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是语言文字的整理者、规范者、研究者、传承者、传播者

  

  四 史官是语言文字的整理者、 规范者、 研究者、 传承者、 传播者

  文字的产生, 是惊天动地的事件, 汉民族把汉字的产生看得非常重要, 这与一些兄弟民族不一样 (尤其是与以史诗见长的民族不一样)。《易·系 辞下》:“上古结绳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可见, 发明和使用 “书 契” 的人被视为圣人。《淮南子·本经》:“昔者仓颉作书, 而天雨粟, 鬼夜 哭。” 文字发明乃是惊天地泣鬼神之举, 需要强调的是, 古人所言文字发明 者 “仓颉” 也是史官。

  《论衡·骨相》:“苍颉四目, 为黄帝史。” 作为史官 的 “仓颉”, 对文字的整齐划一起到了重要作用。《荀子·解蔽》:“好书者 众矣, 而仓颉独传者, 壹也。”在中国文化史上, 史官对于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 普及、 规范作用是居 功至伟的, 因此, 后世语言文字学家编写的规范化字典辞书, 常常托名古代 史官, 最典型的就是 《仓颉篇》 (又作 《苍颉篇》)。

  《仓颉》 本秦丞相李斯 所作, 后来也包括 《爰历》 《博学》, 合称 《三仓》, 统称为 《仓颉篇》。其 对中国通用语言文字规范化史影响非常深远。许慎 《说文解字·叙》 对此做 了专门记载:“孝宣皇帝时, 召通 《仓颉》 读者, 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 业, 沛人爰礼, 讲学大夫秦近, 亦能言之。” 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 对此做了更加详尽的考证:“此通 《仓颉》 读者, 齐人, 而失其姓名, 《艺文志》 云:征齐人能通 《仓颉》 读者是也。张敞从受之, 谓令张敞从此人学, 如晁 错之从伏生受 《尚书》, 张叔等十余人诣京师受业博士, 或学律令也。

  《艺文 志》 曰:《仓颉》 多古字, 俗师失其读, 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 张敞从受 之, 传至外孙之子杜林, 为作训故, 按云仓颉多古字者, 谓 《仓颉》 篇中大 半古文大篆, 且周秦时所用音义, 在汉时则为古字, 如张揖 《古今字诂》 所 记者是也。俗师失其读者, 失其音义也。正读者, 正其音义。张敞字子高, 河东平阳人, 子吉, 吉子竦, 字伯松, 博学文雅过于敞, 《郊祀志》 曰:美 阳得鼎, 献之有司, 多以为宜荐见宗庙, 张敞好古文字, 按鼎铭勒而上议 曰:此鼎殆周之所以褒赐大臣, 大臣子孙刻铭其先功, 臧之于宫庙者也, 不 宜荐见宗庙, 制曰:京兆尹议是。‘业’, 《汉书》 作邺, 似当从许作 ‘业’。杜邺字子夏, 本魏郡 阳人也。其母张敞女, 从敞子吉学问, 得其家书, 吉 子竦, 又从邺学问, 亦著于世。尤长小学, 邺子林亦有雅材, 其正文字过于 邺竦。‘沛’ 依六篇 《邑部》 当作 , 此亦从俗也。《亏部》 平下曰:‘爰礼 说。’ 其一端也。讲学大夫, 新莽所设官名, 《儒林传》 萧秉陈侠、 欧阳政为 王莽讲学大夫, 秦近, 或曰即桓谭 《新论》 云 ‘秦近君说 《尧典》 篇目两 字至十余万言, 说曰若稽古三万言’ 者也。谓已上共五人, 皆能说 《仓颉》 读也。杜业在哀帝时, 爰礼、 秦近皆在平帝及亡新时。”

  不仅仓颉是史官, 另一部语言文字规范化著作和童蒙识字课本 《史籀 篇》 也与史官有关②, 前已论及。无论 “史籀” 是指该书作者太史籀, 还是 指该书首句 “太史籀书” 之节录, “史” 的 “太史” 义是确定的③, 该书在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学史和童蒙教育史上的崇高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考许慎 《说文解字·叙》:“及宣王太史籀著 《大篆》 十五篇, 与古文或异。至孔氏 书 ‘六经’, 左丘明述 《春秋传》, 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 段玉裁注:“大史, 官名, 籀, 人名也, 省言之曰史籀。《汉·艺文志》 云:《史籀》 十 五篇。自注:周宣王大史作 《大篆》 十五篇。又云:《史籀篇》 者, 周时史 官教学童书也。” 生在汉代的许慎, 对 《仓颉篇》 《史籀篇》 那么尊重, 是因为二书保留 了汉字的更古风貌, 要探索汉字的源流, 非通过二书不可。

