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在1958

  桂花飘香的村庄(1)

  楔子:令人心潮激荡的时刻

  公元2019年10月1日上午。北京。

  此刻,天安门广场上正在进行着气势磅礴的大阅兵,千家万户的人们都聚在电视机前观看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典。张泽生在阅兵式快结束的时候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凉水河濒河森林公园。自从退休后,这里便成了他经常留连的地方。他住的小区距公园很近,步行过去也就用七八分钟的样子。他慢慢地走着,沐浴在北国中秋时节和煦的阳光里。

  参加阅兵的机群从空中呼啸而过,他的心情也依然激荡澎湃,为越来越强大的祖国而自豪。他走在公园里的僻静小径上,周围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松柳桐梓楊榆银杏等等数不清种类的树木呈现出斑驳灿烂的色彩。

  清清的河水在潺潺地流,鸟儿在林间飞翔鸣叫,彩蝶在花草坪上翩翩起舞……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图啊。张泽生徜徉在其间,心中充满了感慨,十几年前他刚从市中心搬家到这里的时候,凉水河里流着的还是一股发着臭味的水,离200米远也会呛得人嗓子难受。可这短短几年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些年国家快速地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生存的环境也越来越美好了。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他深深知道像这样的太平盛世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上并不多见,这真是千载难遇的好时光啊!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近来他总是爱回想起往事:那个千里之外的生他养他的小村庄,那些童年的伙伴,从小学到中学给过他知识和慈爱的老师,那些音容宛在目前的父老乡亲……还有他尤为难以忘记的桂花姑、郭巧巧。

  啊,巧巧!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就不由得黯然神伤。一定得回故乡一趟,给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姑娘,他少年时代最亲切的朋友、姐姐,对她滿满一腔朦胧爱意的姑娘扫扫墓、上炷香。他已经有年头没能回去做这件事情了。他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于是走进一座亭子里坐下来,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正在此时,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欣喜异常,电话正是桂花姑打来的。

  他连忙接通电话:“桂花姑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真是巧得很。你的身体近来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亏你寄来的那些虫草啊,蜂王浆啊,好东西效果就是好。我觉着身体硬朗多了,前些天我还去爬了武当山呢。张寄呀,谢谢你啊,你总是关心着我。”

  “桂花姑,你今天看阅兵式了吗?”

  “看了看了,大家伙儿都看了。我们都激动得掉泪了。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国家不容易呀!”

  “是啊是啊,我也一样很激动啊。桂花姑,既然你身体好多了,我接你来北京住些日子吧?秋天可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啊。”

  “不了。我正和几个老姐妹一块在山区助教呢,走不开。我今儿个打电话是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尽管讲。”

  “马老师的小孙女去北京上学了,你多关照关照。再有就是你多搜集些适合幼儿园孩子和小学生课外看的书给我寄来,这儿山区的孩子们太缺课外书了。”

  “俩月前我跟马老师通过电话,他都快一百岁了吧,说起话来声音宏亮有力,看来他身体还很硬朗。当时只顾高兴忘了问他家孩子的事情,他也没给我提一句。”

  “你还不知道马老师,他是只想着咋能帮助别人,可总不想因自己的事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学生。他的小孙女叫马雯,是北师大的新生。你有时间去看看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就搭把手。”

  “好啊,这都不成问题。你把马老师孙女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课外书我最近就可以先寄去一批,我编写了几本小学生读物,还有现成的。后续搜集到的陆续寄过去。”

  和桂花姑通过电话,张泽生的心续一直平静不下来,他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遙望南天,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孩童时光,回到了桐柏山麓的那个桂花飘香的小村庄。

  公元1958年。桂园村。

  1、上学去

  “张寄,上学走了。”

  早晨,张寄正吃着饭,桂花姑清脆的声音从东院传过来。虽然隔着高高的院墙,看不见她的人,但能清晰听见她走出院子的脚步声。

  “等等我,桂花姑。”张寄狼吞虎咽地把半碗玉米粥扒拉进嘴里,放下饭碗,一把拽下挂在墙上的书包,撒开脚丫子朝胡同口跑去。

  “这孩子,慢点慢点,小心摔着。”妈妈叮嘱着,她的话还没落音,张寄已经飞跨出了院门。

  桂花姑正站在胡同口的老桂花树下等着他。黑猴、铁蛋、石头围在她身边。

  张寄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和大家一起簇拥着桂花姑朝学校所在的薛桥村走去。

  桂花姑姓王,是黑猴的二姐。张寄叫她桂花姑,是按村上约定俗成的辈分叫的。其实他们两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

  桂花姑上学晚,已经十五岁了才上四年级。张寄五岁就开始上学了,刚满八岁就读到了三年级。

  说起张寄上学这么早,还是因为桂花姑。张寄五岁生日那一天,桂花姑放学后到张寄家来玩,正赶上张家几个孩子哭哭闹闹,家里鸡飞狗跳乱七八糟。那时候张寄的大妹妹才两岁,大弟弟又出生了。他的爷爷是个乡村郎中,虽然年过六旬,却是个热心肠。不顾年迈体衰仍然走东村串西村地给乡亲们瞧病。常常风里来雨里去,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有人来请他瞧病,不管他手头正在忙着什么立马背起药箱就走了。张寄的奶奶已经去世,爹爹被派往几百里外的水利工地干活,一连几个月都不能回来一趟。妈妈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子很吃力。桂花姑和张寄的妈妈很要好,住的又近,放学后没事的时候常常来张家玩,也帮着张寄妈妈照看几个小孩子。这天,爷爷又到邻村出诊去了,他是清早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候出的门,太阳落山了还没有回来。桂花姑进门后看见两个小的孩子都在哭闹,妈妈手忙脚乱地哄了妹妹哄弟弟,顾不上做晚饭。桂花姑说:“二嫂,今黑儿打算吃啥饭,我来做。”

  “你能行?你和张寄一块儿玩吧。今儿个是张寄的生日。等这两个闹人精消停些了,我擀面条吃。绿豆面的,你也搁这儿吃吧。”

  “二嫂,擀面条我会。我还会擀饺子皮呢。我来吧,先和面。”桂花姑说着就麻利地挽起袖子干起来,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像变戏法似地,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整整齐齐摊滿了切得粗细均匀的面条。张寄妈妈不停地啧着嘴,夸奖桂花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

  桂花姑刚刚十二岁,瓜子脸,高挑儿个,聪明能干又漂亮,在村里同龄的姑娘中挑不出第二个。

  桂花姑被张寄妈妈夸奖得不好意思,脸蛋红朴朴的,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羞涩地笑着说:“二嫂,瞧你!”张寄被桂花姑好看的模样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够,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弟弟妹妹好像也被桂花姑的样子逗乐了,停止了哭闹,傻呵呵地笑起来,泪珠还在脸上打着滾。张寄妈妈这才腾出手来开火煮面条,煮好了,先给桂花姑盛了一碗。桂花姑接过饭碗放在桌子上,拉过一把竹椅按张寄坐下来,让他先吃。她却另盛了饭去喂张寄的妹妹张琴,对张寄妈说:“二嫂,你赶紧吃吧,我来喂妮妮。”就这样,在桂花姑的帮助下,张寄妈妈才安心地吃了一顿饭。张寄和妈妈都吃完了,桂花姑才开始吃。

  桂花姑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对张寄妈妈说:“二嫂,我看不如叫张寄也上学吧,这样白天我可以带着他上学校,你也省些心。”

  “那敢情好。就是不知老师收不收。”

  “会收的,我们老师可好了。再说张寄又这么聪明,二嫂你不知道吧?张寄跟着我认了不少字哩,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了呢!”

  “真的?”

  就这样,笫二天张寄便跟着桂花姑去了学校。学校所在的薛桥村离桂园村很近,只有不到二里路,大家说说笑笑,跑跑跳跳地,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

  这是个很小的学校,只有两座房子。房主原是一家大地主,儿子是国民党空军的军官,一九四七年,全国解放战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刘邓大军来到了这里,老地主一家就逃跑了。听说他们后来都逃到台湾小岛上去了。老地主的房屋本来很多,有好几个院子,都是高大的青砖大瓦房。这些房子土地改革时大部分都分给了村上的穷人,现在只剩下一座北屋和一座西屋做了小学校。

  北屋有五间房,隔成两个教室,大一点的教室有三间房,一、二年级的学生都在这个教室里,三、四年级的学生少一点,在另一个教室。西屋一共有三间,中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左边是老师的住室,右边靠墙角盘着锅灶,算是老师的厨房。

  桂花姑牵着张寄的手走进办公室,对老师说:“马老师,我给你带来个学生。”

  学校里只有一位老师,姓马,叫马书玉,三十多岁的样子。马老师个子不太高,胖胖的,和善慈祥,他的额头很宽大,装滿了智慧,一头乌黑粗壮的头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晴,显示着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马老师正坐在一张大方桌旁往一个本子上写东西,这时抬起头来,打量了张寄一番,和蔼地问张寄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张寄都痛痛快快回答了。

  桂花姑说,他可聪明了,连我学的算术题他都会作了。“是吗?”马老师很高兴,站起来把张寄拉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哟,还箍着钢箍的呀。因为张寄的发型是只剃掉了头顶上一块和下边四周的头发,脑袋四周留了一圈没有剃,俗称这种发型叫铁箍,只有小孩子才留,是家里大人希望小孩子得到保佑能健康成人的意思。其实村上许多小孩子都没有留这种发型,张寄对这种发型也很讨厌,可是每当剃头的时候,妈妈总叮嘱剃头师傅给他头上留着这个圈,而且还在脑后瓜上留下一绺更长的头发,像条小尾巴,难看死了。

  平时张寄都羞于到大庭广众中去,此刻听马老师这样说,他的脸腾地发起热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马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捋了捋他脑后瓜的小尾巴,说,你很聪明,一定能成个好学生。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两本一年级的课本交给他,对桂花姑说:“王桂花,你领他到教室去,就坐在第一排右边靠墙的位置吧。”

  就这样,张寄成了一名这个不大的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转瞬间两年过去了,他已读到了三年级,到秋天就该升四年级了,每一次考试都能在班里拿第一名,几乎每天都会受到马老师的表扬,课本上也被同学们写满了“尖子生”、“优秀生”等等赞美的称号,有时甚至连教室的大黑板上也写満了“尖子生张寄”“张寄是尖子”这类话。

  他们几个人来到学校,离上课时间还早。先到的同学们大多都在檐廊下和院子里玩耍,有的在跳绳,有的踢犍子,有的掰手腕,还有的双手搬起一条腿单脚跳着用膝盖来顶牛。桂花姑和几个女生一起去跳绳了,张寄和黑猴、铁蛋、石头就加入到顶牛的队伍里。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从大门口走进来几个穿得挺体面的成年人,马老师恭恭敬敬地把这几个人迎进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马老师走出办公室,到院子里吹响了哨子,这是上课的号令,同学们一窝蜂地跑进教室。张寄也正要走进教室,马老师把他叫住了,对他说,今天先给你们三年级上课,老师课堂提问的时候你一定要踊跃发言。张寄点头答应,马老师挥了一下手,说,去吧。

