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0万人的无声世界杯
对于听障球迷来说,世界杯不仅仅是无声这么简单。缺少了声音传递的信息,球赛空旷孤独,有时还显得荒诞而不可理解。
这是一个缩影。中国听障人群高达2780万,这个鲜活沸腾的世界,总是有意无意让他们生发出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感隐痛。
01 “听见”世界杯
暮色降临,顾智涵穿上阿根廷队的球衣坐到电视机前。正对屏幕的座位,方便他最大限度地获取画面信息。他把音量调大,比普通人收看球赛的时候音量响很多,但这场转播依旧寂静——电视里传来的声音通过助听器放大,他也仅能听到“滋滋”混作一团的微小响动。
还是比打雷的声音悦耳。赛场的声音短促、高昂,助听器传导的雷声只会震得顾智涵胸口发闷。
顾智涵先天性极重度耳聋,摘下助听器,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却是一名球迷,看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岁时,被球迷姥爷带着天天在家看球。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是球迷们狂欢的日子,顾智涵也不例外。他看球认真,每次看喜欢的阿根廷队比赛前,都要上网查队员的状态,以及主力球员梅西的身体情况。
观赛时,现场实时的声音形成刺激球迷的氛围感,在高规格比赛中,甚至还会在球场周围放置一圈麦克风,来收集绿茵场内外那些能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紧张氛围的环境音。也正因如此,最后临门一脚,球迷的情绪达到顶点,才会有站起来挥拳、呐喊甚至敲脸盆的冲动。
听障者很难接收到声音信号。过去的20多年,顾智涵观看的球赛总是静谧的。往往,他只是平静地“看”完整场球赛,有时实在无聊,就搓搓手,拖着下巴,硬着头皮紧盯屏幕。进球了,他便低头去球友群里——多数都是听障者——发一个钢铁侠打着“真精彩”手语的表情包。
他也曾试过和普通人一样站起来挥拳。那时候他还是孩子,跟朋友一起在院子里看球。电视转播画面没有捕捉到进球瞬间,小伙伴们通过现场球迷的叫喊意识到球进了,站起来欢呼。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跟着挥舞拳头,冷静下来之后他只觉得尴尬,之后就再没有这么刻意地激动过了。
因为听不到声音,实时转播又没有字幕,许多重要的球场信息,顾智涵也领会不到。比赛开始前,解说员往往会配合着画面介绍双方队员当天的出场阵容,帮助观众快速了解比赛双方的实力对比和球队情况。而和顾智涵相似的听障者们,在这个时候只会看到电视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球员面孔。看多了,顾智涵觉得挫败,总是直接跳过出场介绍。
小时候第一次看德国队与日本队比赛,他断断续续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把双方看反了。他一直以为球衣颜色和国旗颜色一致,但那场比赛德国队穿白色队服,更接近日本国旗的颜色。
偶尔还会横插进来一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画面。2010年,顾智涵和父亲一起看南非世界杯德国对阵澳大利亚的一场比赛,电视画面突然切换成一只章鱼。顾智涵发懵地转头,用略含糊的发音问父亲:“这是什么?”
通过读父亲的唇语,他才知道那是“章鱼保罗”,那届世界杯里吉祥物一般的网红动物,据说准确地预测了多场比赛的结果,所以赛事转播的间隙也插播了一小段章鱼保罗的消息。
父亲是顾智涵的“观赛指导”。顾智涵崇拜球星梅西,也是父亲介绍的结果。父亲用唇语“告诉”顾智涵的信息断断续续——梅西效力于阿根廷,患有生长激素缺乏症,但是球技过人,经常在比赛中连过数名防守队员。
还没学会上网查资料前,顾智涵认识的球星只有梅西。后来有了互联网帮助,有时候看到踢得好的球员,他想想进一步了解,可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也无从查起。
看了20多年球赛,当别人有意无意问顾智涵:“你喜欢足球吗?”他都会悻悻地说自己是个伪球迷。因为只能看到画面,他不认识大部分球星,对规则的理解也不全面。
现在不一样了。2022年11月底这场卡塔尔世界杯的小组赛,顾智涵随着赛况焦躁起来。
沙特对阵阿根廷,顾智涵打开抖音投屏到电视上,一串串字幕信息出现在屏幕左下角。比赛进行到第9分钟,由于沙特队员的一次抱摔犯规,阿根廷队获得了点球机会,由梅西主罚。
这是抖音刚上线的新功能——世界杯“无障碍字幕直播间”。利用火山同传的技术,在接到直播流后经过对语音信号进行实时识别,输出AI流式字幕,理论延时30秒内,但在现实观赛中,大部分时候可以做到实时字幕。
转播画面里,字幕实时标注了解说员的话语:上一届世界杯首战,梅西的点球没进,所以出现了平局。这一届梅西的点球会进吗?
