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残障女孩安排“性教育”,却被卷入网暴中心丨镜相

  作者:丫丫

  编辑:柳逸

  编者按:

  “网络欺凌”这一概念经常被视为一种特殊的现象,但实际上它是欺凌这一旧问题的延伸。2023年年初,“粉发女孩”和“管管”的自杀悲剧,使得网暴的阴霾还迟迟未消散于这个春天。在互联网生活中,无数躲在暗处的匿名灵魂,敲下键盘后就转身离开,只留下刀刃般尖锐又来路不明的恶意,在当事人头顶久久盘旋。网暴的中心,究竟发生着什么?那些肆意、随机、有时甚至是无聊的恶意,又会如何浸润、侵入、威胁一段活生生的生命?茫茫网络,我们与恶的距离,究竟有多暧昧?

  此前,镜相栏目发起“匿名的威胁:我们与'网暴'的距离”主题征稿,下文为本系列的第二篇作品。作者采访了当地一场网络舆论风波中心的当事人,作为一位残疾女孩的母亲、一家残疾人辅助性就业中心的运营者,坚韧、热忱的盛樱本着为人母的本能善意,为就业中心里的残障女孩们准备了一堂性教育课,却不料因此被推向了网暴的中心......然而,维权了,之后呢?比起一场法律官司,盛樱更想知道,她所受到的这股隐秘而巨大的阻力何时才会真正消失。

  盛樱,智障残疾女孩尚宝宝的妈妈,在坎坷的命运里不低头、不悲伤、更不畏惧的她,居然会被微信公众号留言提示的叮咚声,吓得魂不守舍。盛樱的惊慌失措也引起了女儿的连锁反应:她因惊厥而大叫、哭泣。在家里是这样,在盛樱创办的洁真辅助性就业中心里也是如此,她也会被手机传出的突然一声叮咚,吓得一动不动。中心里的智障女孩们,也跟着一起乱叫、乱嚷……

  “洁真中心目的不纯,利用傻子来给自己赚钱,企图名利双收……”“……什么洁真中心,看似是多么纯洁、圣洁,而实际上纯粹就是一个流氓中心。”公众号提示助手推来的一条条留言、一则则评论,都是针对盛樱和她的就业中心的。

  48岁的盛樱是一家残疾人辅助性就业中心的负责人,现下兴起的此类中心,正是针对有关残障人士就业的优待政策,给这些智障残疾人正常就业的机会,让他们也能自食其力,从而更好地融入社会。盛樱的这个就业中心,是在残联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她的智障女儿尚宝宝,还有这里的其他智障女性,她们都以手工制作蒲团、拖鞋,草帽等草编制品为业。

  残障人士们所做的编织品(作者供图)

   2018年,妈妈的中心刚成立,19岁的尚宝宝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在这里就业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智障女性。草制品的浸泡、编辫、打绺、直到出品,每一道工序她们都参与其中。工作的难易程度,是根据她们不同的残疾程度确定的,比如智障一级的,负责看管浸泡在水盆里的干草,直到将它们泡软。而智障二三级的女孩们,则可以完成编辫、出成品等稍有难度的工作。尚宝宝专门做编辫,每次她都会先将泡软的干草,一节节连结起来,分三股编成一条条麻花辫。

  中心里的智障女性,年龄最大的三十五六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尚宝宝在这里有这么多的姐姐和妹妹,非常开心,几乎天天都会早早来到中心,主动帮忙打扫卫生。

  身为智障女儿妈妈的盛樱,建立这个中心,其实是有私心的。她曾经带着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去找工作,但都因为宝宝是个智障孩子,而被拒绝。建立自己的中心,不仅给了尚宝宝工作,也使得更多和她一样的残疾女孩们有了就业机会。盛樱对这些前来工作的智障女孩,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一视同仁,也会对她们多一些怜悯和同情。女孩的家长们很支持孩子们来中心工作,少部分的男性职工,负责做一些体力劳动。

  在他们的工作间,盛樱将男女职工分开,为数不多的几个智障男职工,在外面搬抬货品。他们当中,也都是不等的一二三级智障残疾人,身材高大魁梧的大上,智力二级残疾。他快30岁了,领着这几个男职工干活,大家都愿意听他的,他也很有领头的样子。