  许慎 《说文解 字·叙》:“诸生竞说字解经谊, 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 云父子相传, 何得 改易, 乃猥曰:‘马头人为长。’ ‘人持十为斗。’ ‘虫者屈中也。’ 廷尉说律, 至以字断法, ‘苛人受钱’, 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 谬于史籀。俗儒鄙夫, 玩其所习, 蔽所希闻, 不见通学, 未尝睹字例之条, 怪旧埶而善野言, 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 又见 《仓颉篇》 中幼 子承诏, 因曰古帝之所作也, 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谕, 岂不悖哉?《书》 曰:‘予欲观古人之象。’ 言必遵修旧文, 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 及史之阙文……今亡矣夫。’ 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 是非无正;巧 说邪辞, 使天下学者疑。盖文字者, 经艺之本, 王政之始, 前人所以垂后, 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 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

  今叙篆文, 合 以古、 籀, 博采通人, 至于小大, 信而有证, 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 解谬 误, 晓学者, 达神旨。分别部居, 不相杂厕也。万物咸睹, 靡不兼载。厥谊 不昭, 爰明以喻。” 近代学者王国维 《史籀篇疏证》 序亦言:“ 《史籀》 十五 篇, 古之遗书, 战国以前未见称述。爰逮秦世, 李、 赵、 胡母本之以作 《苍 颉》 诸篇, 刘向校书, 始著于录。建武之世, 亡其六篇, 章帝时, 王育为作 解说。许慎纂 《说文》, 复据所存九篇, 存其异文, 所谓籀文者是也。其书 亦谓之 《史篇》, 即 《史籀篇》 之略称。《说文》 于皕、 缶、 女三部三引 《史篇》, 盖存其字, 谓之籀文;举其书, 谓之 《史篇》, 其实一也。《史篇》 为字书之祖, 故 《苍颉》 以下亦蒙其名。《汉书·平帝纪》, 征天下通知小学 《史篇》 者。《王莽传》, 征天下 《史篇》 文字。《扬雄传》:《史篇》 莫善于 《苍颉》, 作 《训纂》。扬子 《法言》, 或欲学 《苍颉》 《史篇》。皆以 《史 篇》 为字书之通名, 犹汉时闾里书师呼 《爰历》 《博学》 二篇为 《苍颉》, 魏晋以后并呼扬雄、 班固、 贾鲂之书为 《三苍》, 六朝以后呼 《字林》 为《说文》 也。然其名固有自 《史籀篇》 出。唐元度谓此篇废于晋世, 而自许 君以后, 马、 郑诸儒即不复征引, 盖自 《三苍》 盛行, 此书之微久矣。”

  在早期文字学家的心目里, 史官就是文字的创造者, 史官们临摹大自然 万事万物的不同形状, 创造了具有象形色彩的文字, 从而使王朝从朝廷上下 向百工万民宣传教化, 普及文明。许慎 《说文解字·叙》:“及神农氏结绳为 治, 而统其事, 庶业其繁, 饰伪萌生, 黄帝之史仓颉, 见鸟兽蹄迒之迹, 知 分理之可相别异也, 初造书契。百工以乂, 万品以察, 盖取诸夬。夬, 扬于 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 居德则忌也。” 段 玉裁注:“仓或作苍。按 《广韵》 云:仓姓, 仓颉之后。则作苍非也。《帝王 世纪》 云:黄帝史官仓颉。卫衡 《四体书势》 云:昔在黄帝, 创制造物, 有 沮诵、 仓颉者, 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二人皆黄帝史也。诸书多言仓颉, 少 言沮诵者, 文略也。按:史者, 记事者也, 仓颉为记事之官也, 思造记事之 法而文生焉。”

