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想去死,我和自闭症孩子的自救笔记

    采访、撰文?| 杜鹃

  孩子患有罕见病,像一道天罚,把黄丹的人生轨道甩了一个弯,弯进与社会脱节的角落。

  而她则在角落里,不断地与孩子、家庭、医疗机构困斗。

  大约5年前,刚刚2岁的儿子汉堡确诊了发病率仅有1%的儿童自闭症,对黄丹来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不停地奔走在深圳的各大儿童医院,直到所有医生给出相同的结果,她都百思不解,一个才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得自闭症呢?

  凭借常年做高管积累下来的冷静处理问题的能力,黄丹只给了自己非常短暂的崩溃时间,她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心态,决心与儿童自闭症这个医生口中“终身不可治愈”的精神障碍,进行一场长久的斗争。

  毫不犹豫地,黄丹成为了一名全职妈妈。哪怕在这之前,“全职妈妈”是她不认同的一类女性,认为女性全职在家照顾孩子,无异于母职绑架。

  但现在她知道,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十几年里,她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全职在家对孩子进行干预,帮他成长为一个普通小孩。

  5年里,黄丹放弃了工作、社交、娱乐,自学干预知识,考取了幼儿园教师资格证、蒙特梭利教师资格证(蒙特梭利教学法是一种全面提升儿童素质,激发潜能的教育方法,教师资格证含金量很高。)并全天候24小时陪伴在儿子汉堡身边。因为家庭收入的减半,她的消费逐渐降级,夫妻俩这些年的积蓄,眼看就要见底。

    幸运的是,汉堡情况虽没有彻底好转,但日常行为已与普通孩子差异不大,黄丹准备给他报名小学。即使以汉堡目前的状态很可能需要她进学校陪读,她依旧希望儿子今年能如正常孩子一样入学,不愿剥夺孩子参加集体生活的权利。

  黄丹的故事,关于一个理智、冷静的母亲,该如何面对家庭突如其来的动荡与失控,又如何稳定情绪,将生活一点一滴重建。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不信,怎么就终生不可治愈了?

  现在想想,如果最初没有遇到不靠谱的医生,或是我的反应再快一点,是不是我就能更早地发现孩子的不同?

  汉堡1岁8个月之前,一直是奶奶在带,某天她突然跟我说,汉堡怎么还不会说话,大人喊他也不应,也不跟人对视,虽然喜欢拼图和看书,但很少需要大人参与互动。需要什么不会自己用手指,而是抓着大人的手去拿。

  出于担心,我带汉堡去了医院,可能是当时我们挂号的科室不对,医生只是做了一些语言方面的评估,问孩子每天几点睡觉,喝多少奶,最后说是发育得晚,让我们每天多给点奶,之前喝2次180毫升,以后要给400、500毫升。既然医生这么说,我就稍稍放心了些。

    后来是汉堡2岁3个月大的时候,我带他去日常的社科检查,那里的医生才提醒我小孩有孤独症倾向,让我们去妇幼挂儿童心理科。但直到去妇幼挂号的时候,我都没有很着急,因为汉堡只是不爱说话,不对视,不喜欢跟人互动,在我眼里是个挺“酷”的小孩。

  我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对小孩子什么时候需要成长到什么程度也不懂,一直以为小孩子只要上了早教班,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有了社会性,自然而然就会好。

  确诊自闭症的过程是漫长的,其中有一项是脑部核磁共振,要排队,大概等了一个月才排上号。期间还要做一些常规的视觉、听觉、互动等筛查,汉堡的数据都很差。

  核磁共振的结果一出,妇幼的医生拿着诊断报告看着我的眼睛,明确地说,是自闭症。说实话,那一刻我还是不信,不死心,心想怎么可能呢?我之前听说的自闭症儿童都是8、9岁,甚至更大,一个2岁的孩子还能得自闭症,这太荒谬了。

  拿着诊断单,我又去了儿童医院,找了最权威的主任医生,我印象特别深刻,那个年纪有点大的医生,前后只观察了短短几分钟,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足以颠覆我整个生活的话:“赶紧找机构干预吧,干预好的话生活能自理就不错了。”

  没有任何病因,没人能站出来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可爱的儿子汉堡就这样被医生钉上了“自闭儿童”的标签。

    我接连问了医生2个问题,他能不能上学?能不能通过一些医疗手段治愈?医生的回答是:看情况和不能。

  我至今不记得怎么从医院回的家,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我看着汉堡拿着一本书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脑子里全是特别负面的想法,完全无法想象他该怎么去面对今后的人生。

  三天里,我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趣,也无法工作,每天机械地在网络上搜相关案例。