  在盛樱的洁真中心里,共有28名智障女孩,其智力程度各不相同。其中一级重度智障残疾的,智力水平仅有三四岁小孩的程度。而最令盛樱担忧的是,她们智力欠缺,但生理发育正常,甚至超常。每次看着可怜又无辜的女孩们,盛樱心疼,对她们更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最小的智障女孩宫芳,今年刚刚15岁,是智障一级的残疾人。她长相清秀端正,性格内敛,乍一看没人会知道她有智力缺陷。宫芳却常常在来月经时,因怕血与晕血,在惊慌失措中大哭大闹。她一边跺着脚,一边用手在裤裆里抠出一大片血水,乱涂在衣服上……

  一次,干活的女孩们乱作一团,她们有哭的、有笑的,还有的披头散发跑出工作间……那是宫芳在2020年7月刚刚到中心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盛樱正在办公室联系业务,听到女工们的哭喊声,赶紧跑出来察看。院子里几个女孩子还在哭,还有的在痴痴地傻笑,大上抓紧宫芳笑嘻嘻地调戏她。盛樱见状大呵一声,勒令大上松手,大上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盛樱看到大上扯着宫芳头发,心里一惊,赶紧上前将宫芳拉扯出来。

  大上转而又去追其他女孩子,在他们的追逐中,又有两个智障男孩跟在大上身后跑着……

  盛樱的工作笔记(作者供图)

  后来,在盛樱的工作笔记里,她写道:我在办公室其他老师的帮助下,给女孩子们解了围,将大上他们驱赶进他们工作间。这一幕令我心惊胆战,这是我最不想发生、也最不想看到的,我的心脏被紧紧揪着。我决定辞退这几名男职工,却遭遇到他们家长的反对,说不是他们的孩子不好,是我的管理有问题,凭什么辞退他们。

  在洁真中心申请成立之前,盛樱要求专门招收女性智障职工,遭到了有关部门的反对。有人不允许她挑肥拣瘦,这项优待政策是给所有智障人士的,不论男女,辖区内凡有就业要求、符合条件的智障人,都要接收。对于上级这一硬性规定,盛樱不能辩驳,只得遵循。此事在当时也闹得沸沸扬扬,网上说“她目的不纯”。

  智障人士的辅助性就业是近几年才兴起的,经营时间最长的一家就业中心,开了还不到十年。盛樱的中心是后起之秀,行业竞争激烈,就业中心里无论大事小事,似乎都在被外界关注。当时也有人在网上发表言论,“干什么不好,非得弄几个傻子聚一块,是想利用她们赚钱吗?”

  宫芳月经不久,盛樱在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特意辟出一间教室,她决定给这些智障女孩们讲解有关女性的性知识。盛樱聘请了一位女授课老师,老师在心理疏导和性教育方面尤其专业。她专门给智障女孩们讲述了女性的生理构造,带领女孩们认识器官模具,解释生理活动产生的原因……老师在讲课,女孩们在听讲,而教室的窗外,有一双男人的眼睛正偷偷往里瞅着……

  盛樱聘请的老师在一旁进行专业讲解,盛樱则在另一边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解释。智障女孩们一开始把现场闹得乱哄哄的,有人还嚷着“老师是流氓”、“耍流氓了……”盛樱想,可能是女孩子们的叫嚷声,引来了窗外的眼睛偷看。课堂渐渐安静下来后,宫芳也跟着安静下来,老师讲月经时,看得出她竖着耳朵在听。盛樱悄悄来到窗外,一把揪住大上,他吓一跳、拔腿跑掉了。

  洁真中心的课程大多是在工作之余与星期天完成的,课程效果很不错,不仅向智障女性普及了性教育。也教会了她们该如何保护自己。之后,又有不少智障女工的家属:她们的姐姐、姑姑、妈妈等,陆陆续续加入进来。亲属们主要是提了些出身为智障亲属的困惑与疑问,由老师和盛樱一对一地解答。

