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在精神病院:病友及照护人员共同运作危机四伏的日常

  在这里,我用「临床脆弱性」一词,指称精神病院里日常生活的重要特质,它涉及临床团队照顾患者时所具备潜在若干程度的脆弱性。

  

  临床脆弱性的生成原因

  造成这种临床脆弱性来自许多因素:不确定的生活意外(如住民跌倒受伤送医)、人力的紧绷(如照护员陪同意外受伤住民前往市区医院急诊,或是生病临时请假而造成人力不足)、精神病院或是疗养院的收容属性(包括固定的内科门诊、家属会客和相关访客流程)、院区住民的生活管理(如每日下午的点心时间、团体沐浴、每周一次的采购等)、 逐渐功能退化的年迈住民(如额外的日常照护,包括将住民从床上抬到轮椅或是更换尿布、使用鼻胃管协助吞咽困难的住民灌食)等。

  这使得疗养院或是慢性院区往往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差错,而可能引起巨大的院区波澜:年迈的退化住民跌倒、焦急躁动的住民抓狂发病、日常私下交易、偷窃引起住民之间的暴力行为、藏药导致情绪不稳攻击工作人员。 再者,因为吞咽问题或是其他牙齿或内科因素,经由营养师调配餐食内容和形态,因而导致限制餐食内容的住民,用餐时抢食其他住民的食物,但又因为要赶紧进食免得被抢回去而发生梗塞,甚至是每年过年安排返乡列车,家属因诸多考量拒绝院区住民返家等因素导致住民情绪崩溃。

  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日常案例里,例如每年端午节,某位住民因糖尿病因素只能获得一粒肉粽(相对于其他住民都能分配到两颗肉粽),每年端午节都要生气一次。于是每年端午节,护理师会对这位稍胖的吵闹住民说:「你再吵,明年就没有粽子吃!」 这位住民听到后当真崩溃吵着要出院回家,对着心理师说:「心理师,你去帮我叫社工师来,跟他说我要找儿子! 要我儿子带我回家!” 心理师因此需要使力安抚:「你儿子在开计程车工作很忙对不对? (对! )而且你现在常常身体不舒服需要看医生。 你儿子若是带你回家就没有办法经常带你去看医生吧。 (嗯。 )这边很好啊,你看班长(照服员)和司机大哥都会陪你去(市区)看医生,再带你回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 (喔,对喔! )等社工师进来,你要记得跟他讲你想找儿子。 (国产剧好啦。 )」那个当下住民情绪缓和了下来。 这回合结束。

  这种应战模式经常需要临床团队分布式地发挥各自专业敏感度,使得可能爆发的病房危机得以适时解决。 在我经手过的病院意外中,并不见得都来自院区的管理,有些部分来自病人自身:暴力来自于住民(有时在妄想层次)彼此新仇旧恨互看不爽; 意外是因为某位住民每天故意把厕所水龙头全部打开让水一直流出(这是受到疾病影响的病征表现)导致住民跌倒; 行为失控是因为夏天流行性感冒而导致封栋,引起住民溽暑难熬,刻意为之藉此可以转诊到有冷气设施的急性病房。

  因此,临床照顾团队既要发挥专业的共同合作,又必须分散各处随时相互支持因彼此专业所造成另一侧可能衍生的负面发展:营养师设计该住民至多只能吃一颗肉粽,而需要依赖护理师阻止抢食的可能性; 护理师扬言「你再吵,明年就没有粽子吃!」 ,却造成心理师必须使力安缓住民的情绪; 心理师的安抚方式则是造成社工师的工作负担; 而社工师协助联络家人却很可能造成住民家属不信任院区的管理能力。

  

  这种应战模式,可能使得爆发的病房危机得以解决

  这种应战模式经常需要临床团队分布式地发挥各自专业敏感度,使得可能爆发的病房危机得以适时解决。

  彼此互动产生的潜在危机

  总体来说,院区的生活作息是交由住民个人的院区行为表现、各自行为与认知能力、病情的照顾、身体因年龄而逐渐退化等交错互动的基础建设,共同作为慢性精神病院赖以日复一日正常作息的运作条件。 这意味着院区作息中每一次住民彼此之间的互动,取决于每一位住民当时的病理和心理状况,并且每一次病房的冲突都会若干程度阻碍病院整体生活发展的运作能力。

  过往在社会科学领域中,所谓的「交互主体性」表达研究者与受研究者主客体相互影响后,对彼此专业学科训练与研究主题人物的知识价值的正面肯定。 但在院区里,交互主体性讽刺地指涉住民们的精神疾患病征与功能,彼此互动后的潜在危机,这种危机甚至造成临床照护人员之间的无名紧张感。