  许慎认为汉字之象形、 形声, 实肇端于仓颉。《说文解字· 叙》:“仓颉之初作书, 盖依类象形, 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 即谓之字。字者, 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 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 靡有同焉。”③ 《仓颉篇》 在中国语言文字学史上的地位非常高④, 以 “仓颉” 命名, 足见史官在中国语言文字学史上的地位。《仓颉篇》 对 《急就篇》 等辞书的 影响是巨大的。王国维 《 〈苍颉篇〉 残简跋》:“此四简四十一字, 罗叔言参 事定为 《苍颉篇》 残简, 其跋语言之详矣。余谓此并非扬雄、 班固、 贾鲂 书, 实李、 赵、 胡母三篇佚文。何以证之?班孟坚谓史游 《急就》 皆 《苍 颉》 中正字, 今此四十一字中, 游周章白黄病狂疕灾 狸寸厚广侠好长十 七字并见 《急就篇》 , 知史游正取诸此, 则此为 《苍颉》 五十五章之本文 而非 《训纂》 诸篇语, 又可知也。他简 ( 《流沙坠简》 卷二第八简) , 有 ‘苍颉作’ 三字, 乃汉人随笔涂抹者, 余以为即 《苍颉篇》 首句, 其全句当云 ‘苍颉作书’ , 实用 《 世本》 语, 故此书名 《 苍颉篇》 , 并前四简共 得全句凡十。”

  在中国, 历代中央王朝都非常重视通用语言文字的确立及其规范。《礼 记·中庸》:“子曰:‘非天子不议礼, 不制度, 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 书 同文, 行同伦。’” 《史记》 卷六 《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 车同 轨, 书同文字。”这里的 “一” 和 “同” 同义, 都是 “统一”。至迟从秦王 朝始, 文书行政的色彩越来越重, 因为一个大一统的王朝, 最需要的是文书 沟通, 而文书是用语言表达的, 是用文字写成的, 这当然迫切需要语言文字 的通用和统一。秦国文字上承商周文字, 代表了中国文字的主流, 丞相李 斯等人简化大篆而成小篆, 秦代以小篆作为标准文字, 结束了战国时期言语 异声、 文字异形的混乱局面。颇可注意的是, 在这场语言文字规范化的伟大 进程中, 始终有史官的身影。

  我们再从 《仓颉篇》 说起。如前所述, 《仓颉 篇》 有广义和狭义两种, 广义的 《仓颉篇》 就包括了秦丞相李斯的 《 仓 颉》、 中车府令赵高所作 《爰历》 以及太史令胡毋敬所作 《博学》, 是秦统 一天下后为了 “书同文” 而撰写的文字规范化著作, 这三位作者位高权重, 三书以他们署名, 可能是他们本人所写, 或他们领衔撰写, 总之代表了当时 官方的色彩和权威, 以上三书实际上对 《史籀篇》 多有继承④, 而 《博学》作者胡毋敬的 “太史令” 身份, 再一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前揭 《周礼·春 官》 宗伯之属就有太史, 地位尊崇, 掌管王室文书起草、 策命诸侯、 记载国 家大事、 编著史册、 收藏典籍图书及天文历法、 祭祀等事。秦汉设太史令一 人, 为太史署之长官, 隶属太常, 秩六百石, 掌天文历法。① 太史令胡毋敬 撰写语言文字规范化之著作 《博学》,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史官本身就是一流的 语言文字学家, 他们在王朝的语言文字规范化进程中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这一点, 汉许慎 《说文解字·叙》 已言其详:“诸侯力政, 不统于王, 恶礼乐之害己, 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 田畴异亩, 车途异轨, 律令异 法, 衣冠异制, 言语异声, 文字异形。秦始皇初始天下, 丞相李斯乃奏同 之, 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 《仓颉篇》, 中车府令赵高作 《爰历篇》, 太史 令胡毋敬作 《博学篇》, 皆取史籀大篆, 或颇省改, 所谓小篆者也。” 段玉裁 注:“云取史籀大篆, 或颇省改者, 言史籀大篆则古文在其中, 大篆既或改 古文, 小篆复或改古文大篆, 或之云者, 不尽省改也。不改者多, 则许所列 小篆固皆古文大篆, 其不云古文作某、 籀文作某者, 古籀同小篆也, 其既出 小篆, 又云古文作某、 籀文作某者, 则所谓或颇省改者也。篆者, 引书之 谓, 大史籀作者大篆, 则谓李斯等作者小篆以别之, 小篆, 《艺文志》 作秦 篆, 凡许书中云篆书者, 小篆也, 云籀文者, 大篆也。皆详 《始皇本纪》。趣, 疾走也。《艺文志》 曰:是时始造隶书矣, 起于官狱多事, 苟趋省易, 施 之于徒隶也。晋卫恒曰:秦既用篆, 奏事 多, 篆字难成, 即令隶人佐书曰隶 字, 唐张怀瓘曰:秦造隶书, 以赴急速, 为官司刑狱用之, 余尚用小篆焉。按 小篆既省改古文大篆, 隶书又为小篆之省, 秦时二书兼行, 而古文大篆遂不 行, 故曰古文由此绝。