  黑猴、铁蛋、石头和张寄同岁,不过他们都读的二年级,所以他们都在大教室。张寄和桂花姑在小教室,小教室里共有四排课桌,所谓的课桌也就是一块长木板加了四条腿,像乡下人家里的长条凳,只不过略微宽了些罢了。三年级坐在右半边,四年级坐在左半边。张寄个子小,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桂花姑个子最高,就坐在最后一排。因为是复式班,马老师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就默读预习或者做课堂作业。

  马老师进教室了,令大家惊异的是,刚才来学校的几个陌生人也进来了。他们走到教室最后面靠墙的地方坐下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后边加放了几条长凳。那几个人坐下后从衣兜里掏出了钢笔和小本子,目光严肃地扫视着教室里的角角落落。

  马老师今天讲课有点异常,刚入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小北风里透着凉意,可马老师额头上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时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白纸来拭汗。他平时讲课讲得很好,生动活泼,总是能吸引着大家。可是今天因为教室后边坐了几个陌生人,马老师有点紧张,同学们更紧张。马老师提问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敢举手回答问题。张寄坐在第一排中间,正对着讲台,每当冷场的时候马老师便向他示个眼色,张寄明白这是马老师希望他站起来发言。于是他就立刻站起来回答刚才老师提问的问题,答对了,马老师以夸张的口气夸奖他两句,同学们也羡慕地低声给他叫好,弄得张寄很不好意思。

  轮到给四年级讲课时,桂花姑就成了回答问题的主力军。桂花姑回答问题时神态很自然,而且能举一反三,把问题讲解得很圆满。不像张寄那么拘谨,惴惴不安。临下课时,桂花姑还领着全教室的同学共同唱了一首歌:《社会主义好》,大家唱得很卖力,歌声整齐雄壮,连教室后边的几个陌生人也受到了感染,一起唱起来,歌罢,还热烈地鼓起了掌。

  下午上课之前那几个人就走了,马老师如释负重,终于轻松下来,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傍晚放学时马老师叫住了张寄和桂花姑,说有事让他们做,叫他们晚走一会儿。同学们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下马老师、桂花姑和张寄,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马老师把他俩叫到西厢房,让他们在一张方桌前坐下,高兴地说:“今天你们两个都是大功臣,老师要给你俩一个奖励。”马老师说着从灶台上端过来一个盆子,揭开盖子,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桂花姑高兴地叫起来:“哇!真香啊!马老师,要吃饺子啊?”

  马老师笑呵呵地说:“是啊,猪肉韮菜馅,放了好多香油啊。今天要犒劳犒劳你们两个,同时也犒劳犒劳我自己。平时总是青菜萝卜馒头面条的,今天改善改善。”

  马老师边说边又从另一个盆子里拿出一块和好的白面,放到案板上准备擀饺子皮。桂花姑说:“马老师,我来擀皮。”马老师惊奇地看着桂花姑,问:“你还会擀饺子皮?”张寄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桂花姑手可巧了,还会擀面条、做花馍呢。”马老师啧啧着嘴,就让桂花姑擀皮,他来包,张寄往灶台里填柴烧火,三个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饺子就煮好了。

  “好,开吃了。”马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吃起来。因为张寄的妈妈很忙,平时根本顾不上包饺子给孩子们吃,总是玉米粥,高梁面窩窩头,能吃顿绿豆面条就算改善生活了。所以张寄觉得今天的饺子实在太好吃了,咬到嘴里香喷喷的,都不忍心马上咽进肚里。马老师边吃边夸奖桂花姑,说她擀的饺子皮厚薄适中,所以包出的饺子才这么好吃。桂花姑反驳道,那是因为您做的饺子馅香,面和的也好。马老师不断地给他们往碗里夹饺子,自己却吃得并不多。

  话题扯到了今天课堂上的事,马老师说,那几个陌生人是区里来的,这是每年都有的例行检查,不过不是每一个学校都去人,他们学校因为太小,所以过去区里从没有来人检查过。今天他们来是突然袭击,之前并没有通知马老师。

  “不过,还好,今天同学们表现得挺不错,尤其是你们俩,给学校增了光。区里来的老师和领导表扬了我们。”

  接下来马老师又像往常一样,谆谆地勉励他们要好好学习,不能骄傲自滿,同时还要努力帮助学习吃力的同学。

  两个多月后,乡上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张区教育局的奖状,这奖状是给学校的,当然也是给马老师的。

  2、金黄色的麦田

  麦收季节到了,学校放了假,老师和学生都回村里帮助收麦子。从头年秋天麦子下种一直到这年初夏,真的是风调雨顺。俗语说“要想小麦长得好,八十三场雨少不了。”意思是说小麦播种前,农历八月能下场透雨的话,在寒露和霜降两个节气之间小麦就能顺利下种,发芽。农历十月若能再下场透雨,小麦一冬天便不会缺墒了,就能在一个冬季里分孽散根积聚能量,春天一到便会焕发生机,蓬勃生长。农历三月是小麦灌浆的时节,这时若能再下一场透雨,小麦便能籽粒饱满,丰收有望。一九五八年的小麦就是这么幸运,它最需要的三场透雨都及时从天而降,因此,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大平原上的人们在这个夏天迎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丰收。

  两年前乡村里都成立了农业合作社,今年合作社又合并成立了人民公社,所有的农户和生产资料都加入了大集体,田地也连成了片。正像报纸上一篇文章里形容的,过去农民单干时广袤的田野就像老和尚破烂的百衲衣,农民各自耕种着自己的小块土地,作物不统一,耕作水平不一致,庄稼各色各样,良莠不齐,一望无际的田野看上去零零碎碎,斑斑驳驳,杂乱无章。如今不一样了,现在每个生产队的土地都统一种植,站在村头望去,四下里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的麦田,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辉煌华美的绒毯。

  麦收,向来是农民们一年中的大事情。麦熟时节最怕变天下连阴雨,麦收时间短促,必须趁着晴天在五六天之内将麦子割倒,运到打麦场上垛起来。过去一家一户单干时每逢到了收麦时节都如同打仗一样,男女老少齐上阵,起五更打黄昏一个个累得腰痠背痛身疲体困。因此麦收也被称为抢收,所谓“抢”者,与老天抢时间抢粮食也。如若不及时将成熟的小麦抢收回来,一旦遇上了连阴雨,小麦倒在雨水中发了芽,那么大半年的劳苦便泡了汤。不只逢年过节时一家人难以吃上白面蒸馍,恐怕要有好几个月时间都得吃糠嚥菜饿肚子了。

  今年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个麦收,公社管委会如临大敌,召开了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两级干部会,各大队的大队长、民兵营长、党团支部书记、妇女主任,各小队的生产队长、民兵排长都必须在会上表决心,立誓言,全力以赴搞好抢收抢种,各个生产队要开展竞赛,争先进,夺红旗。

  张寄的本家四爷张弘信是公社书记,他主持开罢了公社的誓师大会,又急风火燎地赶回了桂园村,召集了大小队的干部和种地把式们叮嘱一番,生怕自己的村子拖了全公社的后腿。大伙异口同声地给他打了保票,说乡亲们一定甩开膀子加油干,绝不会给书记丢脸面。

  公社管委会定的开镰日是农历四月初四,小满的第二天。头天晚上,村上响起了一片嚯嚯嚯嚯的磨镰声,人喊狗吠,牛叫驴嘶,真有一种战场上大战开始前的紧张气氛。张寄的爹爹张政文这天下午从水利工地回来了,他刚进家门来不及歇歇就找出两把镰刀在门口的磨刀石上噌噌磨起来。他今年刚刚29岁,从小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无论是吆牛犁田、搖耧耩地、耘草撒粪、挥镰舞铲、扬场放磙,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这也是因为张寄的爷爷张弘俊常年忙着给乡亲们看病,顾不上家里地里的活计,啥啥都摊到了他这个独生儿子的肩上,迫使他从小练就了这副好身手。张寄头年八月过了八岁的生日,几个月来个子长高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也找了一把小镰刀,让爹爹帮他磨快,他也要参加明天开始的麦收战斗。

  爹笑着说,这两把镰刀里就有一把是你的。你妈要忙着做饭,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你爷爷年纪大了,再说他还得背着药箱到处巡看,防着谁割了手破了膝,中了暑晕了头,伤着磕着,好随时处置。所以咱爷儿俩就打头阵去,快去睡觉,明儿要起五更哩。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东方天空闪烁,吃杯茶刚刚在树梢头发出第一声鸣唱,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就已经响起来。睡得正香的张寄被爹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把他从梦中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问,现在就出工啊?爹说,对呀,趁早上凉快。你听,大伙都已经出发了。张寄爹从水缸里舀了两葫芦瓢清水倒进一只铜盆里,撩起水给张寄擦了一把脸,自己也匆匆洗了,爷儿俩便一前一后厮跟着往村南岗坡上的麦田快步走去。走到半路的时候,张寄发现自己家的小黄狗也跟了上来。

  小黄狗是在张寄的大弟弟出生那年从姥姥家抱来的,那时候它刚刚出生一个月,如今也有三岁了。张寄就叫它小黄。小黄的个头儿不大,只有不足两尺高,可是跑得却非常快。有一次张寄跟着妈妈到独树镇表姨家走亲戚,小黄也跟去了,走到许南公路上时过来一辆汽车,轰隆隆地响,荡起长长的尘雾。小黄像箭一样冲上公路,一溜烟地追赶汽车,汽车跑得很快,小黄楞是追上了,冲着汽车大叫,像是在表示抗议。汽车继续往前跑,它就一个劲儿地追,张寄喊它回来,它像没听见,仍然拼命往前追,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返回来,得胜将军般喜气洋洋地看着它的小主人,两眼放着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搖个不停。它又非常聪明,善解人意。

  弟弟妹妹哭闹的时候它会湊上前去舔他们的手,舔他们的脸,或者趴在地上冲着他们搖头摆尾,轻声叫唤。张寄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的时候,小黄总是保镖似地跟在身边。弟弟淘气,爱把小黄当马骑,还爱耀武扬威地拿根棍子当马鞭,骑在小黄背上挥舞着棍子“驾,驾”地喊着让小黄驮着他在院子里转圈圈。小黄也不生气,听凭棍子敲打着它的屁股颠颠地跑得很欢实。到了晚上它就蜷卧在院子角落的小窝里,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家院。它的警惕性很高,且身手敏捷,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夜晚,它竟然捉住了一只偷鸡吃的黄鼠狼。爹爹将黄鼠狼扒了皮,妈妈用黄鼠狼皮给爷爷做了一双皮护膝,爷爷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患上了关节炎,膝盖常常作疼,尤其是秋冬季节,疼痛变本加厉。如今戴上这副皮护膝疼痛轻多了,爷爷高兴极了,夸奖儿媳妇能干,对小黄也是爱抚有加,出诊回来总是不会忘了给它带点狗狗爱吃的鸡架子肉骨头什么的。