跟着解说员提出的悬念,顾智涵也紧张地握紧拳头。
随着解说员的语速加快,梅西一脚打门,球进了!阿根廷1:0,领先沙特。
梅西高跳起来冲天挥拳,顾智涵也大笑着拍起巴掌。这是内心欢喜的真实流露,不再是儿时学着同伴的尴尬表演。
这场比赛顾智涵不仅拥有了“兴奋感”,还通过解说员的解说,实时学到很多东西。比如,他学会了利用“越位”规则的技巧。比赛中,沙特队员多次利用调整身位,在阿根廷进攻时,让阿根廷队员触犯“越位”规则,导致阿根廷队有3次进球都因“越位”被判进球无效。
他激动得立即将这个新知发到球友群里,还在之后的踢球中使用了这项技术。
这场球赛,阿根廷队最终以1:3输给了沙特队。但在字幕的帮助下,顾智涵感到跟远方的球员有了同频共振。
02 没有声响的世界
1岁半的时候,顾智涵的幼儿园老师发现了他的异常。
那是一天活动结束的时候,老师拍手让小朋友们到操场集合。以往顾智涵总能眼尖地观察到身边小朋友扭头,他也会跟着扭头,然后集合。但那一次,他独自在远处玩耍,没有看见小朋友们的动静,专注地玩着手里的玩具,直到老师走近拍了他的肩膀。
老师立即意识到问题,叫来顾智涵的父亲,告诉男人:孩子可能听力有问题,建议送去医院看看。
在这之前,顾智涵由姥姥带着。他不会说话,但是眼尖,大人示意做什么他也能完成,加之姥姥说自己6岁才学会说话,家人也没注意到他的听力问题。
在医院,医生让顾智涵进入睡眠,然后用仪器给顾智涵测量听力,测试他的脑部对声音的反应。父亲倚在床头,对着睡去的顾智涵说话:“你叫我声爸爸,咱们就回家。”
没有任何反应。
正常人对高于25分贝的声音就会有反应。医生把分贝调到115分贝,顾智涵依旧安然睡着。最终,医生把父亲叫到一旁:“您孩子,这是全聋。”语气中带着安抚。
尝试融入人群,从此成为顾智涵的人生难题。
自幼儿园起,他就在家人的教导下领会了一件事:如果学不会说话,将来就无法和普通人一样升学、生活,连上小学都堪忧。家人害怕他和别人不一样,便让他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去儿童语言康复训练中心,练习口语。
他摸着老师的喉咙,辨别发声的位置,听着老师的讲解,让舌头摆放在对的地方。他没有听力,理解正确的发音比普通人更困难。仅“哥哥”一词,顾智涵直到到毕业都没学会。
进入小学,身高超过其他同学的顾智涵,座位被老师调到了第一排。他只能靠眼睛获取的信息生活、学习,因此他需要读老师的唇语来听课。或许是因为勤恳,也可能纯粹是聪明,他的成绩总能保持在班里前十名。
即便学习成绩好,他还是无法融入人群之中。想叫同学的时候,他只能拍拍对方的肩膀。有几次,他没有掌握好力道,对方以为他在打人、挑衅,转头告到了老师那里。对着老师,顾智涵也无法解释,老师更无法觉察他的情况,于是在层层误解下,老师干脆让全班同学不要再跟他一起玩。
二年级,顾智涵和同学出门时,同学不小心撞在公告栏一角上磕破了头,一直哭。顾智涵扶着他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没想等回到教室,班主任把他拉到墙角,厉声问他:“是不是你把同学头搞破了?!”