  秦时刻石皆用小篆, 汉初人不识科斗, 其证也。”② 由此亦可见: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存与废, 是与国家的统一与分裂紧密 相连的。而汉代许慎撰写 《说文解字》, 对 《史籀篇》 《仓颉篇》 等早期语言文字学著作是有所继承的。史官是国家的知识精英, 是王朝文书行政中最重要的角色, 他们是各类 文书的起草者, 在语言文字尤其是通用语言文字方面功力深厚, 是德高望重 的权威, 早期的通用语言文字学著作往往出自史官之手, 后来才有了这一方 面的私家著述, 中国古代不少语言文字学经典由中央政权里的史官 (王官之 职) 写成, 既是正音正字正义教材, 又是童蒙识字课本, 还是文学创作的依 凭, 当然更是治国理政的工具书, 这些著作通过官学传播开来, 传授给官宦 子弟, 为未来的官僚行政打下坚实的基础。所以, 古代的通用语言文字推广 与普及, 自始至终离不开史官, 它与中央政权紧密相连, 说到底, 国家通用 语言文字的确定与规范、 推广与普及, 从头到尾就是一项政府工程, 是一项 基本国策。

  章太炎 《国故论衡·原经》:“古之书名掌之行人保氏, 故史籀在 官则为之, 李斯、 胡毋敬在官则为之, 及汉有 《凡将》 《训纂》, 即非王官之 职。许叔重论撰 《说文解字》, 自尔有吕忱、 顾野王诸家, 诗书不绝, 世无 咎其僭拟者。吴景帝、 唐天后位在考文, 而造作异形, 不合六书, 适为世所鄙 笑, 今 《康熙字典》 依是也。” 庞俊、 郭诚永疏证:“ 《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 乃教之六艺, 五曰六书。’ 《秋官·大行人》:‘九岁属瞽史, 谕 书名, 听声音。’ 《汉志》:《史籀》 十五篇, 周宣王太史, 作大篆十五篇, 建武 诗亡六篇矣。《苍颉》 一篇, 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 《爰历》 六章, 车府令赵高 作, 《博学》 七章, 太史令胡毋敬作, 许慎 《说文序》 同。”

  由于史官仓颉、 史籀等人创立了中央王朝通用语言文字之学②, 他们实际上成为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学的鼻祖, 换句话说, 中国的语言文字学是由史 官创立的, 这至少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 史官创造的籀文和篆文就是通用文字的早期形式。考汉许慎 《说文解字·叙》 言:“今叙篆文, 合以古籀, 博采通人, 至于小大, 信而 有证。稽撰其说, 将以理群类, 解谬误, 晓学者, 达神旨。” 段玉裁注:“此以下至 ‘盖阙如也’ , 自述作书之例也。篆文谓小篆也。古籀谓古文、 籀文也。许重复古而其体例不先古文、 籀文者, 欲人由近古以考古也。小 篆因古籀而不变者多, 故先篆文正所以说古籀也。隶书则去古籀远, 难以 推寻, 故必先小篆也。其有小篆已改古籀, 古籀异于小篆者, 则以古籀驸 小篆之后, 曰古文作某, 籀文作某, 此全书之通例也。其变例则先古籀后 小篆, 如一篇二下云古文 , 下云篆文 , 先古文而后篆文者, 以旁帝 字从二, 必立二部, 使其属有所从, 凡全书有先古籀后小篆者, 皆由部首 之故也。”