  张寄更是把小黄当成了亲兄弟一般。此刻,他停下脚步,抱着小黄的头抚了抚它的脸,说,小黄听话,回家和张硕去玩去。说罢站起来又拍了拍它的头。张寄和爹爹往前走了,小黄站在那里不甘心地望着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父子俩很快走到了南岗上,张寄回头看看没有看见小黄,放心地来到岗坡地。岗坡上是一片沙土地,不算肥沃,小麦长得也一般,大概是背风向阳的缘故,这块地却是全村的麦田中成熟最早的。

  全队的劳动力都来了,乌压压站在地头上。带队的是副队长李金营,他让张政文这样的壮劳力们从地块中间开趟,其他的老弱妇幼排在两边,高声喊道:“开镰啰!”大家伙便一齐弯下腰来割麦子。晨光曦微,空气清新,凌晨静宓的田野上只有这唰唰唰的镰刀割断麦杆的声音。社员们的劲头很足,尤其是壮老力们扎开马步,张开臂膀,左手抓住麦子,右手挥动镰刀,噌噌两下便割下一大把,放在地上。两脚随即跨前一步,噌噌几下,一垄麦子又被割倒几尺。眨眼间他们便像大海中的领航船,在小麦的金色海洋里劈波斩浪,飞速向前。这里边尤属张寄的爹爹张政文和他的堂伯父张政良手脚麻利,冲在最前面。两旁的人们渐渐落在后边,形成了一个奇妙的雁翎队,他们身后割过的麦田呈现一个巨大的三角图案。随着人们快速地向前推进,三角形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箭头。割倒的小麦好像规模恢宏的多米诺骨牌,风吹一般扩大着自己的领域。

  张寄和铁蛋、黑猴这帮小家伙虽然被布置在雁翎队的翅梢上,可是他们也毫不示弱。这些娃娃们从五六岁起就割牛草、挖野菜、拾柴火,早已经受过劳动锻炼,只是今天这庞大火热的场面更让他们兴奋和激动。割三五下就直起腰看看,觉得这么多人在一块割麦子十分新奇。他们看着还互相交流着自己的心得:“真带劲啊!”“真是人多力量大啊!”说话间他们便被前边的人拉下了距离,于是急忙割几把追上去。

  桂花姑和一帮姑娘们在雁翎队的另一侧,她们处在中间位置。这些姑娘们也是干活的好手,她们干起来比那帮小家伙更认真更专一,一直弯着腰向前割,速度比壮劳力们也慢不了许多。

  启明星在东方的天空渐渐隐去,火红的朝霞映满了半边天,大地上花草、树木和庄稼都被抹上了一层红晕,人们脸上的汗珠映着朝霞就像一颗颗一串串亮闪闪的珍珠宝石。栖息在田边树木上的鸟儿们也都活跃起来,吃杯茶、布谷鸟热烈地鸣唱着,乌鸦和喜鹊们悠扬地飞翔,成群结队的麻雀“轰”一声从树枝上飞落到田头啄食几粒种子又“轰”一声飞回树枝头。

  大家伙正在热火朝天地劳动着,突然姑娘们队伍里发生了骚乱,一个尖脆的声音惊叫道:“哟!快看呀,一窝小麻雀!”大人们并没有被这个突发事件所惊扰,他们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了,如常地割着麦子。倒是那帮小家伙发现新世界般惊喜地奔了过去。铁蛋第一个跑到跟前,蹲下来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哟,有六个哩!”张寄和黑猴也蹲下来观看,只见用干枯的细草梗铺成的小窝里,六只羽毛未丰嘴叉还泛着黄色的小麻雀挤在一起,惊恐地张着眼睛,不安地啾啾叫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铁蛋连窝将小麻雀们捧起来,对小伙伴们说,走,我们到那边玩去。

  桂花姑说:“你们会把它们玩死的,快去找个僻静地方把它们放下来。”铁蛋哪里肯听,捧着小麻雀跑走了,小伙伴们也都跟着跑了过去。铁蛋倒是不自私,将小麻雀给伙伴们每人分了一只,让大家一起玩。张寄在草丛里捉了一只小蚂蚱喂麻雀,可是麻雀嘴太小,塞不进蚂蚱。他便把蚂蚱掐成小块,小朋友们每人一块,大家一起喂小麻雀。小麻雀竟然咽下去了,张寄高兴得蹦起来。于是他们就分头捉蚂蚱,要让小麻雀们吃个饱。

  这时候,一个更大的惊喜向他们迎面扑来:黑猴看见了一只蚂蚱,伸手使劲拍下去,没拍着,蹦走了,黑猴又追上去拍,还是没拍着。这是一只年幼的青老扁,个头挺大却还不会飞,只能撑起两条长长的后腿向前蹦,每一蹦都能有二三尺远,黑猴一直拍不到,惹急了眼,便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紧紧毗邻的两块麦田中间的一小片草丛中。草长得茂密,黑猴一下子没看清蚂蚱落到了什么地方,有点沮丧。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不达目的誓不休地四下睃巡,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大发现:更深的一丛草的旁边,有几只毛绒绒的小兔子。黑猴大喜过望,扯起嗓子喊张寄,让他们几个快过来看。

  3、麦田里有许多有趣的事

  铁蛋丶石头丶张寄几个听他喊得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去,看见那几只小野兔,高兴得疯跳起来。张寄说,这几只小兔子好像还没满月,它们的妈妈一定离这里不远。几个人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向四周张望寻找。说时迟,那时快,正在他们寻找小兔妈妈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小黄从他们身后箭一般窜出去。原来爱热闹的小黄被张寄阻止后一直停在原地,并没有回村里。等张寄和爹爹走远了,它就循着人声来到了南岗上,它不敢靠近小主人,一直在田边上玩耍。小黄敏锐的视力和听觉让它比孩子们更早地发现了隐藏着的野兔。

  它可舍不得这么好玩的机会,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了。野兔惊惶失措地从麦垅里钻出来,向前逃去。小兔子很机灵,左拐右闪地躲避着小黄,眼尖腿快的小黄左挡右截,狗和兔就这样在麦田里斗智斗勇,吸引了麦 田里的所有人。大家干了一大清早也都累了,正好趁这机会休息一会儿。大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在田埂上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看着狗和兔的争斗。小孩子们则撒开脚丫子追着看。他们的行动影响了狗兔之间的斗争形势,小兔子明显慌张起来,它拼了命地朝麦田外跑,想远远地避开这些狗狗的同盟军们。

  可是麦田头上是一条挺深的壕沟,兔子狠命地蹬着后腿想跃过去,无奈对它来说壕沟太宽了,超出了它的能力,它落到了壕沟对岸的半腰处,随即滚落到了沟底。这给小黄提供了机会,只见它饿虎扑食般猛扑下去,在兔子四脚朝天尚未翻过身来的当儿将它压在了身下,张开大嘴噙住了兔子的脖子。小黄叼着兔子一跃而上,像是展示战果一般从人群前跑过,然后一溜烟地朝村子里跑去。

  太阳升到树梢上头了,早间的万里红霞已然褪色,变成了青灰的瓦片般布满了头顶上的天空。俗谚说“瓦茬云,晒死人”。果不其然,还没过辰时,阳光就火辣辣的了。割了一大晌的麦子,人们又累又饿,于是将这块地边边角角的麦子收割干净后便准备收工了。

  然而就在此时从村里走来一个人,这人三十五六年纪,头戴一顶泛黄的麦秆编的草帽,上着一件油渍斑驳的茧绸衫,下穿一条灰不溜秋的土布裤,脚上是一双黑不黑蓝不蓝半旧的土布鞋。此人身材中等,面孔方正,只是脸上却总有一副猥琐的表情。他叫王成自,不是本村人,是公社从外村调来的大队会计。

  王成自走到正准备收工回家的众人面前,打着哈哈说:“好啊,好啊,一清早割了这么一大块。我的手也痒痒了,走,咱们再把那一小块地稍带着割了再收工。”

  “咦!王二混子,你咋说哩恁轻巧咧?俺们大伙起了个大五更一直干到日头三竿高了,浑身累得散了架,饿得前心贴后心。你崽子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睡到日头晒屁股,这会儿充大尾巴鹰来了?”一向说话泼辣的陈三嫂带头反对。

  “是哩是哩,要割你自己割去,俺们得回家吃饭哩!”大家附和着,就动身往村里走。

  “别,别,别!大家听我说。不是我要强迫大家干,是县里的检查组来了,让咱队尽早多割下点麦子有急用。”

  “急用?急啥用?再赶趁这几百亩麦子一天也收不完。”

  “我说有急用就是有急用嘛。大伙再坚持一下,把那块地里的麦子也割了,中午早点收工,下午晚点上工。让大家好好歇歇晌。金营,你说咋样?”

  李金营四十多岁,说话办事有点拖泥带水,看着几个骨干劳力唯唯诺诺地说:“那……那……那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调头走到旁边的麦地。这块地地势比较低,土壤比刚收完的那块地肥厚,因此小麦长得更密实。王成自走到地头上,挽了挽衫袖,对张政文挑战说:“政文,都说你割麦最快,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

  张政文不在乎他:“比就比,谁还怕你不成。”

  张寄对着王成自喊道:“王齉鼻子,你肯定要成我爹的手下败将。”

  石头、铁蛋、黑猴也大声附和说:“对,王齉鼻必败!”

  张政良对政文说:“老二,你可别上这龟孙的当。他出的啥力,整天三个饱一个倒,游手好闲的。咱能跟他比吗?”

  张政文呵呵笑道:“大哥,我就是想叫这孙子也出把汗,要不一天到晚看着他这儿悠悠那儿晃晃啥毬活都不干叫人生气。”

  政文转身问王成自:“王大会计,先说好咋个比法?”

  王齉鼻?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然后在衣襟上蹭了蹭手,齉着鼻子说:“咱俩每人六耧,谁先割完算谁胜。”

  “胜了咋说?败了咋说?”

  大家都不看好王齉鼻,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谁输了给赢的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输的给赢的当马骑,绕着这块地爬三圈。”

  张政文笑问道:“按大家说的咋样?”

  王齉鼻说:“咱不听他们胡说。你赢了呢,我到供销社给你买瓶地道的赊店大曲酒。我要赢了,你就让张寄从今往后不要再带头给我起外号。这你不吃亏吧?”

  “你知道,我就不喝酒。不过我也听你的,我赢了,酒让大伙喝。可是一瓶嫌少点,起码得三瓶。你要赢了,我让张寄从今以后见了你就规规矩矩叫大舅。中不?”