  宫芳的妈妈几乎每堂课程都陪伴着女儿,宫芳来月经时的恐惧感在渐渐减轻,为了鼓励宫芳,盛樱在宫芳每次来月经时,会特意煮上香喷喷的红豆粥。中心里所有的女孩都会来参加这个小仪式,有的女孩给她端来红糖水、有的默默递上一包卫生巾,宫芳妈妈和盛樱拥抱着她,告诉她,女孩来月经是说明她长大了,这是要祝贺的。

  盛樱说,这些羞于启齿的性话题,一旦摆上了桌面,能够被看得见、摸得着,女孩们即使有的听不懂,以后再面对时,也就多了一些从容和平常心。宫芳几堂课下来后,对月经的处理,就像给自己换一件衣服一样自如。智障女孩高喜喜也敢于告诉老师和盛樱,自己的乳房发胀、疼痛,盛樱将高喜喜带去医院检查、治疗,症状慢慢得到了缓解。

  盛樱很清楚,在智障女孩看来,来月经了出血了,是天大的事儿,这会让她们害怕。“我怎么出血了,我是不是快完了?”“我是不是快死了?”……她们并不知道这是女生在成长过程中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更不知道月经是她们长大、成熟的标志。而她们的乳房,从最初疼痛萌出,到渐渐饱满、成熟,这个过程也会为她们带来心理上的变化。比如焦虑感、羞耻感、甚至对这块多出来的东西不怀好意。而在盛樱开设的性教育课堂里,老师会接讲解该如何爱护它、珍惜它,别让它受伤生病。同时,老师还告诫她们,这是不能让男性随便乱摸的部分,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好好保护它们。

  有一天,大家发现教室里的模具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本来盛樱觉得丢了就丢了,不过是一只塑料的且用旧的教具,也没当回事。谁知,两三天后,尚宝宝告诉她说,大上他们几个男的,躲在仓库的一个旮旯里,在戏弄那只模具。

  盛樱很吃惊,第一时间赶到仓库,盛樱厉声斥责了几个智障男孩,他们都吓一跳,仓皇逃出仓库。被丢弃在地的那只模具,已残破不堪。

  第二天盛樱刚来上班,办公室的门就被哐地推开,两个女人和大上进来。“你这里算什么洁真中心,应该是流氓中心,你为什么打我们家大上?我们今天就是来和你理论的。”两个女人指着盛樱的鼻子吼叫着,并将大上推上前。待盛樱缓过神来,三个人已经乱成一团,她说,“我没有打大上呀,你们纯属乱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吆喝,“打了就是打了,你有本事打一个傻子,没本事承认了?”

  两个女人是大上的母亲和姐姐,他姐姐指着大上脸上的一块淤青说,“你看看,你打他的事儿,傻子是不会说谎的。”盛樱百口莫辩,他姐姐要求盛樱道歉、赔偿,必须要解释清楚在中心耍流氓的事情。大上姐姐还叫嚷,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就将事情捅上残联,或者捅上网络。

  就在盛樱准备静观其变时,残联维权部门的人果然打来电话,对此事进行了了解。盛樱不得不将参与性教育课堂的智障女孩家属们,带到残联去对质、联名澄清,才将事态平息。但日后,大上也没有再来上班,他的姐姐要求中心赔偿的声音一直不断,又是做伤情鉴定又是要取证等。仅仅一块淤青,所谓的伤情鉴定,一次次递交上去。

  其实,打人这事盛樱自觉问心无愧,根本就没当回事。不曾想,不久后有闺蜜告诉她,盛樱和洁真中心的事上了网络。大多数人在网络上骂她,“什么辅助性就业中心,简直就是一个流氓中心”“拿一群傻子给自己谋利,还有良心吗?”“给傻子讲月经、讲乳房,到底什么用心?”