  其次, 史官创建的籀文及篆文对秦汉以后的文字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他 们的著述, 对中国语言文字学史 (尤其是以汉语汉字为通用语言文字的研究 历史) 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考许慎 《说文解字·叙》:“孝平皇帝时, 征礼 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 以礼为小学元士, 黄门侍郎杨雄采以作 《训纂 篇》。凡 《仓颉》 以下十四篇, 凡五千三百四十字, 群书所载, 略存之矣。” 段玉裁注:“ 《艺文志》 曰:汉时闾里书师合 《仓颉》 《爰历》 《博学》 三篇, 断六十字以为一章, 凡五十五章, 并为 《仓颉篇》。此谓汉初 《仓颉篇》 只 有三千三百字也。《志》 又曰:武帝时, 司马相如作 《凡将篇》, 无复字。元 帝时, 黄门令史游作 《 急就篇》, 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 《 元尚篇》, 皆 《仓颉》 中正字也。《凡将》 则颇有出矣。此谓三家所作, 惟 《凡将》 之字 有出 《仓颉篇》 外者也。《志》 又曰:至元始中, 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 各令记字于庭中, 杨雄取其有用者, 以作 《训纂篇》, 顺续 《仓颉》, 又易 《仓颉》 中重复之字, 凡八十九章。( 中略) 和帝永元中, 郎中贾鲂又作 《滂喜篇》, 梁庾元威云:《仓颉》 五十五章, 为上卷, 杨雄作 《训纂》, 记 《滂喜》 为中卷, 贾升郎更续记 《彦 均》 为下卷, 人偁为三 《仓》。元魏 江式亦云:是为三 《仓》。盖自张揖作 《三仓训诂》, 陆玑诗疏引三 《仓》 说, 郭朴作 《三仓解诂》, 魏晋时早有三 《仓》 之偁。(中略) 若 《艺文志》 又偁 《仓颉传》 一篇, 杨雄 《仓颉训纂》 一篇, 杜林 《仓颉训纂》 一篇杜林 《仓颉故》 一篇, 此四篇者, 又皆汉人释 《仓颉》 五十五章之作。五十 五章四言为句, 如今童子所读 《千字文》, 此四篇者, 如颜师古、 王伯厚之 释 《急就篇》 也, 自 《仓颉》 至 《彦均》, 汉魏时盖皆以隶书书之, 或以小 篆书之, 皆闾里书师所教习, 谓之史书。”

  史官身兼语言文字学家者, 在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少。司马迁撰写 《史 记》, 对先秦文献得心应手、 驾轻就熟, 不少篇章更是对古代文献进行校勘、 训诂与翻译, 完全具备一流的语言文字学功夫, 其后之班固、 司马光亦不 例外。

  史官是最早掌握文字的一批人, 因为这是进入仕途的重要条件。张家山 汉墓竹简 《二年律令》:“史、 卜子年十七岁学。史、 卜、 祝学童学三岁, 学 佴将诣大史、 大卜、 大祝, 郡史学童诣其守, 皆会八月朔日试之。试史学童 以十五篇, 能风书五千字以上, 乃得为史。有以八 试之, 郡移其八 课大 史, 大史诵课, 取最一人以为县令史, 殿者勿以为史。三岁壹并课, 取最一 人以为尚书卒史。”③ 许慎 《说文解字·叙》:“尉律, 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 乃得为史。” “尉律” 就是廷尉职务的各种法律规定, 段玉裁 注:“谓汉廷尉所守律令也。《百官公卿表》 曰:廷尉, 秦官, 掌刑辟。《艺 文志》 曰:汉兴, 萧何草律, 《刑法志》 所谓萧何捃摭秦法, 取其宜于时者, 作律九章也, 此以下至辄举劾之, 说汉律所载取人之制。僮, 今之童字。句 绝, 谓始应考试也。‘史’, 各本作 ‘吏’, 今依 《江式传》 正。《周礼注》 曰:倍文曰讽。竹部曰:‘籀, 读书也。’ 《毛诗传》 曰:读, 抽也。《方言》 曰:抽, 读也。抽即籀。籀读二文为转注, 《尚书》 克由绎之, 由绎即籀绎 也。《史记》 云籀, 《史记》 石室金匮之书, 如淳云:抽, 彻旧书故事而次述 之。亦即籀字也。今本 《说文·言部》 ‘读’ 下云诵书也, 不合故训。诵乃 籀之误耳。