  王成自点头说中。政文又对政良说:“大哥,你来当评判。”

  张政良给他们每人划好了麦垅,喊了声“开始。”

  王成自率先开镰生怕落后。张政文扬扬胳膊展展腰活动了一下手脚,不慌不忙弯下腰开始割。划定的每人六耧宽,每耧是三行,一次割一耧,就得三个来回。这块地大约八十步长,一个来回就是一百六十步,也就是八十丈。在第一个来回中,王成自割得很快,一直领先。张政文气定神闲,按照平常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割着,离王成自两三步远,王成自时时回头看看,更快地挥动镰刀,想把距离拉得更远点,但是不管他多下劲,割得多快,张政文总是和他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第二个来回中,张政文还像第一个来回一样,不急不忙,只是将和王成自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有时候他也故意紧割几把做出要超过王成自的样子,王成自就被吓得手忙脚乱往前赶,额上的汗珠子啪啪掉,茧绸衫湿得贴到了脊背上。一直到了只剩下最后一耧的时候,张政文才发力,只见他镰刀挥动如闪电,麦子忽喇喇风吹一样往下倒,三下五去二,人们还来不及为他敏捷的身手叫好,他就把最后一垅小麦割完了。而这时王成自还在半腰上。大家伙起了哄,“咳!王齉鼻输了!王齉鼻输了!”王成自像个破了洞的皮球瞬间泄了气,浑身瘫软一屁股歪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王成自在地上瘫坐了一会儿,气喘匀些了,起身走到地头上,自嘲地说:“想当年我也是一把割麦好手,没想到会败给政文。老了,老了。”政良说:“你小子就是因为当了干部,一个月干不了三天活,骨头筋舒坦惯了。”

  陈三嫂叫道:“王大会计,你说话可得算数,大家可等着喝你的赊店大曲哩。”

  “说话算话,绝对忘不了。”

  陈三嫂警告说:“你要敢说话不算话,把你两头的毛薅光。”

  石头不解地问:“陈三婶,他就一颗头,你咋说把他两头的毛都薅光?”

  陈三嫂说“傻孩子!”大人们都哈哈笑起来。

  大家说说笑笑中把这小块麦地割完了,从三更天出工到这会儿,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人人又累又饿。李金营说了一声收工了,于是大伙急匆匆地往家赶。王成自趔趔趄趄地走在人群里,边走边捶着腰,人们看着他的狼狈样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嘲笑。

  今天收获最大的要数那几个小家伙。小麻雀已被放了生,他们每人捧着一只小兔子兴高采烈地跑在最前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该怎么饲养这几个小宝贝。

  4、放卫星

  收工的人们刚走进村口,就看见大桂花树下正有几个人在激动地说着话。他们中有公社书记张弘信丶大队书记兼大队长郭财峰、生产队长汪三槐,大队民兵营长黑付廷,张寄的爷爷张弘俊,还有两个人大家不认识。这两个人穿得齐整,脸皮也比较白净,看上去不像乡下人。大伙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王成自说的县里来的检查组吧。

  人们走近大桂花树,只听张弘信说道:“赵主任,这样吧,你们先去吃饭,等吃完饭咱们再商量。”

  于是郭财峰和黑付廷便领着那两个陌生人走了,剩下张弘信、汪三槐和张弘俊还在议论着什么。张弘俊对张弘信说:“老四啊,要是照姓赵的说的那样做,岂不是弄虚作假吗?诓骗省里和中央,这要搁皇上在的年月可是杀头之罪啊!”

  汪三槐说:“大叔啊,要不照县里干部说的办,书记四叔恐怕就得挨批判了!”

  原来是省里的大领导正在全省雄心勃勃地开展共产主义大实验。他不光把农业合作社合并成了更大的人民公社,还在水利建设、农业生产领域制定了十分高大的目标,吹大话说要带领这个省率先进入共产主义。为了证明他提出的路线正确,更是指导着下边的干部大放小麦的“高产卫星”。这位领导蹲点的一个县里的卫星农业社先是放了颗小麦亩产量2105斤的“卫星”,没过三天,又放了一颗小麦亩产量3530斤的更大的“卫星”。全省的报纸和广播里发了疯的大肆鼓吹,省长大会小会声嘶力竭地宣扬,谁敢表示怀疑就被扣上右倾分子的帽子,就会被撤职,被批斗。

  就连对他这一套不感冒的省委第一书记也被他弄得靠边站了,被批成右倾机会主义势力的代表,停了职,遣送到农场里去劳动改造。省长成了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全省的大拿,土皇帝,说一不二,他说老鼠是吃猫的,没人敢说猫是会捉老鼠的,他说雪是黑的就没人敢说雪是白的。于是,在他的倡导下,全省各地县争先恐后放“卫星”,今天这里喊叫小麦亩产上了4600斤,明天那里又敲锣打鼓报喜说亩产量上了8000斤,真是“捷报”天天有,“卫星”满天飞。全省100多个县里只有他们这个堵阳县还没有放一颗“卫星”。大领导生了气,说这个县是全省的后进典型,责成省里有关领导火速解决这个问题:“你去问问那个萧毅然,他是不是想学那个潘复生?”

  县委第一书记萧毅然是个老革命,出身贫苦农家,十几岁就参加了新四军,打鬼子打老蒋,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受过无数次伤,至今体内还嵌着几块弹片无法取出来。他家世代为农,他从几岁起就跟着父兄们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个县的土地并不肥沃,历年的小麦产量不要说亩产万斤不可能,就连一千斤也达不到,最肥沃的河滩地勉强能收到四五百斤,占全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黄胶泥土和白沙土地连亩产三百斤也收不够。

  对于省里这位大头目为了博取上级领导欢心而弄虚作假大刮浮夸风的做法十分反感。在全省许多地方大放高产卫星的时候堵阳县却毫无动静,这自然引起了大领导的反感,点名批判萧毅然是“小潘复生”,撤职反省。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吸取萧书记的教训,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于是雷厉风行地执行省长的指示,往各公社派了工作组,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放出一批高产卫星。刘秀店公社作为重点对象,县里专门派来了以办公室主任为首的高级别工作组,让他们发挥冲锋队的精神率先垂范,力争三天内放出全县第一颗小麦高产卫星。

  于是赵主任们连夜赶到了刘秀店,听说公社书记张弘信正在桂园村指挥收麦子,没顾上休息一大早就过来和张弘信商议如何把这颗小麦高产卫星尽快放出去。

  张弘信本也是庄稼人出身,对放卫星这样虚头巴脑的事情和原县委书记萧毅然有着相同的看法,萧书记被撤职后他一直心怀不平,觉得萧书记太冤了,可自己是一个连七品芝麻官也算不上的小小的公社书记,人微言轻,又怎能改变得了乾坤?况且自从1947年这里解放后,先是急性土改,接着是统购统销、三反五反、互助组丶初级社、高级社,抓右派,到现在的人民公社、大跃进,一场场暴风骤雨、一股股滚滚洪流、一阵阵炸雷电闪,哪一次不是冲刷掉一批人,埋葬掉一批人?多少人入了地狱,又有多少弄潮儿趁势崛起,红极一时?在这时而黑云压城时而狂风呼啸的形势下,张弘信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总结出了一个处身法则:凭良心做事,顺势而为,用最小的代价为乡亲们保住尽可能大的利益。

  对于这次县领导将他的公社定为全县放卫星的重点,他有点进退两难。他知道硬抗是扛不住的,省委潘书记、县委萧书记不都是功绩卓著的老革命吗,可是现在却都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个个被撤职下放劳动改造,到了这个地步再想为老百姓做一丁点事情也是难之又难了。然而顺从县委领导的意思放卫星吗?这卫星又该如何放呢?赵主任们的意思是将几块地里的小麦集中到一块地里去,做出高产的假象,他总觉得不妥,这样明显的弄虚作假,能糊弄住那些省里县里的大领导?即使糊弄过了领导,又怎能蒙骗过全公社的老百姓?活了几十年,他张弘信、他老张家的祖祖辈辈在乡亲们的心里向来都是吐口吐沫成颗钉的实诚人,若做了这种事乡亲们该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那以后自己再说什么话办什么事乡亲们还会信吗?

  由于早上收工晚,吃过早饭已经日上半天空了。赵主任在郭财峰和黑付廷、王成自们的簇拥下走到老桂花树跟前,他们看见张弘信还坐在桂花树裸露的树根上沉思。赵主任喊道:“老张,你这么快就吃过饭了?”

  张弘信苦笑着说:“我哪儿还有心思吃饭?赵主任呢,我越想越觉得这卫星放不得。”

  赵主任一下子虎了脸,很严肃地说:“老张,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本来县里决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有人说你是萧毅然的忠实部下,担心你受他的影响拖后腿。还是有几位老常委说你张弘信向来执行上级的指示最积极最坚决,凡是上级决定的事情你干起来绝对不含糊的,这才把刘秀店公社定成了咱县放第一颗卫星的地点。你要是这个态度,恐怕跟着蕭毅然去劳动改造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你可別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赵主任啊,不是我要违抗县委,我哪儿敢?再给我仨头我也不敢啊。问题是这一片的土地土质并不好,按照常年的收成,一亩地也就收二三百斤麦子,即便风调雨顺大丰收了顶好的地块也就亩产四百斤。我听说咱省里有些县都放出亩产万斤的卫星了,那咱放多大的卫星?说几千斤?说的少了那不还是落在别人的后边了?说几万斤?赵主任呢你算一算,就算说亩产一万斤,那一万斤的小麦粒铺到一亩地上得有多厚啊?难道上级领导是那么好糊弄的?到时候我们落个弄虚作假欺骗上级的罪名不说,还要遭老百姓臭骂,两头落不是啊,那以后工作怎么开展?”

  赵主任呵呵笑起来,附到张弘信耳边轻声说:“老张啊,你看你也算个老干部了,咋还这样幼稚哩?你以为县委的书记常委们都是傻子吗?他们心里都有数啊。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这是政治需要,得让省里的这个高兴。”他说到这儿的时候伸了伸左手的大拇指,“不然,大伙都得遭殃啊!县里领导们也全得靠你过这一关的呀。”

  张弘信皱了皱眉头又点了点头,决然地说:“既然这样,咱就快些干吧。”

  这时,生产队长汪三槐丶副队长李金营也过来了。张弘信站起身,象个战场上面临惨恶战斗的将军,吩咐道:“三槐,你带着壮劳力去割河边王家坟那块地的麦子,那块地最肥,今年麦子长得也好。金营,你带着妇女们把今早割倒的麦子都捆成个儿。付廷,你带着青年民兵把捆好的麦捆都运到王家坟那块地里。”

  几个人分头去了。赵主任赞许地看着张弘信说:“老张啊,你还真有个大将风度。听说你当过游击队长,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那一年我们兄弟几个租了城南白大财主家几十亩地-----就是那个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的白万春家,头两年收成还好,交完租子剩下的粮食再搀上点糠菜还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有一年遭了春旱,小麦没收成,秋庄稼也没能按时种上,可是到年关白家一点租子不给减,几次三番来催租,我一气之下把他打了,跑到桐柏山里去找新四军,碰上了萧毅然,这就干起了游击队,不过那时候主要是打日本小鬼子。”

  赵主任拍了拍张弘信的肩,感叹道:“不简单啊!”