  出乎我意料的是,还是有家长通过改变带养方式,让孩子成功“摘帽”的案例。天涯论坛上有位父亲分享了他的经历,在干预过程中他也走过不少弯路,报名干预机构,去上行为改变的课程,自己也看了大量的书籍,甚至给孩子剪了舌系带,但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结果有一天,他突然就顿悟了,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闭症,孩子的刻板行为都是带养方式不对造成的。高效、用心地陪伴互动才是干预过程中的重点。

  关于如何改变带养行为他并没有说得很详细,但足够给予我信心,别的家长能带出来,我相信我也行。

  于是,我解散了刚在起步阶段的创业公司,全职在家带孩子。在这之前,我对全职妈妈这个群体持反对态度,没有界限感和个人空间的每天带娃,即消耗又无聊,我更喜欢工作带来的挑战和胜利。

    夫妻俩经常带汉堡去公园玩

  回归家庭后,我时常会想念职场,怀念那种处理工作时的忙碌,和团队伙伴拼杀的痛快。

  但我知道,现在我有更紧迫的事情去做,帮助我儿子打开他的世界,邀请他走进我的世界。

    这是一个漫长、消耗但欣喜的过程

  干预初期,我也跟众多家长一样,试图寻求儿童行为干预机构的帮助。

  我家小区附近就有一个类似的机构,但是要排队,因为每个机构的儿童数量是有限额的,一个孩子退出,另一个孩子才能进入学习。

  带汉堡去报名的当天,他从进门起开始大哭。带教老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习惯就好了,让我交了500块钱定金。

  大概等了一个月,机构打电话来让我们去试课。上课的过程中,汉堡还是会大哭,我一直把他往前推,让他去跟老师互动,他不愿意,拽着我往外走,力气特别大,反抗情绪很严重。

  其实我当时也觉得机构里的氛围很诡异,老师只是带着孩子们拉着手围坐成一个圈,给口令,如果孩子做到了,奖励一片薯片。再站起来拍拍手,再奖励一片薯片。虽然我当时对这种干预方式也不是特别懂,心里还是划下疑问,这真的会有用吗?

  实在是因为娃哭得太凶,我跟老师说,这课我们上不了,退钱吧。带教老师劝我,之前有比汉堡反抗情绪更严重的孩子都坚持下来了,慢慢就会好,但我低头看看汉堡,再看看其他孩子,突然感觉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长期上课的孩子眼里没有光,是很麻木的状态,汉堡眼里是有光的。

  把定金要回来后,我再也没带孩子去过。

    没有外力的帮助,我只能靠自己改变带养方式去干预他。我开始高强度、密集地与他互动,从早上他睁开眼睛,我就不会让他一个人呆着。如果他去玩小车,那我去跟他一起玩,他去看书,我就凑过去给他念书,他往小池子里扔石头,我也跟他一起扔。

  每个周末,我都会带他出门,去爬山,去公园、植物园、游乐场,有时候哪怕没有目的地,也带他坐公共交通出门走走,他需要接触陌生的环境,去熟悉未知的世界。

  遇到我要去洗澡无法陪同的情况,我会要求老公顶上,不能看手机,必须时刻关注孩子。

  3岁的时候,汉堡能说话了,但说得不利索。我则开始系统地学习育儿的知识,到现在已经看了将近50本相关的书,考了幼儿园教师资格证,和蒙特梭利教师资格证。

    他每晚9点睡觉后,我会去书房看书到12点,不会熬得太晚,因为第二天还要起来带娃,得保持一定的精力,如果汉堡比我先起床,没有找到我,我会很愧疚。

  原本带娃就已经很累人了,当你这样无缝陪伴一个精力充沛的孩子,还要去自主学习,那消耗的精力和感到的疲惫也是成倍的。

  不到两年,我胖了近20斤,颈椎、腰椎经常会有刺骨的疼痛,内分泌失调,月经也不规律。以前在职场我每年还会体检,现在已经3年没有去体检了。

  身体上的疲惫,我已经无暇顾及。因为精神上的打击是更直接,更强劲的。

  每个家长在育儿过程中都会有无奈,有崩溃的时候,而我的感受则是痛苦。

  汉堡上幼儿园后,我每天最怕的事情就是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意味着汉堡又发生了一些我无法预估的事情,通常不会是好事。

  比如,他会突然打自己,在老师上课的时候冲出教室,爬到围栏上看风景,或是无预兆地在操场上疯跑。其他小朋友午睡时,他也会闹,老师拿他没办法,要求我每天中午把他接回家。

  后来我直接跟老师坦白,我已经不指望他能在幼儿园期间学到什么知识,在保障人身安全的情况下,老师们可以不用其他小朋友的标准去约束他。

  一次,汉堡死活不愿在幼儿园上厕所,当场尿裤子,老师电话打过来时,我的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

  接汉堡回家的路上,他又跑去玩石头,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失落、无助,一瞬间全都涌进来。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此时有一辆卡车把我们娘俩一起撞死,也就好了。