  凡古卜筮抽绎卦爻, 本义而为辞者, 因以籀名之, 今 《左传》 作 , 俗作 , 许偁则作卜籀, 籀之说明, 而许所谓讽籀书者可明矣。讽籀书九 千字者, 讽谓能背诵尉律之文, 籀书谓能取尉律之义推演发挥, 而缮写至九千字之多。讽若今小试之默经, 籀书若今试士之时艺, 上云始试, 则此乃试之之 事也。《艺文志》 试学童讽书九千字以上, 乃得为史, 无籀字, 得为史, 得为 郡县史也。《周礼》:史十有二人, 注曰史, 掌书者。又:史掌官书以赞治。注 曰:赞治, 若今起文书草也。《后汉书·百官志》, 郡大守、 郡丞、 县令若长, 县丞、 县尉, 各置诸曹掾史。”① 许慎 《说文解字·叙》 又言:“又以八体试 之。郡移太史并课, 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 辄举劾之。今虽有尉律不 课, 小学不修, 莫达其说久矣。”② 段玉裁注:“ 大史者, 大史令也。并课 者, 合而试之也。上文试以讽籀书九千字, 谓试其记诵文理, 试以八体, 谓试其字迹县移之郡。郡移之大史, 大史合试此二者, 最读殿最之最, 其 最者用为尚书令史也。(中略) 汉之取人, 萧何初制, 用律及八体书, 迄 乎孝武, 依丞相御史言, 用通一艺以上, 补卒史, 乃后吏多文学之士, 合 《说文》 《艺文志》 及 《儒林传》 参观可见。盖始用律, 后用经, 而文学 由之盛。始试八体, 后不试, 第听闾里书师习之, 而小学衰矣。故言今以 惜之。”

  关于史官们在语言文字上的发明, 我们在 《说文解字》 中发现了一条重 要证据。《说文解字·页部》:“ , 低头也。从页, 逃省。大史卜书 仰字 如此, 杨雄曰:人面 。俛, 或从人、 免。” 段玉裁注:“ ‘ 卜’ 或作 ‘公’, 误。《匡谬正俗》 引正作 ‘卜’。《汉·艺文志》 ‘蓍龟十五家, 四百 一卷’, 大史卜书当在其内。言此者, 以正当时多作俛俯非古也。此盖摘取 杨所自作 《训纂篇》 中三字, 以证从页之意。” 可见 “ ” 这个字可能是大 (太) 史在占卜的时候创制的, 这个字在汉代文学家的笔下还使用, 但是, 到了东汉, 就只用于铺张扬厉的赋家笔下, 慢慢就消失了, 而被 “俛” 或“俯” 代替了。《说文》 “俯” 字段玉裁注:“低当作氐。《西京赋》:伏棂槛 而 听, 闻雷霆之相激。薛综曰:, 低头也。《上林赋》:杳眇而无见, 李善引 《声类》:, 古文俯字。逃者多愧而俯。故取以会意。从逃, 犹从 兔也。《匡谬正俗》 引张揖 《古今字诂》 云:, 今之俯俛也, 盖俛字本从 免。俯则由音误而制。用府为声, 字之俗而谬者。故许书不录。俛, 旧音 无辨切, , 《玉篇》 音靡卷切, 正是一字一音。而孙强辈赠 《说文》 音 俯四字, 不知许正读如免耳。古音在十三、 十四部之间。大徐云方矩切 者, 俗音也。” 又:“ 《匡谬正俗》 引及小徐皆作俗 字, 篆体或改作 , 解作从人、 兔。以从兔声而读同俯为龤, 不知旧读同免。《过秦论》 :俛起 阡陌之中。李善引 《汉书音义》 , 音免。

  《史记·仓公传》 :不可俛仰。音 免。《龟策列传》 :首俛。《索隐》 《正义》 皆音免。玄应书两云俛仰, 无 辨切。《广韵》 俛, 亡辨切, 俯俛也。《玉篇·人部》 :俛, 无辨切, 俯俛 也。此皆俛之正音。而 《表记》 俛焉日有孳孳。《 释文》 音勉。《 毛诗》 黾勉, 李善引皆作 俛。俛与勉同音。故古假为勉字。古无读俛如府者也。音同俛。” ① 史官是杰出的文献学家和文字学家, 他们对文献中的语言文字训释极 为严谨。