  “要说不简单,还得数萧书记,那才真是能文能武。唉,赵主任,老萧现在怎么样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他被下放到鸭河口水库上劳动政造呢。唉!你听我劝,眼下还是不要去看他的好。做好县上安排的事情最要紧。”

  张弘信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似枝枝金光闪闪的箭簇从桂花树枝叶的缝隙中射下来,树蔭下也是热气蒸腾。他搓了一把脸,对赵主任说:“今儿个天够热的,赵主任你们到队部坐坐吧。我吃了饭还得到别的大队去看看,下午就回来。”

  赵主任说他得到准备放卫星的地里查看查看。一同来的小肖说:“赵主任你的心脏不好,就不要顶着大日头去田里了。我去盯着。”

  赵主任说:“这可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我不亲眼看着心里不踏实。”

  5、小麦高产卫星是这样放起来的

  隔了一天,堵阳县小麦高产卫星的现场会在刘秀店公社桂园村隆重召开了。宛州专区和堵阳县的领导都来了,还有省里、地区、县里的报社和广播站的新闻报道人员,县里各机关的干部,各个公社的头头脑脑也都赶到了。田间地头停了好几辆老鳖车,那是地区领导坐的,县里领导们坐的是灰头土脸的帆布蓬的吉普车。更多的人是踏着自行车或者步行来的。会场就设在卫星地块旁边的河滩上,赵主任从县城各机关调配来的几十面红旗插在周边,迎风招展,给这方田地平添了一股豪壮气势。依着崖岸搭起的主席台上扯着巨大的红色横幅,上边是一排斗大的字:堵阳县小麦高产现场会,两边的柱子上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楹联:大干快上创高产,超英压美赶苏联。高台两旁的大树上绑着几只县广播站的人专门带来的扩音大喇叭,大喇叭里不停地唱着《社会主义好》和《东方红》的歌曲。

  现场会这么大的事,作为主人的张弘信却没有到场,原来他病倒了,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会场上全靠着赵主任指挥安排,他给县委书记介绍了这里的大致情况,狠夸了张弘信几句,然后就和郭财峰陪着领导们察看了王家坟地块的卫星田。这块地就座落在河岸上,面积不大,估计有一亩多一点。这也是张弘信和赵主任精心设计的:卫星田块不能大,地块太大慌报高产容易露马脚,很难自圆其说。只说这块地是公社的高产试验田,经过深翻,施足了农家肥,又紧邻河水,天旱时能适时浇灌,所以才取得了高产量。

  领导们走近了卫星田,只见田里小麦梱子排得紧紧实实的,人坐上去也塌不下来。麦穗硕大颗粒饱满。领导们看了都啧啧称赞。田边上立着一块大木牌,上写:小麦高产试验田,下边还写着几行小点的字,说的是地块面积、深翻的尺度、施肥的数量和灌溉的次数。县委书记脸上绽着满意的笑容,命令县农业局的人认真仗量了土地面积,得出结果是一亩一分二厘,刨除田块中间几座坟墓占去的,确切面积为一亩零一厘。

  县委书记说,把那一厘抹掉,就按一亩计算吧。接着又对赵主任和郭财峰们说,赶紧派人把小麦梱子运到打麦场上,抓紧碾打,今天就得算出亩产量。郭财峰像磕头虫似的点着头,嘴里应着“中,中,中;一定,一定。”亲自跑去找到生产队长汪三槐吩咐了任务。于是全队的青壮劳力都涌到了卫星田里,牛车拉,人肩挑,刹那间上万捆小麦全运到了不远处的打麦场上,社员们挥舞着桑杈将小麦铺开来,全生产队的十几头牛都被牵到场上拉着石滚碾轧。

  这天也是个大晴天,火辣辣的大太阳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县委书记征求了地区领导的意见,将会场转移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这儿有几百株大柳树,一株株都长得十分茂盛,树身有将近三尺粗,庞大的树冠撑开来如同宽阔的伞盖,在河滩上交互重叠,遮出厚厚实实的荫凉。河水潺潺,清清亮亮,成群的小鱼时不时从岸边的水草丛里钻出来,在河水中间自由自在地游行。河面上水拖车飞快地滑动,蜻蜓时而轻快地点着水时而站立在水草的梢头。间或也有几只云雀或者百灵从对岸的芦苇中飞过来,在河水的上空划出悠扬的曲线。一些年轻人忍受不了难耐的酷热,扑扑通通跳进河里,高兴地大叫着。河边分布着许多泉眼,清凉的泉水沽沽地流出来,被暑热爆烤得干渴的人们纷纷围到泉边掬水而饮,清洌甘甜的泉水穿喉而过,如醍醐灌顶,叫人瞬间爽快无比。

  郭财峰让黑付廷领人从村上提来几桶绿豆汤,招待地区和县里的领导们。县委书记催问打场的进度,郭财峰说第一遍碾出来的麦子已经扬干净了,县农业局的领导正在监督称重。正说着,县农业局长跑来了,隔老远就高兴地大喊着“超了一万斤了!超了一万斤了!”他气喘嘘嘘地在县委书记和地区领导面前停下来,又喊道:“不得了啦,第一遍扬出来的就有一万零六斤了,现在正碾第二遍,估计还能再碾出几百斤。”

  听了农业局长的话,人们精神都振作起来。那些记者们齐大轰地跑到打麦场上去照像。地区领导问农业局长大约摸还能再碾出多少斤?农业局长看了看郭财峰,郭财峰说,打麦子主要是头一遍,往常打麦也就只碾一遍,铡牛草时再把麦秸抖搂一遍,还能抖搂出百二八十斤麦子。不过今儿个场上麦子铺得厚,再加上时间紧,活儿干得仓促,夹裹到麦秸里的麦粒会多不少,估约摸千把斤会有的。地区领导对县委书记说,那就不再等了,赶紧开会。

  现场会正式开始了。地区领导和县委书记都热情洋溢地讲了话,轮到郭财峰介绍高产经验的时候,赵主任说:“老郭,你不是正患喉炎吗,喉咙痛,就叫付廷代你介绍吧。”其实是赵主任嫌郭财峰说话不利索,开会讲话满嘴都是“啊你啊你”,半天也说不明白一句。黑付廷异常兴奋地接受了任务,照着原先张弘信和赵主任总结的丰产经验讲了一遍。县委书记对赵主任说,会议结束你还得暂时留下来,一是弄一个确切的产量数字好上报,二是代表我去看看张弘信。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他的,可是还得陪地区的领导回县里去汇报工作,就不能去了。

  现场会结束了,县委的吉普车前边带路,地区的老鳖车后面跟着率先离开了桂园村。几个邻近公社的书记们相约去看张弘信,赵主任说,我带你们一块去。正在这时,赵主任看见张弘俊步履匆匆地从村里走来。等他走近,赵主任问道:“弘俊,你这是来干啥?弘信好些了吗?”张弘俊叹口气说:“总算醒过来了。他是这几天上了急火,又中了暑,满嘴的大燎泡。我这是到河边采点柳树须,给他败败火。”

  赵主任说:“正好,我还得到打麦场上看看,你采了柳树须就带这几位书记去看看弘信。”张弘俊瞟了那几位公社书记一眼,答应道,马上就好。说着话就走到靠近河水的一棵大柳树跟前,蹲下身体。那大柳树紧挨着河道,半面的树根就暴露在河水里,上面长着一团团绒绒的须根,被水流漂洗得干干净净,张弘俊伸手到水里拽了两大把,站起身,对几位公社书记说:“几位领导,走吧。”几个人厮跟着往村里走,有一位前王庄公社的书记看着张弘俊手里的柳树须问道:“张大哥,你拽这些须须子有啥用?”张弘俊呵呵笑着说:“这可是一味良药哩。柳树须性凉,解毒散热。咱乡里人整天日晒风吹的爱上火,用这个熬水喝,去热散火灵验着哩。”

  赵主任在打麦场上看着农业局的人给第二遍碾扬出来的麦子过了称,就带着小肖一起去看了看张弘信,说了一番安慰加鼓励的话,趁天尚未黑就赶回了县里,向今天参会的新闻报道人员通报了卫星田的最终亩产量。县报和县广播站当天夜里便向全县宣布了这个大好消息:刘秀店公社的小麦高产试验田取得了亩产一万零九百八十六斤的好收成。这可是堵阳县有史以来的最高产量,这样的好收成只有在当今这个狂飚突进的时代才会产生。第二天的宛州日报也在头版报道了,还配上了麦田以及打麦场上大堆麦粒的照片。然而省报直到第三天才报道出来,却是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原来是本省北部一个县放出了一颗真正的小麦高产卫星:亩产量四万三千八百九十九斤!和这颗硕大的“卫星”相比,刘秀店公社的“卫星”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6、水坝上的批斗会(一)

  小麦收完了,麦茬庄稼种上了,老天爷又赶着下了一场透雨,玉米、绿豆、芝麻、花生……晚茬的庄稼苗苗出得齐整,墒情好,气温高,禾苗便噌噌噌地往上长,一天一个样子,眼见得今年秋天也会有个大丰收了。这当儿,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民们扛过了最繁忙的夏收秋种的恶仗,田地里的农活只剩下耘田锄草、防治虫害,相对安逸轻松了不少。正当百姓们松了一口气,准备过几天安稳日子的时候,省里一道指示下来,平静的村庄里便又被搅和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

  全省各地大修水利、大练钢铁的战役打响了。

  青壮劳力们又被分派到了各处的工地上。张寄的父亲张政文又要离开待了不久的家了。

  本来这些年水利建设就一直在搞,各地到处都有正在兴建的水利工程。那些工程有国家级的、省级的、地区级的,也有县级的。而现在省里又提出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全面开花,不仅要县县搞,而且要社社搞,村村搞。之前没有完工的大型工程要继续建设,各县、社、村也都要搞出自己的小型水利工程。原先曾在大型水库干活的人一律回去复工,村子里就又只剩下妇女老幼弱旅残兵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留守人员现在不只要承担起地里的农活,而且还要肩负起修建公社和村里的小水库的艰巨任务。

  刘秀店公社的水库选址在石漫滩村。石漫滩地处桐柏山向西北方向延伸的余脉北坡下,一条从山上流下的银涧河长年不断,沿途又汇合了几条较小的溪流,流经石漫滩村南的时候水势已经很大。石漫滩附近地势平缓,河水在这里渐渐积聚成一片小湖,然后拐了个弯从石漫滩村东黑石坡下向北汇入淮河的支流一一金沙河。于是张弘信和公社管委会的其他领导研究决定在石漫滩村南银涧河水拐弯处依坡就势修建一座水坝,扩大小湖的水域,是个用工少见效快的巧妙方案。