  例如某日,一名慢性病房六十多岁女性患者,发现自己晾在院区晒衣绳上的衣服被人丢在共用厕所的马桶里。 她马上向班长(照服员)报告此事,同时向心理师表明她怀疑是病房里另一名相处不合的住民小娴做的。 当她走向班长说明时,被怀疑的小娴马上主动向班长承认,确实是她把这位住民的衣服丢到马桶里。 这是因为小娴习惯将脏衣服先泡在脸盆里,放在晒衣处的椅子下方。

  这天小娴发现自己这堆脏衣服被拿出来丢在地上,而脸盆不翼而飞。 她看见椅子正上方的晒衣绳有这位住民晾在绳子上头的衣服,因此小娴怀疑是这位住民把她的衣服刻意丢在地上,拿走她的脸盆。 于是小娴便将这位住民的衣服拿下来丢到马桶里,并把衣架丢到垃圾桶。招服员请两人对质。 无辜的年迈住民表示,小娴的脸盆失踪有可能是四十多岁的某位住民取走的。 这是因为该住民习惯性地会拿装水的容器(例如脸盆)把水从头部泼向自己身上:这位住民经常拿着大塑料杯去饮水机盛水往自己头部淋下去,这无异增加了照服员的工作量(为她替换身上湿衣服)。

  这位住民遭到责备,同时饮水机附近的水滩需要数名病友共同擦拭。 因此,这位住民此一怪异行为在这间病房里众所皆知。 但小娴不相信是该住民所为,宣称除非看监视器,不然她仍旧怀疑先前自己的脸盆失踪、衣服被丢在地上,是眼前这位住民所为。 然而,这位60多岁住民的精神症状及退化严重,沟通能力有限。 因而,照服员无法做出判断。 这件事没有人受到处罚。小娴的脸盆失踪涉及了病房患者之间相处、空间与个人物品的处置、纠纷时临床照护人员的介入、患者的妄想征候、逻辑推理、「不适当行为」,以及病房管理等。

  

  小娴的脸盆失踪涉及了病房患者之间相处、空间与个人物品的处置

  这位六十多岁住民比小娴早两年进来这间慢性病房。 当小娴从另一院区转来此一慢性病房时,这位住民发现这位新病友的名字「小娴」,显然暗示着「嫌弃」、「嫌恶」,因此断定「这个人肯定品行不佳,所以才会让人嫌弃」。 所以,当小娴转进这间病房时,这位年迈住民立刻趋前呛声:「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这件事让小娴气愤地向心理师抱怨:「我才刚刚进来病房,什么事都没做,她就跟我说『最好安分一点』,心理师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懂!」小娴和这位住民两人从此结下梁子。按照这位住民的说法,病房里有若干病友会嫉妒她的优秀能力,因此这种令人嫌弃的病友会「影响我的表现」。因而,就临床的角度看来,这位住民始终对于其他功能较好,得以协助病房工作的住民怀有敌意。

  并且,这位住民认为自己是具备优秀能力的正常人,却在精神病院里与一群不正常的住民共同生活,这件事本身实在太不正常了,因此她总结自己成了一位「不正常的正常人」——这种带有论证思维的表现实在让我们无法轻视他们的认知能力。照服员与护理师微妙的紧张关系此外,在病房管理上,调阅监视器因为涉及个人隐私,有一定程序的管理规则,意味着这带有若干程度的困难。通常来说。

  住民在院区失踪,在必要集合时刻(如团体沐浴、用餐发药)却找不到某位住民,或是住民跌倒甚至过世这类严重情事,迫切需要查看出入院大门纪录或是厘清咎责时,才会调阅监视系统。且照服员与护理师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紧张关系,申请调阅监视资料意味着某种层次上试图厘清是哪一个管理专业的失职。此一冲突事件里「没有人受到处罚」,反倒回向暗示了护理站和照服员双方都不愿因此受到处罚。但这并非表示二者都抱持卸责推诿的心态,而是突显了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

  又例如某日,团队会议中某单位肯认病房中照服员的辛劳,希望院区推举「优良照服员」加以表扬,但此一原先好意的设想结果引起照服员集体反弹,认为「这是在分化我们」。 这是因为一方面一旦推举最优秀的照服员成为模范,意味着其他照服员无法做到该优秀程度,坐实了证明其他照服员皆不是优良的照服员,另一方面这也会导致被推举的照服员热心主动投入照顾,到头来将会成为同侪公敌。如此一来,这种「共谋」心态导致一项极为可能的后果:工作人员彼此之间都不要做太多太好。 这不是说第一线的临床照顾人员采取消极态度,而是面对意外事件随时发生,因而可能随时面临惩处或诉讼的处境下,导致了彼此专业之间的内部张力,同时提升了各自对于可能造成负面后果的敏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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