  检 《论语·卫灵公》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有马者借人 乘之, 今亡矣夫!’ ” 何休注:“包曰:‘古之良史, 于书字有疑则阙之, 以 待知者。’ 包曰:‘有马不能调良, 则借人乘习之。孔子自谓及见其人如 此, 至今无有矣。言此者, 以俗多穿凿。’ ” 邢昺疏:“此章疾时人多穿凿 也。‘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者, 史是掌书之官也。文, 字也。” 因 此, 早期的通用语言文字学著作往往出自史官之手, 后来才有了这一方面 的私家著述, 尤其是在先秦时期, 不少优秀的语言文字学著作由中央政权 里的史官 (王官之职) 写成, 又通过官学传播开来, 传授给官宦子弟, 为 未来的官僚行政打下坚实的基础。所以, 古代的通用语言文字推广与普 及, 自始至终都与中央政权紧密相连, 说到底, 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确 定与规范、 推广与普及, 从头到尾就是一项政府工程。

  章太炎 《 国故论 衡·原经》 言:“老聃、 仲尼而上, 学皆在官, 老聃、 仲尼而下, 学皆在家人。” ① 行文至此, 我们还可以举出中古时期的一位杰出的语言文字学家颜之 推, 他是北朝最为博学的学者, 是中古文人标准读书音的构建者。他也是 “史”。《切韵序》:“因论南北是非, 古今通塞, 欲更捃选精切, 除削疏缓。颜外史、 萧国子多所决定。” “颜外史” 即颜之推, “外史” 最初乃春秋时期 鲁国所置, 掌盟诅。《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将盟臧氏, 季孙召外史掌恶 臣而问盟首焉。” 杜预注:“盟书, 载书之章首。” 《周礼》 春官有外史, “掌 书外令, 掌四方之志, 掌三皇五帝之书”。王莽时也置外史, 掌宣传教育, 禁淫祀及淫靡的音乐。

  《汉书》 卷十二 《平帝纪》:“ (元始元年) 二月置羲 和官, 秩二千石, 外史、 闾师, 秩六百石, 班教化, 禁淫祀, 放郑声。” 颜 之推是中国最重要的一部韵书 《切韵》 的主要构思者之一, 这部韵书实际上 是为文人雅士写诗而作, 同时也是汉语语音规范化的里程碑, 它反映了永嘉 南渡之后所继承的洛阳读书音, 同时又是隋王朝通用语言文字的范本。“切 韵”, 即切正之韵, 颜之推要为时人确定雅正的语音, 这就是通用语音。

  颜 之推的另一部名著 《颜氏家训》 也充满了浓郁的正音、 正字思想。《颜氏家 训·音辞》:“吾家儿女, 虽在孩稚, 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 以为己罪矣。” 颜之推的后人颜师古, 正是继承先祖而撰写了大量的语言文字规范化著作如 《匡谬正俗》 等。颜师古还有另一部著作 《字样》, 这也是典型的汉字规范著 作, 在敦煌文献中可以找到它的传承者。敦煌写本斯 388 《字样》 由前后两 部分组成:前一部分为 《字样》, 存 83 行, 卷首残缺, 书名和作者不详;后一部分为 《正名要录》。《字样》 残卷对部分汉字加注了反切, 《字样》 残卷 和 《切韵》 及其早期传本大致是同一时期的文献, 音注材料可以参互考查。《字样》 和 《正名要录》 应该作于贞观二十三年 (649) 或之前, 敦煌抄本 应抄于唐高宗或武则天之世。如果将斯 388 《字样》 分别与斯 2071 《切韵》 残卷、 《王三》 进行反切比较, 就会发现反切的音读实质普遍相同, 三者的 反切反映同一个语音系统, 只是反切来源不同。① 这深刻说明:《字样》 不仅 追求在字形上 “正字” 的作用, 还在字音上起到 “正音” 的作用, 而唐初的 正音标准正是 《切韵》 音系。斯 388 《字样》 可能是依据颜师古 《字样》 而 增删考定者②, 因此, 斯 388 《字样》 之反切很可能出自颜师古之手。颜师 古的祖父正是 《切韵》 构思者之一颜之推, 颜家素有通用语言文字教育的士 大夫传统, 亦即正音正字传统, 而 《切韵》 反映的是 6 世纪的读书音系统, 可以代表 6 世纪的语音。③ 颜之推还有一位后人颜元孙, 撰写 《干禄字书》, 也是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上的正字规范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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