  桂园村的水坝选址在村西的小河上。这条小河也是流入金沙河的,只不过它是自北而南,而银涧河则是自南而北。这条小河平常年份水量不大,总是潺潺湲湲欢快地流着,象条银色的飘带从村西北方向悠悠地飘过来,飘过村西,又飘向村南。又象一张摇床,从北西南三面将桂园村围裹起来,让桂园村显得静宓而富有神采。它更象一架瑤琴,整天叮咚叮咚地为桂园村的村民们奏着清丽的音乐,白天拂去人们劳累的烦苦,夜晚伴人进入梦乡。

  在小河上修大坝是郭财峰和黑付廷决定的,大多数村民却持反对的态度。因为这条河虽然水量不算大,但它孕育了两岸成片的竹林和芦苇,更有一个连着一个的荷塘,以及一串串的打靛池。况且村西就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一座颇有些年头古色古香的石桥将村子和这条大路连在一起。这些都给村民们带来愉悦,带来财富,也带来作为桂园村民骄傲的资本。如果修了大坝拦水蓄洪,这一切都将被淹没,那么不仅村民们会减少许多收入,桂园村的神韵也将丧失殆尽,成为一个毫无特色,毫无内涵,一穷二白,露着破败象的村庄。

  因此,村上几个有见识的老者决定去公社找张弘信,想让他来改变大队这个混帐决定。可是他们白跑了一趟,张弘信到县里开会去了,压根儿就没见着人。

  尽管许多人反对,截断河流修建水坝的工程还是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普通百姓的意见在郭财峰眼里是屁也不如的。村里的事情他虽然明面上很尊重公社书记张弘信的意见,可私底下也并不把张弘信真正当回事。他仗着在县里有靠山,他的一个姑表弟郑怀新是县委的委员,如今在新县委书记面前正当红,据说马上就要提升为副县长了。在村子里他的权势也是更胜过张弘信,这不光是因为郭姓是这个村里最大的家族,还因为他有一个极得力的帮手黑付廷。

  黑家也是一个不小的家族,村西北角上那一大片地方住的都是黑家的族人,黑姓人虽然没有几个能拿上台面的,但是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基因:好勇斗狠,阴险狡诈。解放前黑姓家族里曾出过几个土匪小头目,把这一方禍害得民不聊生。解放了,能说会道狡狯善变工于投机钻营的黑付廷假装积极,参加了民兵队,事事跑前跑后,很得解放军工作队长的信任,就被任命为桂园村的民兵队长。后来乡村基层政权建立了,解放军工作队撤走了,郭财峰成了村里的大头目,他就紧贴上来。

  郭财峰有一个瘸腿的儿子叫郭正红,长得丑身体又有缺陷,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媒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都没成。郭财峰很是着急,黑付廷就把自己刚刚年满15岁的妹妹嫁给了郭正红。从此他就成了郭财峰的心腹,他又鬼点子多,许多事情上郭财峰还要靠他出谋划策。黑付廷的舅舅王成自本是十几里外王家庄的人,在老家混得不好,黑付廷便向郭财峰提议将王成自弄到桂园村当了大队会计,郭财峰还提携他入了党,做了党支部的委员。黑付廷虽然还没有成为党员,可是党支部里有两个掌实权的都是自家亲戚,再加上他掌着握有真枪实弹的民兵队伍,自然也是威风凛凛。这样一来,整个桂园村便成了郭黑两家铁打的江山,郭财峰和黑付廷也就自然成了这个小小王国里的土皇帝,说一不二。

  水坝开工几天后张弘信才回到村里,几位老者向他陈说村上修建水坝的弊端,他也深有同感,但见生米已成熟饭,只惋惜地啧啧了几下嘴唇,并没有制止郭财峰们,他眼前的首要任务是抓好石漫滩水库的建设。因此他到村西工地上略略看了两眼,夸奖郭财峰工作雷厉风行干得好,之后便急忙赶回公社去了。

  按照往年的规定已经到了开学上课的日子了,桂花姑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都盼着赶紧复课。新学期开始后她们就该读五年级了,对知识的向往更加迫切了。可是她们等啊盼啊,却迟迟不见开学的动静,四处打听得到了一个很是令她们惊讶的消息:薛桥小学要撤掉了,所有学生都到刘秀店小学去读书。不过现在全县的中心任务是水利建设,教育也要为这个中心任务让道,各学校无限期停课,所有师生都必须到工地上劳动。小姑娘们一肚子的失望和无奈,一个个象蔫了的嫩黄瓜,垂头丧气,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张寄和他同龄的小伙伴们却是玩的兴头正足。每天午后他们都成群结伙地到河边钓鳝鱼捉螃蟹,到闲置的打靛池里光着屁股去游泳。一个假期里,张寄在比他大点的孩子的帮助下泳技大进,不仅学会了仰泳,学会了扎猛子,还学会了踩水。从村西的光滑的大石桥到村南挺远的长毛坑,长长的宽阔的河滩上楊柳成林,翠竹成片,芦苇蓊蓊郁郁,水边上荷花盛开,水禽和鸣,这是一方叫孩子们着迷,乐而忘返的极乐世界。

  听说推迟开学,张寄并不以为意,听到原先的学校要裁撤了,他却有点担心:“桂花姑,你说到了新学校马老师还会教我们吗?”桂花姑叹了口气,十分惆怅:“谁知道呢!”

  大坝开工后这帮小孩子不能象之前那样自由自在了,黑付廷把他们编成了组,打夯,抬土,和大人们干一样的活。黑付廷还时时给他们训话:你们都要好好干,你们的劳动表现大队会反映给学校的。不好好干的大队会让学校开除他,戴上小坏份子的帽子,永远在生产队里劳动改造。

  小家伙们都被吓唬住了,大气不敢出,小小的心灵上象被压上了一轮巨大的石碾盘,令他们窒息。他们卖力地干活,汗流浃背,尘土满身,脸膛被阳光暴晒加上尘土和汗水的污染,黑黑紫紫青青苍苍,个个象戏台上的大花脸。他们瞬间都象变了一个人,毫无顾忌的欢笑声没有了,沉默寡言地干活,干活,干活,他们过早地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残酷和悲哀。

  刘秀店学校的部分老师也被派到桂园村水坝工地上劳动了,让张寄和桂花姑觉得奇怪的是没有见到马老师。马老师的老家在刘秀店北边的另外一个公社,莫非他回老家了?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孩子们猜测着,惦念着,没用多久谜底便揭开了。这天下午,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黑付廷带着两个民兵押着马老师来到大坝上。两个民兵站在马老师身后两侧,一人扭着马老师的一只胳膊。黑付廷喊道:“大家停下来,现在开始批斗新揪出的右派分子马书玉。”

  7、水坝上的批斗会(二)

  “右派分子?”张寄怔住了,桂花姑怔住了,原来薛桥学校的学生们都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马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老师啊,怎么突然成了右派了呢?

  黑付廷宣布道:“马书玉反对省委大搞水利建设的指示,说省委安排的县县搞社社搞村村搞水利建设是劳民伤财,还说县里让学校停课是误人子弟。反动至极,一定要把他斗倒批臭!”

  黑付廷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打倒右派分子马书玉!”这个人是刘秀店学校的教师丁俊德,二十多岁,平时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见了有点权势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凑上前套套近乎,见了他认为没什么用的人却是斜眼相看。只见他边喊口号边从人群里走出来,一把将马老师拽了个趔趄,对旁观的人说:“快,炒他的铁蛋。”

  所谓炒铁蛋者,是多人围成一个圆圈,将被批斗者圈在中间,周围的人有的用手推,有的用脚踹,不能停歇,被批斗者被推踹得东歪西倒,几番下来,便头昏脑胀,多有高血压心脏病患者当场晕厥死亡的。这种折磨人的方法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是在土改斗地主,三反五反,反右派各个回合的政治运动中广泛地流行着。

  丁俊德带头,有几个人在黑付廷和丁俊德目光的催促下不很情愿地站出来,将马老师围在中间,推搡起来。马老师在石漫滩水库已经被批斗过一场,早已鼻青脸肿身衰力竭了,丁俊德狠狠一推,马老师就被推倒在地,额角磕在打夯石上,血流满脸。桂花姑从人群里冲出来喊道:“马老师!马老师!”她蹲下身托起马老师的头,拿手帕搌着马老师脸上的血,冲着黑付廷和丁俊德们大声吼:“马老师是个好老师,你们不能批斗他。”

  这时候黑猴、铁蛋、张寄和石头等一群小学生也都拥了过来,围在马老师身边,齐声喊道:“对,马老师是好老师,谁也不准批斗他!”黑付廷说:“马书玉是右派,县上已经定性了,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丁俊德讨好地应声附和道:“对呀,你们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小学生们目睹了他推打马老师的恶行,已是满腔怒火,十分厌恶这个助纣为虐的家伙。“真是个小人!得治治他。”只见黑猴同小伙伴们小声嘀咕了几句,张寄问道“是真的吗?”黑猴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和我二叔在集上亲耳听见他说的。”张寄说“那就快点揭发他,看他还敢这样猖狂欺负马老师。”

  于是,黑猴高声质问黑付廷:“马老师想叫学生上课你们就说他是右派,那说蒋介石好的人是不是右派?”

  黑付廷两眼放光,好象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忽然发现了一堆金银财宝,连声问道:“是谁说蒋介石好?是谁?快说。”

  黑猴手指着丁俊德:“就是他。”

  丁俊德慌了,脸庞立时胀紫了,声嘶力竭喊道:“你这个小猴子,不要胡说八道!”

  黑付廷也问黑猴:“对呀,你有啥证据?”

  黑猴不慌不忙一板一眼地说:“前天下半晌,我和我二叔一块到刘秀店街集上给队里的大黄牛钉掌,快走到铁匠铺的时候,就看见了丁俊德。他东张西望地找什么东西,好象没找到,就说蒋介石走了,把卖烤红薯的人也带走了?”

  黑付廷问丁俊德:“你说过没说过这样的话?”

