了。
一片欢声笑语中,刘亮程越来越喜欢回望、怀念前半生。
于是,他将所有关于快乐、失望的瞬间,集结成册,记在《我的孤独在人群中》。
在书中,他将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对“孤独”的不同理解跃然纸上。
在刘亮程看来,孤独不仅是外在的形单影只,更是精神的孤寂流浪。
人在一岁一岁地生长,一年一年地远去。
那些单独的时间,每一段远去的生命都是孤独的。在青春时回望,童年是孤独的;人到中年,回望青年时也是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完整的自我,孤独是可以让人享受的。
当你孤独时,你知道你的生命完整地回到了自身,你的对面是你刚才还在其中、现在已经脱身而出的那个喧嚣人世。”
因为这恰到好处的孤独,刘亮程跟世界处在一种面对面的状态。
一个人自言自语,旁若无人,旁若无天,旁若无地。
而当一个人足够孤独时,便是极致的安静,能听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并清醒判断。
就像,有人问刘亮程:
“您怎么评价ChatGPT(聊天机器人程序)?您认为作家会因此失业吗?”
刘亮程给出的答案是:
“可能不会。人类的许多东西,比如一个作家莫名地对神圣、对灵通的感受。
比如一个作家无端的激情,比如一个作家无边无际的想象,这些东西是人类头脑中独有的,不能被替代。”
很多年过去,刘亮程依然怀念最初读诗的那段时光。
当时,他订阅有全国各地的诗歌刊物,并尝试在诗歌中重组内心破碎的记忆片段。
此去经年,再回首时,刘亮程才发现:
他后来的所有写作,其实早就朝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个诗和远方去,走进去,一步步回到自己原来站过的地方,回到自己无数次经历过的那些黄昏,西边的夕阳仿佛又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文学,诗歌,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当一个人无限地接近自己内心中的那些场景,哪怕只是一个简单黄昏,已经沉落下去的夕阳和满天晚霞,都会重新从地平线尽头升起来,无限地升起来。
他孤独地坐在世界对面,想着自己的事。
天宽地阔,天高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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