顾智涵委屈地向班主任解释事情经过,班主任听不懂,让他写在黑板上。他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写满一整个黑板。在他的内心,满满一黑板解释,实际上是他屈辱的模样。
有次课间,同学们围坐在一起说笑,一位同学跟顾智涵对视了一眼。他好奇,便上前询问。同学没好气地说:“不关你的事。”顾智涵愤怒于世界总是把他排斥在外,一怒之下跟同学推搡起来。同学们也不甘示弱地围追,最终他打掉了一个同学即将脱落的门牙。
顾智涵渴望参加班级活动,总是因各种原因被抹去资格。一次准备军体拳汇演,临近表演,老师还是把他换了下来,因为顾智涵听不见音乐,只能跟随同学而动,总会慢半拍。
顾智涵的委屈,父母也没辙。外部世界对听障者的不理解,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父亲几次出面调停,但还有太多地方,他鞭长莫及。
只有在足球的世界里,顾智涵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种种体育兴趣班,他见了足球,以为简单,只要会跑会伸腿就能学会,于是选择了这项运动。
顾智涵体会到了被人群接纳的快乐。在足球的世界里,任何一个成员落单,球队都无法赢得比赛。正因如此,面对听障的顾智涵,队友们选择耐下性子跟他交流。
每天中午,队友会找他玩球。顾智涵听不见呼喊,队友们斟酌后,一致同意让他当守门员。他专心致志地把门守好,有参与感,这让他感到安心。
足球之外,孤独感仍在蔓延。在节假日,在所有人群热闹的时候,顾智涵都会在无声的世界里陷入孤独。
春晚直播,一样没有字幕。亲戚们看小品被逗得笑作一团,他只能默默看着。吃年夜饭,家人们围坐聊天,他听不见也插不进话,只好回到屋里呆着。
一些危急时刻,听障者除了惶恐别无他法。有几次,地铁行驶到途中突然停下,窗外一片漆黑。顾智涵只能张望着其他乘客的动作焦急地等待。有时候他会猜,或许一旁的乘客,已经通过车厢广播知晓缘由。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等列车恢复运行,才能停止惶恐。像这样恐慌的时刻,在听障人群那里太常见了。
突发状况预警,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有一次办公楼物业人员到办公室通知楼里出现了了新冠患者,顾智涵听不到,只是忙于手头的事。同事们站起来慌张地往出跑,他只觉得奇怪,没多问。傍晚,同事才意识到顾智涵还在办公室工作,给他发了消息。
为避免悲剧发生,他准备了很多方案。手机里有家人帮忙录制的求助语音,如果遇到电梯事故,就可以按求助按钮播放语音。在没有声响的世界,他总是恐慌,家人摔倒了怎么办?盗贼进屋怎么办?他听不见夜晚来袭的蚊子,也听不见潜藏在生活里的风险。
03 鸿沟正在弥合
读特殊学校的时候,顾智涵的同学有很大一部分因为听障早早被家庭抛弃。学校里还有一部分肢残患者和罹患小儿麻痹症的残障人士。开学第一天,母亲去开家长会,回家后抹了眼泪,她不知道脱离了“普通人”的世界,顾智涵的生活会走向何方。
顾智涵却觉得自由。在特殊学校,没人会排斥他。同学们围坐在一起打手语交流,他远远看着,打着手语就能参与进去。
没有人再因为他是听障者而限制他参与活动。他“报复性”地参加了十多个社团,去攀岩、爬山、徒步、半马。老师打来电话告诉父亲,“你孩子参加太多活动,让他少参加几个。”他不,他急切地想证明自己和常人有着相同的能力,抹除听障人群智力低于常人的偏见。
足球成了一个重要的途径。
顾智涵踢球非常认真,球到了他的脚下,他就卯足了劲要把那一脚踢好。他也因此获得了很多队员的尊重。初中之后他结识了一帮球友,友谊从儿时维持至今。
我国目前听障人群达2780万,占全国残障人群的30%以上。由于听障人士先天在沟通上的弱势,包括残疾人联合会在内的很多机构,都会相应调低给听障人士的岗位占比。这让他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毕业之后,顾智涵随着心愿去了一家服务残障人士的公益机构,没有告诉父亲,只说自己找到了喜欢的工作。