  丁俊德支支唔唔说:“我,我那也不是说蒋介石好啊。”

  “你就是在说蒋该死好。”孩子们齐声反驳。

  “是啊。你的意思不就是蒋介石能让你吃到烤红薯,共产党叫你吃不到烤红薯了吗?”黑付廷也质问说。

  几个教师早看不惯丁俊德的行为。原来马老师只不过私下对老师们说孩子们年龄都还这么小,在工地上也干不了多少活,学校停课反而会耽误孩子们的学习,因小失大。是丁俊德添油加醋汇报上去,马老师这才遭受这样的磨难。教师们觉得丁俊德就是一个丧门星,为了自己往上爬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教师中的败类既恨又怕,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他在背后戳上一刀,想教训一下他让他尝点苦头,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这下机会来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地数说着丁俊德的劣迹。孩子们高声喊起打倒丁俊德的口号。丁俊德被炒起了铁蛋,这回老师们都很用劲地推搡他,替自己也替马老师出着心中的恶气。

  黑付廷叫来两个持枪的民兵,命令他们把丁俊德反绑起来,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木牌上用黑墨写着“反革命分子丁俊德”,“丁俊德”三个字上还打上了红色的大叉叉。两个民兵遵照黑付廷的吩咐先押着丁俊德在工地和村子里游行示众,孩子们都齐大轰地跟在后边喊着口号,然后押解着丁俊德到石漫滩工地上继续批斗。

  黑付廷也跟着到石漫滩去了,他要向公社领导汇报。这里的工地上只有生产队的干部在领着干。桂花姑和几个女同学把马老师搀扶到桂花姑家里,张寄叫来了爷爷,张弘俊看见马老师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做孽呀。”他小心奕奕地清洗了马老师的伤口,涂上自己配制的药膏,对桂花说:“把马老师扶到我住的屋子里吧,我亲自照顾马老师,方便点。”

  张寄和桂花姑一边一个把马老师扶到隔壁张家院子里。张寄家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堂屋住着张寄爹妈和几个孩子们,灶台也砌在堂屋正中那一间。东屋靠里的一间是爷爷的住室,靠外的一间是爷爷的工作室,摆放着两个大药橱,还支着一个炉子,靠一侧的墙边是一条长几,长几上摆放着加工药物的工具。爷爷将马老师扶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从药橱里选了几味中草药放在一只坛子里熬煮。对马老师说:“眼下天气暑热,你受了冤屈心中燥烦,邪攻少阳,郁而化热。我给你配了一剂小柴胡汤。和解少阳,兼补胃气,祛邪补正。”

  爷爷问张寄道:“孙子,你还记得小柴胡汤的配伍吗?”张寄随口答道:“小柴胡汤和解功,半夏人参甘草从,更加黄芩生姜枣,少阳万病此方宗。”

  爷爷微微一笑,又问道:“那各味药的功能呢,能说上来吗?”

  张寄眨巴了一下眼睛,思索了一下说道:“本方中七味药,柴胡苦平,入肝胆经,透解邪热,疏达经气;黄芩清泄邪热;半夏和胃降逆;人参、炙甘草扶助正气,抵抗病邪;生姜、大枣和胃气生津液。使用此方剂后,可使邪气得解,少阳得和,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得平,有发汗降解热毒之功效。”

  马老师听张寄说得头头是道,高兴得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夸奖说:“真是个聪明孩子。”

  张寄的妈妈到南河洗衣服去了,把几个小孩子也都带到河滩上去玩了。此刻都不在家,所以院子里很清静。爷爷服侍马老师喝过药汤,又到堂屋熬了一碗小米粥,也让马老师吃了。孩子们看马老师精神好点了,就都回到工地上干活去了。

  8、公共食堂好

  天刚擦黑,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县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了。这对乡里人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乡村的文化娱乐活动向来很缺乏,农民们劳累一年顶多能在庙会上看一场草台班子演的戏,偶尔还能遇到流浪艺人来村上说一段三弦书。这些人大都是半路把式,演技低劣,演出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乞讨方式,所以并不很受农民的欢迎。大家最希罕的是这些年才流传到乡村的新鲜玩意儿一一电影。简直太神奇了,一张幕布上,能有人物活动,能有风云雷电,能有世间万物。有人看过皮影戏,觉得和电影有点象,可是皮影戏需要有人在幕后舞弄,需要有人说唱,一看就是假的,电影幕布上的一切却是活灵活现,完全象真的一样。

  农民们盼着看到电影,然而全县只有一个电影队,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一回。听说县城倒是有座电影院,象戏园子一样,每天都演放,可那不是农民们能去得起的地方。试想,谁若是丢下地里的活计跑到县城去看电影不被骂死才怪,况且干瘪的腰包里也根本没有买票的钱。自打张寄记事起,这么几年来他只看过一次电影,他的小伙伴们保持着和他一样的纪录。记得那次放的是《白毛女》,弄哭了全村的人,女人们哭得嗚嗚咽咽的,七嘴八舌地咒骂黄世仁不得好死。

  电影要等到天黑透才能开始放,可是太阳还没有落山,大队部门前的空场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板凳、竹椅、麦草拧成的墩子。各家的孩子们会派出一个代表在这里守望,以防来得晚的人抢了自家靠前的位置。张寄和铁蛋几个去送马老师了一一马老师自打被连续批斗后身体很虚弱,虽经张寄爷爷精心调护略有好转,无奈他精神上受打击太大,一直缓不过劲儿来,萎靡不振,心情抑郁。他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人们,张弘俊私下里找到张弘信通融,公社给他特批了假条一一于是张寄家看电影占位置的任务便由他的妹妹小琴担当了。小琴快满七岁了,人小嘴利害,伶牙俐齿的,吵起架来许多大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张寄和铁蛋们惦记着看电影,将马老师送到家后谢绝了挽留,一溜小跑地往回赶,跑到村口就听见了发电机嗵嗵嗵的响声。他们各自回家拿了一块干粮边啃边跑到电影场上。

  电影开始了。今晚放映的是《公共食堂好》,电影一开始就看见一个老汉手里拿着煊腾腾的大白面馍馍,乐得合不拢嘴。还有成群的象村人一样的农民们坐在宽敞的饭堂里,穿戴整洁的炊事员将丰盛的饭菜摆在八仙桌上,农民们快活地吃着喝着说笑着,夸赞着公共食堂就是好。

  看电影的村人们被银幕上的画面馋得直流口水,由衷地感叹说:人家那里咋恁好哩?啥时候咱们也能享享这个福啊。

  村民们没有料到,这一回他们竟然心想事成,幸福突然降临了:电影结束的时候,大队书记郭财峰就着电影机的大喇叭宣布说,桂园村也要象电影上放的一样成立公共食堂了,地址就定在大队部旁边的范家大院。他让范家的人明天就搬到村北边的空屋子去,范家人成分是破落地主,不敢反对,乖乖地答应了。

  公共食堂的筹备工作第二天就开始了。郭财峰和黑付廷商量决定了公共食堂管理员和炊事班的人选,他们的选择条件只有一个:听话。

  郭财峰指派王成自亲自指挥着炊事班人员在范家大屋里拆墙破壁,砌灶安锅。村上公中本来就有一口口面四尺的大铁锅,那是供村民逢年过节有重大事件之时杀猪宰牛用的,先砌上做为大汤锅使用,又派人到县城买回几口大锅,忙忙叨叨好几天总算就绪了。

  供应几百人吃饭的大食堂要开火,这在桂园村可是史无前例的天大的事情。照过去的做法,凡是举行这样重大的事项之前一定要卜卦定下黄道吉日方可进行。可是眼下正在开展破除封建迷信移风易俗的运动,这也是上级下达的死命令,郭财峰有点犯愁。照老规矩办就违背了上级指示,不照老规矩办他心里总有点影影绰绰的疑惑,况且万一开张不顺又无法向村人交待。黑付廷给他出了个主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大力宣传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私底下让王成自回王家庄找老卦师卜卦,听说他们村那个老卦师卜卦很灵验哩。郭财峰点头称好。

  王成自得令屁颠屁颠去王家庄了,这里黑付廷指挥着继续完善大食堂的准备工作。他让开设了两个饭堂,一大一小,大的自然是村民大众吃饭的地方,小的是专设的大队干部用的歺厅。饭堂里摆设的桌椅都是从村民家里征用来的,有的村民不情愿,黑付廷就黑着脸吼:连你的人都是公社的了,你住的房子用的桌椅床柜也全都姓公了,你还想着私有,是想当反革命分子去游街示众的吧?几句话便让村民胆战心惊,乖乖地缩到角落里,听凭屋子里的桌椅家俱被黑付廷指挥着一群心腹民兵洗劫一空。

  公共食堂开伙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这是王成自从王家庄卜卦先生嘴里讨来的黄道吉日。

  其实,六月六本来就是个挺隆重的节日。这天太阳一出来,便火辣辣的,张寄和两个弟弟的床正对着窗户,大早上就出了一头的汗。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爷爷和妈妈已经开始忙活了。爷爷说,孩子们,要过节了。妹妹张琴、大弟弟张硕,还有刚刚一岁的小弟弟张民也都从床上爬起来,高兴地叫喊着“过节啰,过节啰!”

  爷爷让张寄打帮手把药橱抬到了院子里,又把一摞一摞的书籍搬出来摆放在大方桌上、窗台上、药橱顶上。妈妈则在几棵树之间拴了绳子,把全家人的被褥衣服搭在绳子上晾晒。

  张寄问爷爷六月六是个什么节呀。爷爷说,这个说法可多了,一个地方的人一个说法,一个地方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过法。过去皇帝在的时候,六月六是皇家的洗象节。那个时候啊咱们中国很强大,每年都有许多藩邦属国向咱们的朝廷进贡,进贡来的都是些稀罕物,南方的暹罗、掸国、安南、缅甸每年都要进贡大象。朝廷年年要举行些庆典,比如说祭天拜地祈祷丰年,新皇登基,打了大胜仗,总之吧,凡是朝廷要进行重大活动的时候,都要摆出好大好大的仪仗队。这仪仗队里大象可是少不了的,给它们披挂着绫罗绸缎金绦银带,辉辉煌煌的,那大象体型又高大,可威武了。

  张寄长这么大连县城还没去过,没有见过大象,就问:“大象比先前咱家的黄犍牛还大吗?”

  张寄家原来有两头牛,黄犍牛体型庞大,张寄踮起脚尖伸直手臂都摸不到黄牛的背。后来入了社,这黄牛就成了生产队的了。

  爷爷说,大,那可比黄牛大多了。爷爷年轻时曾经跟着他的师傅到过一次北京,听说了不少古经儿,也看到了不少新鲜事,一说起来就兴高彩烈,收不住话头:

  “那些大象都是从热带地方来的,打小就喜欢玩水。到了六月六,京城也很热了,象奴们一一就是专门给皇帝喂养照顾大象的人一一把大象赶到积水潭里去洗澡。京城的老百姓平时也很难看到大象的,到了大象洗澡的日子,就人山人海样挤着看。”

  “咱们这儿离京城几千里远,老百姓又看不到大象洗澡,为啥也要过这个六月节哩?”

  “六月节不光是给大象洗澡啊。”爷爷继续解释说,“六月六,就是皇宫里也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比如皇帝皇后坐的銮驾、皇史馆里的书籍档案,也都要摆出来晾晒,防止虫蛀。”

  “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们这一天也要把经书搬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和尚道士们就叫六月节是晒经节。”

  “到了咱们老百姓,这一天晒晒衣服被褥,有书的人家再晾晒一下书籍。男人们还要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女人们也要在家擦洗下身子。这一天家家户户烙干馍,喝茅茅根嫩竹叶熬的水。吃的清淡点。总之六月六就是个搞卫生讲清洁防病祛灾的节日。”

  这时张寄妈妈不无担忧地插话道:“昨儿个黑付廷说今儿个公共食堂要开伙,以后各家各户都不许再私自生火做饭了。还领着一大队民兵把各家的锅碗瓢盆米面粮食全收走了,这会儿都日头三竿高了,咋还没听见公共食堂开饭的信儿呢,这个六月六孩子们还能吃上干馍吗?”