  盛樱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自己的就业中心真的被捅上网去了?她不知道被捅上网的结果是什么。办公室的电话来了,又一批订单下来了,这些是出口的草编艺术品。订单量大、任务急,上交时间也很仓促。盛樱顾不上网络的事儿了,她只能想,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骂的话谁也挡不住,由他们吧。

  为赶制这批活儿,盛樱提前决定让员工们加班加点,她特别看重此次的订单。2020年开始,到2021年的3月份,由于疫情的影响,她的就业中心订单骤然减少。接不到订单,员工们没有活儿干,不得不放假回家。员工们在家期间也没有工资,到六月份时,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盛樱愁得不行,等米下锅的日子真难熬,她不停地四处联络客户。

  这份出口订单的增加,一下子弥补长久的亏空,盛樱翘首以待。她在等待快一周后,突然被告知订单取消了,她赶忙询问原因,对方支支吾吾地说信誉的问题。盛樱懵了,追问是什么信誉的问题,对方客套地解释说,是来自网上的,他们也正在了解和确认。

  对方就此挂断电话后,再无任何回音,盛樱知道订单也随之泡汤。她对此很是吃惊,没有想到自己中心这点内务,竟然在网上传播如此之快、之广,而且影响之深。很快,她的闺蜜又来电说,你的就业中心,眼下恶名在外大有蔓延之势。盛樱紧张地问闺蜜,自己应该怎样应对,又该怎样挽回声誉。

  卖不出去的编织品都已积灰(作者供图)

  她和闺蜜商议着,可否自己写一个声明,予以解释和回应。闺蜜当即否决她的这个想法,因为大有越描越黑之嫌,她劝盛樱除非与大上家和解,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盛樱吆喝起来,“这怎么可以,这是无中生有的,我决不能助纣为虐,不行。”闺蜜也没有再说什么,盛樱越想越气,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要被这些无赖所纠缠。曾经做过特殊教育女子班班主任的她,对这些特殊孩子是有经验的,可如今错在哪儿?

  盛樱想,以目前的情况,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稽之争上。她要赶紧找“米”,急等下“锅”的。而在疫情期间,与她有联络的许多业务单位,车辆进不来,货品供不上。即使那家有出口任务的单位,也在后期被拒绝出口,他们对外的订单也泡汤了。

  在洁真中心上班这几年里,女职工们已经习惯了走出家门、来到工作间干活。疫情躲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非常不适应,她们给盛樱电话说要来中心聚在一起。其实,自从中心出事以来,盛樱就有种莫名的胆怯及忧虑,缩手缩脚的。她似乎越来越不敢像以前一样想说就说、想干就干了,更多的是“我干了这个,后果会是什么?”,她在心理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在网上查阅到这些诋毁她的公众号,据说在当地是比较出名的。盛樱在诋毁她文字的下面,竟然看到来自出口订单那家的某个负责人,留评说:她面对这些女孩们,真的能下得去手、狠得下心?这样的人谁还敢接近?

  盛樱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肯再合作了,大上姐姐的评论上百字,在留言区尤其显眼,“欺负我智障弟弟,动手打他,还拒不道歉、赔偿”,“她欺负完男孩子,又对智障女孩子下手”,“讲月经、讲乳房,就是对傻女孩耍流氓……”

  盛樱一一在评论区留言,希望该公号不要捕风捉影,在没弄清事实真相之前,切莫乱说。她还要求这些公号删除涉及她和中心的言论,并且对洁真中心予以赔礼道歉。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几个公号没有一点动静,既没动态更新,又不出来说话。对于盛樱的留言和要求,一致不予理睬。盛樱面对眼前的这片沉寂,时时盼望能听到微信公众号提示的叮咚声,渴望着一个回复,一个好消息。

  有一段日子里,盛樱觉得自身出了问题,幻觉、幻听,噩梦不断,夜里睡眠也不好。她从害怕听到公号提示的叮咚声,到苦苦盼着叮咚声响,她常常自认为听到了,明明很真切,翻开手机却什么也没有。明明看到一张张订单摆在眼前,一眨眼桌上是空空的。她悄悄去医院,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并有向重度发展的倾向。

  洁真中心因为好久没有订单了,一直是关闭闲置状态,大门口和院子里都长草了。偶尔有中心的智障女孩三三两两,在院子里转悠转悠,敲敲车间的门窗;有的女孩们还在院子里,喊着“盛妈妈,快快开门呀,开门吧。”空阔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回声……

  盛樱将情况上报给残联维权部,希望得到帮助解决,她势单力薄无能为力。维权部都比较重视盛樱的问题和诉求,决定帮助她受理,但业务上的事情仍需要她自己想办法。维权部帮她联系了律师,可她的本意并不是想打官司。她自己和中心都根本耗不起,她的订单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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