父亲听了也高兴,孩子终于做上了自己喜欢的事。可没过多久,父亲发现顾智涵是在公益机构上班,变了脸色,他认为顾智涵应该找有专业有技术的工作岗位。
经过父亲近一年的说服,顾智涵最终想办法争取到一份国企的工作,开始当起测试工程师。
这个岗位不怎么需要跟人交流,但每次开会还是让顾智涵头疼。大家总是侧向一侧坐着,他很难看到所有人的口型,无法读取唇语。会议讨论他完全参与不进去,只坐在一旁玩手机。领导在远处向同事们传达任务,他也听不见,只能私下重新向领导请教。
一个听障者要如何才能与外部同频共振。顾智涵想不到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多数时候他只能利用自己测试工程师的身份去一点点开疆拓土。
冬奥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为了让更多的听障者能参与其中,顾智涵和妻子利用业余时间参与了数字人的制作。这个数字人可以把比赛解说实时转换为手语,让更多听障者接收到信息。
顾智涵说,太多重要的赛事和娱乐节目都忽略了听障者的需求,世界杯便是其中之一。
转机出现在今年11月中旬,一位听障伙伴邀请顾智涵参加抖音无障碍字幕功能的测试版体验。
听到无障碍字幕,顾智涵回忆,他兴奋得从沙发上坐直起来。
传统的字幕方案是实时按词推出,字符变换跳动,长时间阅读容易疲惫。此次火山同传的技术人员特地为世界杯设计了双行字幕,保证观众能获取更多完整信息;调优后的字体样式更加清晰显眼,更好地匹配足球赛事的画面特点。
火山语音团队还对足球领域专有名词、球队和球员名称等术语进行了专项优化,进一步提高了AI模型识别的准确率。另外,通过对大量足球解说场景的音频特征进行分析并进行模型调优,能保证在有背景音的情况下也能清晰地识别人声。
测试当天播放的是英超比赛,比赛转播中途,镜头突然切到了场边英国军人的画面。从字幕,顾智涵了解到,每年11月的英超比赛都会在赛前举行仪式,纪念因战争牺牲的将士。相比过去看得一头雾水,顾智涵觉得,这项技术还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1月20日,无障碍字幕正式上线。等顾智涵再次打开比赛直播,世界杯那些曾经没有意识到的细节信息,通过无障碍字幕向顾智涵涌来。
瑞士对阵喀麦隆,比赛场地一半被太阳切割成阴阳两面,他记得解说员讲解的时候“说”:球员在这样的“阴阳场”中,需要适应光线明暗转换,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发挥。
他学会了更多的战术和规则。比如,442阵型,一种发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阵型。本届世界杯,阿根廷队在对阵墨西哥时重新用回了这个战术。又比如,一名球员在同一场比赛中,三次将球踢进对方球门,叫做“帽子戏法”。
接收着这些通过字幕源源不断传递的信息,顾智涵领悟到,足球是一扇门,连接着更加广阔的世界。这是足球更深的魅力。他把这些信息发到球友群里,跟朋友们聊得不亦乐乎,他们商量着,要把从世界杯里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真实的赛场上。
每及周末,顾智涵会跟朋友们相约球场。球友来自五湖四海,听障者们与普通人混杂在一起。11月27日和球友再见面时,顾智涵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伪球迷”。
冬日的暖阳之下,顾智涵打着手语,把从世界杯中学到的“反越位”战术,告诉了同是听障者的队友。
因为疫情,当天踢球的球友仅有四人,但不妨碍比赛展开。
比赛开始,顾智涵跟朋友侧脚把球带到对方禁区,此时顾智涵在门前,处于“越位”的位置,他快速跑回对方球员后方,用从字幕解说中学到的“反越位”规则,创造了一记射门。
那是一场安静的球赛,场上除了踢球的撞击声和喘息声,没有别的声响,射门过后没有勾肩搭背的说笑,但顾智涵踢得很开心。
比赛赢了。比分定格的一刻,顾智涵感到他与普通人之间的那道隐形的鸿沟正在被一点点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