  所谓干馍者,就是用白面擀成薄薄的饼,两面沾上芝麻,放在鏊子上烙,烙熟了就变得干干脆脆的,咬在嘴里酥酥的,是孩子们顶爱吃的食物。

  几个小孩子都在叫饿了,张民也哭闹起来,可是家里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了。张寄说,我到大食堂看看去,问问他们啥时候能开饭。

  张寄跑到公共食堂的时候,只见大院里围满了人,都是饥肠漉漉等着开饭的社员们。院子里用石块砖头支着十几张铁鏊子,炊事员们手忙脚乱地烙着干馍。烧鏊子用的是麦秸,又是在院子里,时时会有一阵风吹来,将轻飘飘的麦草和麦秸灰吹得满院都是,炊事员们一个个烟薰火燎灰头土脸的,连院子正中间大簸箩里烙好的干馍上也落满了一层黑灰。

  “快点吧!要饿死了!”社员们催促着。有个炊事员汗水鼻涕一起流,他伸手在鼻子和脸上捋了一把甩到地上,然后在油渍麻花的衣襟上蹭了一下手,就又手托着面饼往鏊子上放。眼尖的陈三嫂尖叫一声:“你个李大癞子,恶心死人了。擤了鼻涕也不洗手,你这做的是人吃食还是猪狗食?”

  “说什么呢?”食堂管理员呵斥道。这个五大三粗做过屠夫的人叫魏丰收,是黑付廷的大舅子,仗着妹夫的权势整天吆五喝六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咋着?大中午了还不能让大家吃上早饭,你们还有功了?”陈三嫂一点也不示弱。

  “是啊。大家肚子快饿瘪了。看看你们这伙人,一个个肮里肮脏的,磕碜死人,是谁选的?我们强烈要求全体社员投票重选炊事员。”

  魏丰收见众怒难犯,低声喝令李大癞子进屋去烧粥。李大癞子气鼓鼓地胀红着脸朝屋里走,走到立在墙边的大烟囱旁时,挥手使劲拍了大烟囱一把,他本来是因为被陈三嫂们骂了一顿憋闷的慌,想发泄一下,没成想那根昨天刚砌好的大烟囱不够结实,竟咣咚一声被他拍倒了。砖块和泥巴块子轰隆隆地倒了一地,装了干馍的大簸箩也被一堆碎砖砸破了,焦脆的干馍碎片四下飞溅,眼见得大食堂开伙的第一顿饭要泡汤了,今年的六月节看来全村人只能喝凉水过了。

  人群炸锅了。大家怨声载道。本来就有不少人是反对办公共食堂的,这会儿更是群情激愤。郭财峰黑付廷王成自们原本正坐在小餐厅里吃喝着,这时候不得不从小歺厅里走出来,安抚人心。黑猴拽了张寄一把,又扯着铁蛋和石头,四个人悄悄溜到人群外面蹑手蹑脚钻进了小歺厅。

  “哇!”一进门,四个小孩子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只见八仙桌上的大盆子盛着满满一盆子煮熟的鸡,还有一盆子煮鸡蛋和一大筛子的干馍。这些鸡和鸡蛋自然都是黑付廷指挥着民兵从村民家中搜刮来的,美其名曰是大队要办养鸡场,谁知却早已成了大队干部的盘中餐。黑猴说:“快,大家快包上点拿回家。”几个小孩子各自找到一块蒸笼布分别包了一只鸡和十几个熟鸡蛋,石头还要拿干馍,张寄说:“那东西太显眼,不要拿了。”石头禁不住干馍的诱惑,到底还是包上了一摞子。张寄想了想,也拿了几张干馍塞进怀里。几个人从后边的窗洞里钻出去,小心奕奕地拐了几个弯,远离了公共食堂的大院子,小猫一样哧溜溜各自钻回了家。

  张寄回到家里,悄悄把战利品放到一个角落里,找东西盖好。因为他不确定爷爷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路后会是什么态度。爷爷有空的时候总是给他讲些“嗟来之食,盗泉之水”、“管宁割席”一类的故事,要求他从小就做个“志者”“廉者”,要做个君子不能做小人。可是他又直观地觉得今天他和黑猴们的行为没有错,郭财峰黑付廷们才是“贪者”,是“小人”。这样想了他心里就有些坦然。

  爷爷正熬着败火的茶汤。因为他是个医生,配制药膏炮制药材需要锅釜擂臼等工具,黑付廷也顾及到张弘信的面子,所以没有把他们家的铁锅全收走。来不及去采新鲜的白茅根白芦根,爷爷就用药橱里现成的干茅根和淡竹叶来代替。张寄对爷爷和妈妈讲了大食堂的状况,爷爷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这伙人弄不成事,唉,老百姓要遭磨难了!”

  张琴张硕张民一听说大食堂的干馍都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都齐声哭起来,叫着饿。妈妈着急说,我再去看看,总得叫小孩子们先吃点东西吧。张寄拽住就要出院门的妈妈,对爷爷讲了他和黑猴们做的事,有些忐忑地问:“爷爷,我这样做不对吧?”爷爷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让他赶紧把东西分给几个小孩子吃。当手里拿到干馍的时候,三个小孩子全破涕为笑了。张寄叮嘱他们说:“你们要记好,这个事任谁都不能说。谁若说出去不光要打屁股,以后再有啥好吃的就一点也不给他吃。”小家伙们一个个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大哥放心,保证不说。”张民还奶声奶气地加了一句:“谁说谁是小狗。”张寄和妈妈都被他逗笑了。爷爷没有吃张寄拿回来的那些东西,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半天空发呆。

  尽管公共食堂开伙第一天就搞砸了,尽管多数村民都反对,但大食堂还是坚持办下来了,因为这是大势所趋,所有的村子都是这个模样。善良、温和、驯顺大概是中国农民们的最大特质吧,只要还有一道缝隙可供苟延残喘下去,便不会爆发激烈的反抗,也许是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在人心中留下的烙印太深了。

  食堂还算顺当地办起来了,可是村民们却一次也没有吃到电影里那样煊腾腾的白面馍馍。每顿开饭时他们拿着饭票换来的总是黑黢黢的高粱面、红薯面窝窝头,缺油少酱的白水煮萝卜或者干干巴巴的炖白菜帮子,抑或是煳里巴唧的面条糊涂汤。没滋没味的,好歹还能填饱肚子,社员们也都忍了。就是眼瞅着公共食堂里那班工作人员一个个膘肥体壮起来,打饭时亲眼看见炊事员们将大家根本尝不到的喷香扑鼻的鸡鸭鱼肉端到小歺厅里去,也没人公开说什么了,好象大家已经承认了一个现实: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当官的多占点吃好点似乎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9、南河湾的故事

  入了伏,天气越来越热了,到了中午,铁锹把、石夯把都是烫手的,连生长在河边的柳树叶子也被炭火盆般的大太阳烤蔫巴了。水坝工地上人们泗水汗流的,大食堂的饭菜又难以下嚥,人人都似缩了水的小葱,软塌塌地打不起精神。勉强举起石夯,落下去也是轻飘飘的,砸不出二指深的坑。往坝上运送泥土的,挑着担子一搖三晃地,常常有人走到大坝半坡上两腿发软倒下来,连人带泥筐骨骨碌碌滚到坝底河滩上。大家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郭财峰不得不答应了大伙歇晌的要求,吃过午饭后可以眯一小觉,恢复一下体力。

  黑猴、石头、张寄、铁蛋这帮半大小子正当精力旺盛猪嫌狗不爱不安分爱折腾的年纪,他们嫌大坝上的活计既劳累又单调,听大人们打夯喊号子起初还有点新鲜感,听了两天就腻烦了。那些打夯号子翻来复去就那几句话,听久了叫人耳朵眼里起茧子。四个人开动脑筋寻思有意思的活计,最后想到了白先生。

  白先生是个孤老头,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乡村里被称为“先生”的人不多,一是过去的教书先生,一是给人扣脉诊病的医生。再有的,诸如看风水的,算命的,人们并不称他们先生,只简单称一个“先”,如“阴阳先”、“算卦先”,这个“先”字念起来是一定要带个儿化音的。这样讲起来既轻巧,也标明了这些人与教师和医生的区别。

  白先生却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人。他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也不会看风水,更不会给人瞧病。人们之所以称他为先生,大概和他那件整年不下身的长衫有关。白先生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背有点弓,因为少了一只耳朵,所以无论冬夏,头上总顶着一方靛蓝色的头巾。身上则冬天是一件靛蓝色土布棉袍,夏天将棉袍里的棉花拆出,就成了一领夹长衫。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走路干活都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却会打鱼,还会打猎。他有一张扒网,每到深秋刮大风的日子,他会肩扛着那张扒网到南河湾里去,在背风的崖岸下扒出一网一网的小鱼和河虾。他还有一杆鸟铳,夏收秋收之后,土地上少了庄稼棵子覆盖,野兔不好藏身的季节,他就会背着鸟铳在旷野上漫游,运气好的时候出去一天能掂回好几只野兔,间或也会收获一些鹌鹑和斑鸠。

  因为他有这个专长,再加上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大坝上干重活,队里就委派他做了“除四害”专干。

  何谓“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是也。上级说,苍蝇蚊子危害人们的健康,老鼠麻雀耗费人们的粮食,都是万恶不赦的,都在必须消灭之列。县里还在县城最热闹的地方立了一块巨大的擂台榜,擂台榜上名目繁多,比如各公社的粮食产量、修水库的进度,移风易俗的典型事迹,除四害的成绩:抓了多少老鼠麻雀,填平了多少容易滋生蚊蝇的臭水坑,改造了多少土茅厕……榜单上画满了红旗和黑旗,各公社的成绩一目了然:红旗多的自然是先进,黑旗多的无疑就是后进了。那时候各公社每天敲锣打鼓上县里报喜的队伍络绎不绝,报喜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的带去的是个特大个儿的大南瓜,有的是土高炉里炼出的一块铁疙瘩,还有的是一叠叠从老百姓家里抄出的门神灶神的画像,更令人惊异的还有一条条从老年妇女脚上撕扯下来的长长的裹脚布,一堆堆的死老鼠和死麻雀……县城里整天都是锣鼓喧天的,一派生气勃勃万紫千红的景象。

  县里这样搞,各公社自然也就照猫画虎,上行下效。每日对各大队的各项工作进行评比,大喇叭白天黑夜哇喇哇喇响个不停,一会儿表扬这个大队成绩显著,一会儿又批评那个大队拖了公社的后腿。开干部会时,先进大队的干部披红挂花,落后大队的干部手举黑旗颤颤站立,会台上黑红分明,气氛热烈。

  桂园大队在放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