  这些负面情绪,我只能试着自己慢慢消解,更多时候我还是积极乐观的,生活已经这样了,摆烂无法解决问题,一切只能向前走。

    何况汉堡也不是完全没有好转。某天晚上我给他哄睡,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我贴近耳朵说:“妈妈爱你。”他奶声奶气地回我:“妈妈,我爱你。”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是非常清楚。

  我激动极了,继续说:“妈妈爱你。”他再次清晰地说:“我、爱、你。”我的眼泪瞬间滑落,这是以前他从未讲过的话,那一刻我觉得汉堡就是个非常普通的,可爱的小孩,什么自闭症无法治愈,都是骗人的,我的孩子一定会变好。

  所以哪怕很长时间里,我会无助,会痛苦,但只要想起那一瞬,只要那一瞬曾经存在,我都会跟儿童自闭症死磕到底。

    等一个希望

  全职在家干预的过程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与社会脱节的过程。

  之前忙着学习儿童教育相关的知识,忙着处理与汉堡相关的一切,等再抬头,发现我的生活已经陷入了一成不变的怪圈,难以走出,这是我唯一失落的地方。

  帮助孩子走出自闭症我自然毫无怨言,但同时,我也会遗憾失去自己的世界。

  辞职创业之前,我在香港一家上市公司做部门总经理,管理着十几人的团队,年薪在30-40万左右。每逢周末也很喜欢跟朋友逛街,去探好吃的店,日常也喜欢打扮,买衣服,会花几千块买个包,闲时跟朋友去美容院做做脸。

  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之前玩得很好的女朋友,在我成为全职妈妈后,也再没联系过了。现在身边聊得来的,只有小区里的邻居,家里也有小孩。

  这可能就是全职妈妈的困境吧,身边有个高需求的孩子需要你时刻在线,每天奔波于各种日程,没有提醒,没有参照物,久而久之,你也很难去审视自己的生活。

  我和老公分工很明确,家里还有房贷、车贷要还,孩子可以交给我,他只要努力赚钱。目前家里的开销还很大,把房贷车贷算在内,每个月开销近2万块。

  但要说没有情绪落差是不可能的,孩子刚确诊那时候,老公每天跟没事人一样,完全不着急,他压根没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

  我当时对他的态度又生气又羡慕,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如果家庭里的两个负责人都慌乱,大概率会互相推诿责任,家迟早要散的。他的心态,某种意义上让我觉得更安心。

  以前在职时,我考了南开大学金融学的研究生,现在一边照顾汉堡,一边准备论文答辩。我想着,如果之后汉堡能好转到不需要我随时守着他,那么我也要思考自己的未来。

  无间断地系统干预到现在已有3年时间,汉堡的进步肉眼可见。

  他现在已经能够基本无障碍交流,日常可以自己刷牙、洗小袜子、洗自己吃过的碗。最难得的是,他开始学会交朋友,以前他完全没有社交,表弟进房间跟他玩,他就跑出来,现在很少会再长时间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是会拽着我说想去邻居家,我知道他是想找朋友玩,同时也学会了分享。

    因为汉堡恢复的比较好,身边向我求助的家长有很多,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绝望、无助、每天比孩子还郁郁寡欢的母亲。于是我把干预的经验,无偿分享到社交账号。

  时间久了,我越发感受到,面对孩子生病的事实,不是每个家长都能平静地接受,也不能一味地要求每位母亲都时刻保持坚强。

  有天夜里,一个跟我交流比较多的母亲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她说汉堡妈妈我现在就站在天台上,马上就要跳下去。我当时非常紧张,想给她打电话,但她一直不接听,我就只能给她发信息,我说你先下来,去跑跑步,把情绪释放一下,或者大声地哭喊一次,平静之后再想想死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

  最后终于把她劝下来了。其实她家小孩已经干预的非常好,从7、8个月左右确诊,到现在1岁半,已经可以正常交流、说话、互动,只是偶尔还是会有自闭症小孩的刻板行为,比如他会突然盯着灯,盯着圆圆的东西看,不理人,但只是非常偶尔。

  那位母亲却时常因此崩溃,她会因为孩子偶发性的行为去否定全部的付出。说到底,她还是无法完全接纳孩子患有自闭症这件事,这场注定漫长的斗争,不只是孩子的,其实也是家长们的。

  该如何无差别地接受孩子的不同,并做出长期不停歇的高强度陪伴,是每位患病儿童家长需要最先做出的觉悟。

  今年,汉堡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准备给他报名。不过他现在说话还不太利索,行为上还有些不协调,进入集体生活换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也大概率会发生一些我无法预料到的困难,所以我也早已做好了陪读的准备。

  接下来的生活会经历什么样的考验,我也无法预测。但每次牵起汉堡软软的小手,感受到他回握住我的力量,我会感觉生活总是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